颱風天也擋不住的音遊人_風聞
游戏研究社-游戏研究社官方账号-2022-08-14 08:00

風雨過後,我們都會看見彩虹。
2012年夏天的電視裏,新聞正播報着颱風登陸的消息:“8月8日,已加強為強颱風的‘海葵’正式登陸上海,其帶來的狂風暴雨對我市及周邊地區造成了重大影響,請市民儘量減少出行並注意安全。”
可紅蓮完全無視了“減少出行”的建議,一個人悄悄摸出了門。她此行的目的地是一個大型商場中的街機遊戲廳,具體來説是其中一台音遊框體。

當時讓人害怕的新聞報道
好在勉勉強強撐着風雨鑽進地鐵站後,剩下的路程都在室內,從地鐵直通商場的地下層去到機廳,來回兩程她都沒遇上真正的危險。
或許是已在家中擔驚受怕過,見她平安到家,家人們沒再過多責罵她。他們都對紅蓮在這項愛好上的執着見怪不怪了,除了颱風天,她還曾在大年夜溜去機廳玩音遊。之後逢年過節,這兩件事還成為了親戚們磕着瓜子講出的笑話。
對於自己的這個愛好,家長在態度上是支持的,卻不能完全理解。但紅蓮心裏卻很清楚這份熱愛是在何處被燃起,不然她也不會站在機台前隨着音樂舞動雙手,一玩就是13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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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音遊街機的初次接觸,對紅蓮來説是個偶然。
當時還是初中生的她,被同學拉着一起去街機廳玩。原本她們的目標是抓娃娃機這些更輕度的機器,但即便噪音撐滿了整片場地,她還是不由自主地被一旁讓人手舞足蹈的音樂吸引住了。
在此之前,由於受各種社會新聞耳濡目染,加上父母也三令五申給她灌輸了印象,紅蓮一直對街機廳抱有負面看法,“以為是隻有街溜子去的地方”。直到這次同學把她帶去,她才發現原來裏面有這麼多種不同的遊戲,遠不止於推幣和捕魚。
猶豫一會後,紅蓮走上前玩起了那台陌生的機器。後來她才知道,這個遊戲叫做《DJMax Technika》,這也成了她以後最愛的街機音遊。

這款遊戲的知名度不高,但玩家社區卻異常活躍。也是在進入這個圈子後,紅蓮才瞭解到,她的這些同好們對其的熱愛有多麼強烈。
當新一代機器剛被引進到國內時,他們會通宵排隊等在機廳,只為了第一時間體驗到新版本,就差沒自帶帳篷。《DJMax Technika3》發售後,新推出的戰隊系統讓玩家們自發結成了多個公會。紅蓮所在的“Z.Z Maniac”戰隊不僅積極組織戰隊活動,還特意設計了T恤等周邊產品,甚至還為每個成員定製了登錄遊戲必備的卡片,讓她“在排隊時都覺得高人一頭”。

她的戰隊卡和其他卡片收藏
只不過在初代《DJMax Technika》問世的短短5年後,遊戲就突然被一紙通知宣佈將停止網絡服務,這對於一款需要聯網登錄的音游來説是致命的。
為了拯救遊戲,玩家們迅速組織搭建了私服,將全球機台再次連接到了一起。這短暫地延續了遊戲的壽命,但沒有官方曲目和玩法的更新,這羣玩家還是漸漸轉去了其他音遊。當紅蓮上週再查看這個私服網站時,發現全球只剩1台機器還處於在線狀態。

面對遊戲的消逝,國外玩家不滿官方的草草下葬,打算自費為它舉辦了一場“體面的葬禮”。他們眾籌拍攝了一部紀錄片《觸摸聲音》,走訪了美韓兩國的多組業內人士和玩家。在弄清楚正是遊戲糟糕的營運導致它突然走向結束的同時,也用玩家們整齊劃一的不捨為它送別。

“這是一個音遊的故事,它被公司拋棄,又被玩家社區擁抱。它鑄造了終生的友誼。”
當然,有着非比尋常熱情的肯定不止《DJMax Technika》這一個音遊的玩家。為了玩上游戲,自己動手搭私服、手工拼出魔改機台等聽起來費時又費力的事,在這羣玩家間裏屢見不鮮。
在國內,除了大眾能接觸到的街機廳,音遊圈子裏還有着不少地下性質的小店,他們將其稱為“窩”。這些店的盈利能力有限,由於大多沒有執照還時刻面臨着被查處的風險,如果不是店主喜歡,可能很難會有人接受這種地下工作者一樣的生活。

想要獲取店鋪地址,第一步是加上老闆好友“對暗號”
只不過就算有了這些音遊窩的補充,國內能玩到音遊的地方還是太少了。像紅蓮這樣從小就有機會接觸到音遊的玩家,無疑是少數且幸運的。
音遊在國內的小眾,註定了機器的營收能力十分有限,店家引進新遊戲新機器的意願自然也就不高,這導致國內的音遊文化仍然只踱步停留在部分大城市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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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年46歲的老遊,是湯姆熊在華中地區的機器維護負責人,平時不跑其他地方的時候,他常待在成都財富中心的店裏。
作為入行近20年的業內人士,剛來到國內市場時,老遊“看到的是一片荒漠”。就算帶着來自中國台灣市場相對成熟的現成經驗,他們也沒法一蹴而就地開墾出綠洲。
在他們店裏,“(音遊)機器都是一台一台試着玩家的反應買過來的”,才有了現在的規模。十幾年前在一線城市是這樣,幾年前在二線城市也是如此。
如今在國內玩家自己編寫的音遊地圖Bemanicn上,已經能看到除了北上廣等一線城市,全國所有地區都有了能玩到音遊的店。只不過其中大部分仍然集中在省會城市,不管是門店數量還是店裏機器的數量,仍然留有不少發展空間。

已覆蓋全國所有省市及地區
除了市場需要一點點培養,在老遊看來,一些行業內的觀念也需要時間來改變。就算是現在國內的幾家大型代理商,其中也有“不太懂音遊”的。他們把賣出機器的數量看得很重,甚至會直接賣給不一定有資質的音遊窩,反而不太在意框體賣出後遊戲層面的運營。
這導致不少遊戲雖然機器鋪得很多,但很難長期保持對玩家的吸引力。前期靠遊戲出眾品質帶來的好勢頭耗光後,不論是銷量還是人氣就慢慢疲軟了下去。

老遊坐鎮門店的商場外景
同時在人才的積累上,這片沙漠上剛挖好的水池也需要時間積蓄。
不同於其他“能亮就行”的機器,音遊玩家還會追求機器的手感。延遲太高、按鍵太鬆或者聲畫不同步,都會對遊玩體驗造成重大影響。如果技術人員自己不懂音遊,可能很難理解這羣玩家在“吹毛求疵”地大小聲些什麼,更不會有耐心搞清楚怎樣的反饋才算“準確”和“舒適”。
如果只追求最基本的“能運行”,這台動輒幾萬乃至十幾萬的機器,很快就會被玩家從嫌棄到拋棄。對於完全不懂音遊的店主來説,很多時候這些機器遠遠沒做到回本就無人問津,他們自然不會認為是自己的問題,只會歸咎於機器的賺錢能力差,也就不會有下一次採購了。

過去紅蓮在上海常去的店,也因為各種原因拆除了(圖源見水印)
平時除了負責機器維修,老遊也會參與公司的人才培訓。可就算他不忘把這些細節教給自家的技術人員,還是會遇到不少需要他親自出馬的故障,“想讓他們學會並記住要有一個過程”。平時坐在門店附近的辦公室裏,他就常常會迎來登門報修的玩家。
玩家們都稱他為“遊主管”,知道能在很多玩家羣裏找到他,不少人還知道他辦公室的位置。他們知道老遊自己也是個資深玩家,懂得他們想要什麼,所以遇到疑難雜症就認準了他。
老遊也樂意去為玩家解決這些故障,既是工作,也算愛好,漸漸地就和這羣玩家熟絡了起來。以致於在購入什麼新機器的時候,這些玩家的意見還能成為他重要的參考。
音遊自帶的表演屬性,讓所有玩家都有機會獲得萬眾矚目的幾分鐘。每個人既是聚光燈下的表演者,也是站在人羣中的觀眾,幾輪遊戲下來,互相交流的玩家自然就打成了一片。在叮叮咣咣的修理之外,老遊也會站在玩家之間,和他們聊聊音遊或者其他,一來二去結識了不少玩家,也讓玩家認識了他這個喜歡音遊的主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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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活在成都時,紅蓮也常去這家機廳,隱隱覺得這裏的運營一定很懂音遊,卻一直沒機會認識老遊。不過,她因為音遊認識的朋友也不少。音遊街機看似大家埋頭苦練各跳各的,但在她看來,音遊本就有着天然的社交屬性。
一局遊戲平均近十分鐘的時長,導致僧肉粥少的玩家們在機廳裏,排隊的時間基本都遠多於遊玩時間。好在他們只需要把ID卡往那裏一放,之後按照卡的堆疊順序上前遊戲即可,不用苦哈哈地站成一列。
這給了他們充裕的自由活動時間。不管是圍成一圈觀摩正在遊戲的玩家,還是三五成羣地聚在一起討論心得,這都是一個怎麼都能聊上兩句的天然社交場。
一開始大家也就是討論遊戲,分享下游戲內的技巧。逐漸熟絡之後,自然就把話頭撒到了更寬泛的領域,聊學業聊生活,慢慢就成了有着共同愛好的朋友。
在每個省、每個城市,甚至細分到每個機廳、每個遊戲,都會有一個自己的玩家社區。不管是在成都還是上海,紅蓮也都因此結識了不少朋友。

2011年紅蓮(左二)參加機廳比賽時的照片
初中時的紅蓮,還曾經為《DJMax Technika》建了一個羣,加上了在機廳裏一同玩這個遊戲的朋友。大家無話不聊,氣氛非常融洽。在羣友的口口相傳下,天南海北的DJMax玩家越加越多,氛圍倒也依舊。規模最大時,羣裏人數已經達到了官方玩家羣的四分之一。
2010年世博會期間,許多羣友都要去上海看展,於是約定了一天時間線下見個面。剛碰頭時,“多少都有點社恐”的羣友們並不像網上那樣稱兄道弟,都帶着幾分不認識人的尷尬。
等對上了ID和真人,來到了熟悉的音遊機器前,大家就迅速鬧哄哄地聊成了一片。“不記得具體聊過什麼了,但是那一天大家應該還都挺開心的。”紅蓮回憶説。

當時線下聚會拍攝的高糊照片
“而且現在也不止在遊戲外才有社交了”,據紅蓮介紹有不少音遊也已經融入了部分社交元素。
例如框體外形酷似洗衣機的《舞萌(MaiMai)》,它的機器多為兩台一組,還專門設計了雙人模式。一台開始遊戲後,另一台也會強制開始“備戰”狀態。簡單來説就像格鬥遊戲的機台,要麼等待遊戲結束,要麼加入其中。
不少遊戲本身自帶宅舞成分,也會被廠商充分發揚。不少遊戲的官方都曾邀請“舞見”宣傳,讓它們在圈外也小有名氣。這常常能吸引一些穿着洛麗塔服裝的女孩慕名而來,進一步引來路人的側目,從而發掘出更多潛在的玩家。

例如由KONAMI推出的《舞蹈進化》就曾和日本“舞見”合作
“現在不斷入坑的玩家還是挺多的,雖然我們這批人都不怎麼玩了。”剛剛踏入社會的紅蓮,最近玩音遊的時間少了很多。曾經聊得火熱的羣友們,也大多更早就淡出了這個圈子。
一代人終將囿於生活的奔波,但總有人還會在音遊裏年輕着。對於音遊的發展,紅蓮似乎毫不擔心,也從不懷疑羣裏大家的熱情有所減退,“只是沒時間了”。
如今她創建的那個羣裏,時不時還有人説話,只不過隨着大家玩音遊的時間越來越少,聊天也多是剝離了音遊後的話題。上次羣裏有人聊天,還是“晚飯吃什麼”“今天也不想上班啊”之類的話,已經和朋友間最普通的水羣沒有了區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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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像所有旅途都有一個終點。
今年7月,已經畢業離開成都的紅蓮突然在空間裏刷到了一條動態,她曾經常去的那家湯姆熊要關門了——就是老遊負責的那家,很突然。
那家商場在疫情前,決定對前三層區域進行規劃重整。老遊負責的店剛好位於四樓,不過下三層的裝修因為疫情遲遲沒能結束,一拖就拖到了現在。在疫情本就反覆的情況下,沒了前三層的人流,他們的經營更加難以為繼,最終做出了關店的決定。

紅蓮看到的那條動態
當時老遊等管理者想着在閉店的最後一天,再辦一次比賽,可沒等他在炸成一鍋粥的羣裏説出口,玩家們也不約而同地提出了這個想法。於是在今年6月30日,這家最後一天營業的街機廳,迎來了規模空前的一次活動,也是最後一次。
不僅報名參賽的人數達到了以往活動的3倍,不少以前的常客聽説是這家店的最後一天營業,還特意在下班後趕來看熱鬧,場地裏人滿為患。
臨近打烊時間的12點,大部分機器漸漸關停後,只剩下一台《舞萌DX》還亮着。最後的玩家特意選了一首《Believe in Rainbow》,這是上一代框體的最後一首歌,代表着一個時代的結束,同時也意味着一代新遊戲的到來。

所有人對着那一台還播放着歌曲的機器打Call
所有音遊區的玩家就在這樣一首終曲裏,載歌載舞地和這個陪伴了他們近10年的地方説着再見。
當發熱的機台逐漸冷卻,熙熙攘攘的人潮散去,他們並沒留下太多悲傷。因為這幫玩家很清楚,再等一段時間後,不管是這些機器還是他們,都會在另一處場地裏再次亮起。
他們的腦中,可能也仍然迴盪那首歌的最後幾句歌詞:
“收集五彩繽紛的光芒,多麼遙遠的旅途都只是一瞬……我會看見彩虹,我們都會看見彩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