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希望他能爆一次熱搜_風聞
最人物-最人物官方账号-记录最真实的人物,品味最温暖的人间2022-08-15 10:43
作者| 寅之
來源| 最人物

按部就班的日常,太過乏味。90後獨立攝影師許凱,常常感知到這種無聊帶給自己的失落與茫然。
他警惕這種生活,於是跳脱在常規之外,試圖製造些什麼。
比如,在街上同陌生人搭訕,觀察對方那一刻的真實反應。再比如,跟留守農村的老人聊閒天,去他們家蹭上一碗水、一頓飯,拉近距離後,免費為他們拍一張照片。
那些樸實而人情味濃厚的照片,意外火遍全網。
許凱不清楚自己為什麼非要去做這些事,被問的次數多了,他也進行過一番自我分析。
後來他想,這可能是上天安排給自己的使命。“我這輩子該做的,就是這麼些事。”許凱向「最人物」感慨。
有網友這樣讚許他的所為,“我們離開土地太久了,忘了太多事情,謝謝你在找回這一切。”


偶遇一位奶奶,許凱搖下車窗用陝西方言打招呼,“婆,街上轉呢。”對方看了很久,沒想起他是誰,愣愣地回一句,“我不認得你。”
許凱馬上裝作舊相識的樣子,隨口答道:“我是良的娃。”
幾輪對話結束後,車子準備駛離,老人卻攔在車門前,非要他進家裏喝口水。
儘管並不相識,這個年輕人總能快速製造出一種親近感,好像小時候,他們是住在一起的鄰居。又或者,他該是對方哪個親戚家的孩子。
通常閒聊過半,許凱會提出給對方拍照的請求,“婆(爺),我給你照個相吧。”
對面的老人先是愣一下,之後有人拒絕,有人應允。拒絕的原因大多相似,他們擔心自己上了年紀,拍出來不好看。
許凱總會在三言兩語間化解掉對方的顧慮。“美得很。”他舉着相機,一邊逗老人笑,一邊連續摁下快門。很快,照片被隨身攜帶的設備打印了出來,他把它裝裱在事先買好的相框中,遞交給老人。
接下來的畫面,不外乎兩種。拿到照片那一刻,有人一臉驚訝,之後又笑得合不攏嘴。也有人盯着照片中的自己,陷入長久的沉思。
“農村老人很少拍照,他們捨不得花這個錢,有的人一輩子沒照過相。”這也是許凱願意把老人作為拍攝對象的一個原因。另一方面,他喜歡老人身上的簡單和質樸。






許凱鏡頭下的老人(滑動查看更多)
許凱鏡頭下的老人(滑動查看更多)
這個憨厚愛笑的大男孩,從小生長在陝西省富平縣,他的父母經營着一家飯店,爺爺奶奶是農民。許凱記得小時候每過寒暑假,就去鄉下的爺爺奶奶家裏玩。
再長大一些,他和哥哥常騎着摩托車去附近的村子裏轉悠,誰家老人年紀最大,就愛往誰家跑。
聽不同的老人講述他們各自的人生經歷和生活經驗,成為許凱的一大樂趣,有時到了飯點,還要在這些陌生人家裏蹭上些吃的才肯回家。
讀到高中時,他拿着舅舅淘汰的卡片機四處拍。從那時候起,許凱就逐漸養成了愛給老人拍照的習慣。

許凱和老人在一起
2012年,19歲的許凱考上西安外國語大學,學習藝術設計專業。大一那年的冬天,他到老舅(爸爸的舅舅)家拜年。在老舅的嘴裏,許凱得知村裏有一位103歲的老頭兒,便獨自前去尋找。
遠遠地,許凱就看到一位老人坐在院子裏曬太陽。他走過去挨着老人坐下,聊起了自己的爸爸和爺爺,老人也同他分享這一生的起伏。
第二年暑假,許凱帶着打印好的照片,再次找了過去。“這個時候,他已經不能説話了。”許凱把照片交給了老人家屬。
又一年的暑假,噩耗傳來。巧的是,這户人家把收到的那張照片,當作了老人靈堂上的遺照。
這是許凱第一次切身體會到所做之事的直觀價值。
一來二去的相處,他和這户人家變得熟悉。老人70多歲的兒子,甚至成為他的忘年交。就是在這位朋友的講述中,許凱瞭解了很多關於自己過世的爺爺的往事。
等到某次家庭聚餐時,他將聽來的信息講給爸爸、大伯等人聽。沒想到在場的所有親戚都放下了筷子,安靜看向他。
這是讓許凱感到震驚的一件事——作為晚輩的自己,在那一刻被尊重了。

小時候的許凱
小時候,許凱愛跑出去瘋玩,翻牆頭、爬樹……沒少惹父母擔心。上學後,又常因拽女同學辮子等行為,受到老師的數落。
在他的認知裏,自己一直是長輩眼裏調皮搗蛋的孩子,從沒想過會有眼前發生的一幕。
那一次,來自親戚們的無聲肯定,使得許凱更加沉迷地去做這件事。十幾年來,他一路走,一路搭訕不同的人,看着每個人的不同反應狀態,許凱總是笑得很開心。
他把歡樂帶給對方,也帶給眾多網友。2020年4月,許凱在一次外出時,照常和路過的陌生人搭訕,同事將這一畫面拍下來發到網上,很快引來關注。
在許凱的引領下,更多的攝影愛好者加入進來,給不同年齡、不同職業和身份的路人拍照。截至目前,由許凱創建的“跟陌生人打招呼”話題,已達到19.4億次播放量。

許凱(後排左一)和偶遇的一户家庭合影

許凱的電腦裏,藏着不少珍貴回憶。每在路上遇到一位拍攝對象,他的硬盤裏就增加一個文件夾。根據每位老人的特點,他通常將它們以瞎子爺、枴杖婆等名字命名。
平安婆名字的由來,有些例外。那是2020年的一天,許凱正在路邊的車裏休息,一個老太太慢悠悠走過來。他笑,老人也衝他笑。最後,老人走到他車窗前攤開手掌,將一堆瓜子同他分享。
那天拍照時,老人的身後恰好是一個帶有“平安”二字的宣傳廣告,許凱靈機一動,將她喚作平安婆,這也算是對老人的一個美好祝願。
他給老人留了電話,後來時不時就能接到一些問候。
“娃你最近在哪兒呀,熱不熱呀,熱了你多喝水呀,冷了你多穿衣服呀。”許凱常覺得這種説話方式像自己的奶奶,“她找你沒有具體的事,就問問你最近好不好。”
像這樣偶然相遇,又保持着定期問候的老人,不在少數。儘管許凱與他們隔着較大的年齡差,但一開口,就是朋友間的平等交流與互動。
有時,他也會問老人有沒有小名,試圖拉近兩人的關係。有老人不好意思交待自己的名字,指着身旁的植物葉子向許凱示意,這位直率小夥脱口而出,喊她“葉葉”。
一位身體佝僂的奶奶,在面對許凱的鏡頭時,指着自己的嘴巴連連拒絕,“婆沒有牙了,穿得破破爛爛,不漂亮。”
等到許凱突然將揣在衣服裏的照片拿出來時,老人驚呼:“哎呀,我的爺呀,你會變魔術啊。”
許凱為老人拍照的視頻
許凱能變出的不只是相片,常常還有菠蘿、火龍果等農村老人不常見的水果,和一些米麪糧油。
老人們平生節儉,不捨得收下眼前年輕人的饋贈。面對不同的老人,許凱需要不同的謊言來使對方放下心理負擔。有時,他家裏造相框,有時又開超市、開餐館。
網友寫過一段文言調侃許凱:
許凱者,字德善,長安人士,其父良。家有超市,餐館,攝影棚等,產業龐雜,不可勝計。凱幼時,喜與年長者言,其父異之,問曰:“汝不與同齡為伍,只同老者為伴,何也?”凱答曰:“長者孤老,無人願與其言,吾伴之。
詼諧中,不乏意味。
這位90後攝影師接觸過的最大年紀的老人,今年122歲,家住四川成都的機場旁邊。
“我的媽,上初中高中那會兒認識的人,有1900年出生的,沒想到這麼多年過去了,還能碰到。”在許凱眼裏,這些老人是寶藏,也是見證了歲月變遷的活歷史。

許凱與122歲老人合影
老人的丈夫已去世有50多年,她和一大家子人住在一起,她的小兒子80多歲,孫女50多歲。
許凱第一次見老人時,做足了準備,他在網上查與老人有關的資料,最後決定送小孩子戴的帽子和圍巾,“大家的經濟狀況都挺好,不缺吃也不缺穿,那我就希望她能夠開心一點。”
第二次見面時,許凱和坐在牀上大自己93歲的長者翻花繩。見到兒時玩的小遊戲,老人一下來了興致,不時哈哈笑出聲。
他和老人約定,以後每一年,都要過來給她拍一張照片,“你好好活着啊,反正閒着也是閒着。”臨走前,許凱攥着老人的手,吐出這麼幽默的一句話。

在其他老人面前也不例外,許凱會同每一位拍照的老人囑咐一句“好好活”。
2021年2月,許凱見到一位想要輕生的爺爺,言談中,老人訴説着自己的無用,並設想出自殺的方案,比如在身上綁個石頭,跳河裏去。許凱將照片送出去,勸慰老人,“現在水冷得很,不要着急,先好好活着吧。”
今年年初,他又去看望了這位老人,發現還活得好好的。
在這十多年的拍攝過程中,許凱越來越理解老人們的無奈。年輕子女大多外出打工、定居在新的城市,只剩他們與疾病、孤獨為伍。
許凱的到來,打開了老年人封閉的內心。這個熱情靠近的年輕人,使得他們重拾久違的笑容。有人在網上刷到了自己太爺爺和許凱互動的視頻,“感謝你,為我們張家的老壽星拍攝紀念。”

許凱與某位網友太爺爺的合影
“很少有年輕人主動跟他們説話。”許凱説,每次和老人相處都會花去1-2個小時,他從不為了完成拍攝效果而與他們短暫交流。
在他接觸過的上千位老人中,不少人曾因許凱的到來,感動到當場落淚,原因僅僅是:“他們有時只想和陌生人聊聊天。”

在西安當地,許凱已經是位小名人。他一直是一個敢想敢做的人,19歲時因一場旅行,他登上了當地一家報紙。
那時剛讀大一,許凱看了一部名叫《搭車去柏林》的紀錄片(講述的是美籍華裔小夥和紀錄片導演歷時三個月,搭車88次到柏林的旅程),由此突發奇想,一路搭乘陌生人的車去西寧。
沒想到提前四天就完成了計劃中的行程,於是又改目的地為西藏,最終他“蹭”車11輛,成功走完了西藏之旅。
沒多久,這個想要尋求些刺激感的小夥子,又從西安搭車去了湖北恩施土家族自治區的一個小村子,魚木寨。
這是一個傳統村落,素有“世外桃源”之美譽。吸引許凱的,是那裏的古墓羣。“那墓上面有一些磚雕,龍呀,鳳呀,魚呀,我是學畫畫的,就對這些特別感興趣。”
他至今記得在古墓旁轉悠的畫面。那天正好下着雨,許凱和朋友兩個人走了一個多小時的山路,才到達古墓旁。路只有一個馬車的寬窄,兩邊的懸崖冒着純白色的霧氣。他們一邊打傘走,一邊給古墓拍照。
準備離開時,兩個小夥子迷了路,怎麼也走不出村子。正好碰見一個老人,許凱上前問話時,對方什麼都沒説,直接帶他們回家吃飯。也是在這位老人家裏,許凱第一次嚐到了魚腥草的味道。
他給老人拍了照,又要了地址,回到西安把照片洗好後,給老人快遞了過去。這是許凱印象中,較為深刻的一次早期拍照記憶。

許凱與老人合影
畢業後,許凱在西安開了一家攝影店,後來又為了拍短視頻,全國各地遊走。許凱常常去到農村的街上和田間地頭,拍攝閒坐或忙碌的老人。
他也常常光顧當地的菜市場,捕捉一個城市的面貌。為了尋求更多的見識,快速融入當地的人羣,逛菜市場便成為最簡練而直接的辦法。
在山東時,他去到了壽光市。看到蒜地裏的農民,許凱摁下快門拍了張照片。熱情的蒜農與他聊得盡興,送了很多大蒜給他。
一直以來,許凱都用善意對待相遇的陌生人,同樣,也收到了對方返還的相應善意。
“我覺得世界就應該是這個樣子的。”他描摹心中的設想,“人與人之間互相信任,互相關心。”

在每次與老人的聊天中,他們的話題尋常又寬泛,甚至包括未知的死亡。但起初提到關於死的話題,許凱的心裏還是掠過一絲自責。
“我問她們,你們想不想死。我感覺我是個壞人,感覺我非常不禮貌,但是那會兒就很順其自然地説出來了,因為話題就聊到那兒了。”許凱向「最人物」回顧這段心路歷程。
在陝西的一個村莊,四位頭髮花白的老婦人坐在石凳上跟許凱互動。她們的丈夫早已離世,四個人身上都帶着不同的疾病。大家都説,想死,但死不了。
這個年輕人心裏最清楚,四位老人雖然嘴上説不想活,但誰又真的想去死呢?許凱蹲在老人跟前説:“閻王爺要打你電話,你把閻王爺的電話一掛。你活着,我沒事還能過來看你。”
他給四位老人拍照,教她們用手做出比心的動作。老人拿着照片開心地告訴他,“這一高興,還能再多活十年。”

許凱為老人拍照

也是在各地遊走中,許凱認識了老萬夫婦。
在江西省腫瘤醫院旁,老萬夫婦創辦的愛心廚房是國內第一家為抗癌病人提供便利的地方,患者家屬們來炒菜,只需要交一塊錢。

許凱與老萬夫婦合影
去年拜會完這對夫妻,許凱回來選址、裝修,在西安腫瘤醫院附近建起一家愛心廚房。這裏佔地80個平方,共有16個灶,每炒一個菜,只需要兩塊錢。“菜要自己買,剩下的都是廚房提供。”許凱解釋。
按照現在的經營狀況,他的愛心廚房每天都有兩三百元的進賬,“但這兩三百背後,是無數組抗癌家庭。”
許凱第一次見到方梅(化名)時,就確定她是一位老師。果然沒猜錯,“她身上就有那種氣質,是陝西渭南市大荔縣的一位中學校長。”
許凱走上前問,“阿姨,你是老師吧。”
兩人説着説着,方梅就哭了起來。她剛剛退休,準備接下來幾年好好休息一下,去各地玩一玩。
“怎麼就得了這種病?”在採訪中,許凱依然忍不住自問。這位校長患上的是乳腺癌,癌細胞被控制住後,又轉移到了臉上,“我見到她時,她左邊的臉都是腫着的。”許凱補充説。
這家愛心廚房,正見證着無數絕症病人的來往。

許凱建成的愛心廚房
一位40歲的姐姐,是迄今為止最讓他感到遺憾的病人。許凱記得,她病輕時,常常自己來廚房做飯,熟悉之後,對方提出讓許凱給自己拍張照片。當時因為忙碌,許凱只是口頭上答應了下來,等到真的可以為她拍照時,這位姐姐已經躺在病牀上插上了胃管。
“那時她還有長長的頭髮,精神狀態也很好。”許凱後悔沒有留住她最美時候的樣子,“聽説她不在的時候,心裏只剩下感嘆了,雖然知道她這個病治不活……”
偶爾,這個愛心廚房會有好心人來捐菜,被捐來的菜,許凱不收他們的錢,免費提供給病人使用。
2021年西安因疫情封城時,愛心廚房組織了30多位志願者,每天為醫院的患者、做核酸的醫護人員,以及來西安美院考研究生的學生送飯,26天共計送出33000多份愛心餐。

許凱和他的志願者團隊
“現在我覺得活着特別重要,你要使勁兒活,使大勁兒活,因為你不知道哪一天就會出現什麼問題,你不知道還有沒有明天。”
這個曾經豪情萬丈的小夥子,十多歲時就幻想可以改變世界。他希望大家可以少用一次性筷子,少用塑料袋,再説得更貼近一箇中學生的本分一些,他希望大家的作業本正面寫完,繼續用反面。
可是,世界為此改變了嗎?
活到現在,許凱有些認命了。他承認自己能力的有限,承認需要幫助的人很多,承認這個世界擁有不美麗的部分,也承認自己終究無法改變這一切。
但他在努力讓這個世界變得可愛、好玩起來。
今年4月,西安舉辦了一個國家地理攝影展。許凱自己打印了一張照片,偷偷貼到了牆上,作品名字被他命名為《我和我媽媽的媽媽還有她對象》。

許凱張貼的照片被觀眾拍攝
3個小時後,這場鬧劇被工作人員發現,並將這個冒牌的作品撤了下來。
而許凱的目的早已經達到。讓他感到好玩的是,這期間,有不少觀眾在他張貼的照片前駐足、拍照。他們絲毫沒有發現,這個作品和其他作品相比,究竟有哪些不對勁兒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