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捆綁的母親_風聞
最人物-最人物官方账号-记录最真实的人物,品味最温暖的人间2022-08-16 13:37
作者| 凸魯
來源| 最人物

一通跨國電話,打破了邱娟妹的平靜生活。
2018年,47歲的邱娟妹馳騁廣場,擅長舞劍、打扇和健身球,是浙江台州市椒江區武術協會太極拳隊的副隊長。
彼時,她的兒子何華傑24歲。由於父親創業失敗,欠下鉅債,他背井離鄉遠赴蒙古國,靠雙手重塑幸福的小家。
2018年3月25日,噩耗傳來。大使館的工作人員在電話裏告知,何華傑在蒙古“出車禍了,人很嚴重”。
簡簡單單8個字,改寫了一對母子的人生。
兩天後,邱娟妹在北京301醫院見到了全身裹滿繃帶的何華傑。此後500多天,母子二人,上演了一場對抗厄運的人生大戲。
本以為是一個勵志的故事,但採訪過程中我們發現,相比於何華傑的堅強,他和母親的相處更值得書寫。
那是一段互相救贖的母子關係。因為愛而走到崩潰邊緣的他們,又因為愛,將彼此拉出命運的黑洞。


2017年,何華傑為了替父還債來到蒙古國,負責採購螢石礦。此後,他需要查勘一座又一座礦山,飛奔在廣闊的草原。
生活勞累且充實,每天和母親的聊天,很大程度緩解了他的精神壓力。母子二人有説不完的話,有關蒙古國草原的壯闊、生活的瑣碎、工作的進步,以及越來越近的回國計劃。
2018年3月24日早上6點,何華傑忍受着身體的痠痛從牀上醒來。像平常一樣,他陪同老闆從烏蘭巴托前往喬伊爾考察礦山。
不同的是,這次的司機是臨時找來的年輕人,沒有長途經驗。何華傑來不及多慮,上車不久,他倚靠着車椅沉沉地睡着。
那天早上,汽車在行駛了100多公里後翻出馬路。睡夢中,何華傑的人生從此偏離既定軌道。

何華傑在蒙古國
醒來時,何華傑躺在醫院的病牀。透過氧氣罩,他意識到自己發生了車禍。由於沒有感受到疼痛,他以為只是輕微的骨折,直到被送往北京治療。
在北京的301醫院,醫生將兩塊金屬固定在何華傑的腦袋,通過拉扯頭皮,將錯位的頸椎復位。每當如此,何華傑痛到在清醒和昏迷中反覆。
一次醒來,何華傑看到醫生們在病牀旁探討病情。頸6骨折脱位並頸髓損傷、頸7棘突骨折、肺挫傷……
從密密麻麻的專業術語中,他依稀聽到一個容易理解的詞語——高位截癱。

邱娟妹和何華傑
故事從母親邱娟妹的角度來講,則完全不同。
出事前,邱娟妹和何華傑保持密切的聯繫,偶爾還會視頻通話、收到語音消息的“我愛你”。
但在2018年3月24日那天,兒子罕見沒給自己發消息。
邱娟妹以為兒子工作太忙,不以為意。直到第二天中午,身在浙江的她和丈夫接到蒙古國大使館打來的電話,頓時“整個天塌下來了”。
他們被告知何華傑在蒙古發生車禍昏迷,需要趕往北京。沒等到何華傑本人的確認,僅僅聽到“出車禍了,人很嚴重”八個字,邱娟妹的世界已經天旋地轉。
她聯繫大兒子(何華傑的哥哥)預訂車票。由於台州的航班無法直達北京,何華傑的媽媽、爸爸、哥哥三人先到杭州,再從杭州飛往天津,最後從天津坐高鐵到北京。
這一路,邱娟妹哭個不停,吃不下,睡不着。3月26日早上8點,他們抵達北京301醫院。當時何華傑還沒到醫院,三人站在醫院門口,每看到一輛救護車停下,都圍過去尋找那張熟悉的臉龐。
情緒大起大落,經過12個小時的焦灼和等待,他們才看到躺在擔架上,身上裹滿繃帶的何華傑。
檢查過後,醫生將何華傑的哥哥喊進病房。哥哥走出病房,艱難地告訴爸媽何華傑的傷勢。聽到何華傑再也站不起來,邱娟妹撐不住,癱坐在椅子上。
邱娟妹告訴「最人物」,“那時候我睡不着,眼淚流了三天三夜。”

邱娟妹對着窗外揉眼睛
3月29日,何華傑做完手術,被推進ICU。邱娟妹三人不能守侯在身邊,唯有每天下午三點半,隔着屏幕窺探虛弱的何華傑。
屏幕裏的何華傑臉色蒼白,骨瘦如柴,全身插滿管子,屏幕外,邱娟妹滿臉憂愁。
18天后,何華傑從ICU轉出普通病房,大家鬆了一口氣。但沒多久,何華傑的身體又出現各種各樣的問題,痰堵氣管、肚子脹氣……
3月底的北京下起了雪,邱娟妹三人在異地他鄉顫顫巍巍。他們住在醫院附近的旅館,一旦看到醫生打來電話,還沒按下接聽,心已經涼了一半。
他們需要不定時趕到醫院籤手術同意書,四處奔走,緊急時只管簽字,根本來不及看簽署的內容。
望着只有手臂能動的何華傑,邱娟妹心如刀割。醫生建議她不在何華傑面前哭,難受時,她默默走到病房外,關上門,眼淚奪眶而出。

癱瘓對何華傑而言,同樣是巨大的打擊。
他從小性格樂觀,充滿朝氣,身高超過一米八,面龐俊俏。饒是如此,當躺在牀上成為只能被照顧的病人,他也無法接受巨大的心理落差,眼神漸漸失去光芒。
肉體被禁錮在2平米的病牀,視野侷限於比2平米稍微大一點的天花板,幽暗的情緒纏繞心頭,何華傑麻木地活着。
他形容那時的自己:沒有思想、沒有靈魂、不會思考,就像一個只會呼吸的軀體,連吃飯睡覺,都得重新學習適應。
苦難帶來的持續性沮喪,令他情緒崩潰。他常常向邱娟妹慪氣,“救回來幹嘛,我死掉算了。”
家人熾烈的愛,成為何華傑肆意發泄的底氣。多虧家人的包容,他冷靜下來後,恢復了思考——“如果我死了,然後會怎樣?”
一天,何華傑突然想到,假如自己離開世界,父母每逢過節,燒了他最愛吃的飯菜帶到墓碑前。他們可能一片沉默,可能哭成淚人,可能假裝開心……
無論哪個場景,都讓他難以接受,“媽呀,我的思考立馬被打斷。”
他突然意識到自己過去的魯莽,想起家人對自己的付出,愧疚不已。

坐在輪椅的何華傑
雖然何華傑的治療費用由公司報銷,但全家人在異地吃、住的開支,足以讓這個遭受重創的家雪上加霜。更何況,為了照顧何華傑,爸爸和哥哥辭去工作,整個家庭毫無收入。
迫於經濟壓力,何華傑治療了40多天後,從北京回到杭州。
杭州是何華傑最喜歡的城市,有朋友照應。最重要的是,在杭州,爸爸可以賺錢緩解壓力。
當時他們窘迫到靠探望的親人朋友贈禮,才能保持何華傑每天喝一瓶牛奶。這樣的生活持續到2018年11月,他們轉到台州老家的醫院接受康復訓練,哥哥得以繼續工作。
大半年前,為了何華傑,全家人孤注一擲,爸爸和哥哥相繼辭去工作。對於他們而言,工作、財富遠不及家人的健康重要。人在,尚可重塑生活的秩序。
為此,他們付出了巨大的代價。
不只是榨乾錢包,在照顧何華傑的過程中,邱娟妹一度患上中度貧血。她不得不住院療養,回家休息了兩個月。貧血的病因複雜多樣,比如壓力過大、睡眠不足……
邱娟妹坦言,由於經常流眼淚,眼睛都醜了許多。
曾幾何時,她是廣場上一朵燦爛的花——太極扇、舞劍、太極拳、健身球等,通通略懂一二。

邱娟妹舊照
35歲那年,邱娟妹開始馳騁廣場,憑藉木蘭劍、木蘭拳等“功夫”,代表街道出徵,不久後當上台州市椒江區武術協會太極拳隊的副隊長。
因為疫情,比賽日漸減少,若沒有活動,她依然會每天早上和姐妹們一起練習。可惜,因為一通電話,如此愜意的生活不得不陷入停擺。
2019年11月,何華傑從台州的醫院出院,邱娟妹重新回到久違的家。
然而,回家後,邱娟妹有一個明顯變化。她不再期待出門,反而擔心遇到熟人。一旦對方問起何華傑的身體恢復情況,她的內心會頓時被刺痛,眼淚隨即止不住地往下流。

家人經受的委屈,何華傑看在眼裏。他在北京治療時,父親問過一個問題,“何華傑,(去蒙古工作)你後悔嗎?”
從北京到杭州、台州一路南下,他的答案在心中不停切換。至少在意識到“受傷不是一個人的事情”後,何華傑感到些許歉疚。
走出死亡迷霧,何華傑接受了癱瘓的現實。他明白,就算是為了父母,也要振作。

邱娟妹和何華傑
那時何華傑的雙腿萎縮成皮包骨,體重不足100斤。
鍛鍊的效果不明顯,他還是每天堅持;他躺在牀上唱歌,調整自己的情緒;右手肌肉萎縮,他就抄寫歌詞;沒有胃口,但他儘可能地認真吃飯,不辜負家人期望。
與此同時,他拍下自己的生活日常,剪輯、發佈在短視頻平台。和外界的互動,很大程度緩解了他的孤單。
康復的日子遙遙無期,何華傑向無趣的生活發起挑戰。
有一天,何華傑像往常一樣刷短視頻。突然,一個有着畫外音講述的視頻讓他眼前一亮。視頻裏,兩位輪友不僅坐着輪椅上地鐵,甚至為了趕末班地鐵,在地鐵站奔馳。
何華傑點開該賬號的主頁,刷完了所有的視頻。這些視頻打開了何華傑的視野,才發現坐着輪椅還能舞蹈、蹦極、玩極限運動……
真正的重生髮生在不經意的瞬間,種子在心中發芽。從那一天起,何華傑更加努力鍛鍊,期待有朝一日能走出去,呼吸新鮮的空氣。


何華傑堅持力量訓練
2020年4月,何華傑如願獲得出門的契機。受到前輩邀請,他來到杭州,會見了許多輪友。他們一起去西湖邊遊玩,和康復醫院的老師相聚,給其他脊髓損傷的患者傳授經驗等。
行程的最後一天,何華傑甚至體驗了坐直升機。他坐上副駕駛,媽媽在後排。發動機驅動旋翼旋轉,直升機開始抖動,慢慢升空。
遠處是蔚藍的天空,腳下是縮小的樹木、湖泊、居民樓,穿行在天地間,何華傑感到莫名的暢快。興奮的他,當場唱起了《緣分天空》:“這種感覺就像飛翔在緣分天空,美麗的夢,因為有你而變得不同~”

何華傑唱歌逗笑眾人
2020年10月,何華傑來到上海市陽光康復中心,對個人生活能力進行培訓。
培訓結束,醫生送給何華傑一個禮物。在工作人員的幫忙下,何華傑穿戴起醫療設備,雙腿被設備帶動,一步一步緩緩擺動。何華傑閉上雙眼,細細體會重新走路的感受。
看到這一幕,站在他身旁的邱娟妹眼眶發紅,正偷偷抹淚。

邱娟妹最能領會何華傑的不易,何華傑也深刻明白邱娟妹的付出。
何華傑早上睜開眼,邱娟妹一天的工作就開始了。由於何華傑長時間保持一個姿勢睡覺,邱娟妹需要給他的肌肉進行氣壓按摩、電擊治療。
剛出院時,何華傑的平衡能力很差,坐得東倒西歪。所以每天的力量訓練——舉啞鈴、俯卧撐,和上牀、下牀、洗頭等日常活動,都離不開邱娟妹的幫助。
就算何華傑想坐滑翔傘,邱娟妹也提前玩一遍。確認安全,她才同意何華傑體驗。一次在公園遊玩,何華傑驚訝發現,邱娟妹正想方設法給一隻瘸腿的鴿子喂玉米。

何華傑送給邱娟妹一朵玫瑰花
不屈的鬥志配合悉心的照顧,結果是顯而易見的。
在邱娟妹的保駕護航下,何華傑不斷挑戰更高,繼續嘗試登山、坐飛機等有挑戰性的行為。2021年6月,他和四位輪友唱着《平凡之路》,駕車衝上了青藏高原。
從成都出發,他們一路向西到康定、折多山、理塘、東達山、林芝魯朗小鎮。來到海拔4000多米的理塘西城門,何華傑在兩位工作人員的幫助下站了起來,對着鏡頭大喊:“這是一個缺氧的地方,但是不缺信仰。”
外人無法理解何華傑為什麼不在家休息,非得折騰自己。因為何華傑明白,輪椅可以決定身體的高度,但不能丈量人生的高度。
何華傑的康復日常
邱娟妹支持何華傑的折騰。
她是距離何華傑最近的人,真真切切感受到他精神狀態的恢復。兩人現在可以坦然地出門閒逛,直面外人的目光。時間一長,鄰居們習以為常。看過何華傑視頻的他們,有時會走上前當面表達讚許。
有一次,一位朋友認真地問邱娟妹,“你兒子拍得這麼好,是不是有團隊啊?”邱娟妹哭笑不得,“就我和兒子兩個人,隨便玩玩而已。”

一開始,邱娟妹抗拒何華傑的拍攝,“怎麼把我拍得那麼醜?”何華傑説,“這樣才真實啊,媽媽。”
為了説服她上鏡,何華傑故意説:“要不要賺錢,不拍就沒飯吃了。”
邱娟妹沒法反駁,只好乖乖配合。有一天爸爸回家,邱娟妹還一把拉住抗拒入鏡的爸爸,參與視頻的拍攝。
視頻的內容,主要以變裝和解説生活日常為主。
粉絲只有寥寥22萬,但何華傑憑藉直播和賣眼鏡,每個月能賺到一筆滿意的生活費。如今再談起何華傑,邱娟妹感到非常自豪。
何華傑和邱娟妹合拍視頻花絮
何華傑出生在一個充滿愛的家庭裏——爸爸在外拼搏,媽媽默默付出。即使爸爸生意虧錢,媽媽也不會大發雷霆,兩人從不在何華傑面前吵架。
長大後,何華傑性格開朗,會向媽媽撒嬌,直白地表達“我愛你”。用邱娟妹的話説,“他是我的開心果。”
即使受傷,何華傑也比邱娟妹更快走出現實的陰霾。
住院期間,邱娟妹有時不自覺的嘆氣,總是被何華傑“訓誡”:“媽媽你記住了,不要嘆氣。”後來邱娟妹沒料到,何華傑確實爭氣,慢慢從醫院回到家,從牀上到輪椅,再慢慢靠臂力撐着自己站起來,現在基本可以一個人生活。
何華傑漸漸能獨自鍛鍊
何華傑的每一個階段性突破,都不斷舒緩邱娟妹內心的鬱結。到最後,反而是邱娟妹離不開何華傑。
二十年前,史鐵生在《我與地壇》中寫道,“有過我車轍的地方,也都有過母親的腳印。”在何華傑受傷的四年裏,邱娟妹和史鐵生的母親一樣,將自己的人生和兒子捆綁到一起——邱娟妹推着何華傑走遍全國,車轍在前,足跡在後。
但在2020年11月,何華傑覺得時機成熟,計劃一個人和朋友去上海玩。邱娟妹不放心,哀求何華傑帶上她。
“你給我買一張票嘛~我陪你去嘛~買嘛~”
“我一個人去,你不要去!”
“你買一張嘛~”
“不行!我自己一個人可以的。”
邱娟妹眼看撒嬌難有成效,試圖通過舉例來反駁,“假如你想洗頭,水龍頭很矮的話,你也不好洗對吧?”
她的計劃沒有得逞,最後被何華傑嚴詞拒絕。
近兩年,何華傑越來越習慣新的生活,邱娟妹恢復了更多私人時間。然而,她依舊沒有出門意願。何華傑常常勸解她:“媽媽,你自己想幹嘛就幹嘛,想玩就找姐妹一起去玩嘛。”

邱娟妹打太極扇
這時,邱娟妹會用各種理由搪塞,有時是天氣太熱不想出,有時是姐妹們沒空,“年輕時都玩過了,玩的時候蠻高興的,現在不玩也沒事。”
今年6月,台州市椒江區舉辦一個老年健身操的表演。何華傑強烈要求邱娟妹參加,這次她沒有拒絕。
每天晚上忙完,她會出門訓練一個小時。在夜色和燈光的見證下,她重新恢復了忙碌,宛如四年前的邱隊長。
四年後再次表演,她沒有一絲緊張,反倒異常激動。他們第五個上場,隊伍里加上邱娟妹總共八人,一起表演健身球。即使是尋常的街道表演,也讓邱娟妹演完後,感到“心情特別暢快”。
何華傑一個人留在家中,不用去現場,他也知道媽媽當時一定很開心。
人生路很長,何華傑還有很多願望要實現,在這之前,他希望“媽媽在照顧我的片刻,能想起自己是邱娟妹。”
接受「最人物」採訪時,邱娟妹坦言自己是一位傳統的母親。
在她的悉心照料下,何華傑迅速恢復自理能力。即便如此,她依舊拒絕讚美自己,“沒有做得好,都是應該的。”
“那你有沒有覺得自己哪裏做得不好?”
聽到這個問題,邱娟妹陷入沉思,一旁的何華傑忍不住搶答,“沒有不好,一點也沒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