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里——一個典型真主黨社區年輕人的故事_風聞
中东流浪站-中东流浪站官方账号-陪你一起,走遍最真实的中东!2022-08-17 10:31

沙姆地區組
作者:劉芝茜
審校:張峻瑜
排版:李辛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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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過去發佈的幾篇文章中,我們梳理了黎巴嫩什葉派的發展史,分析了真主黨的組織架構以及政治影響力。這篇採訪稿將視野從書本轉向田野,從宏觀歷史轉向對微觀個人的關注,通過對面對面採訪的整理來呈現真主黨社區羣眾對自己生活的敍述。
以下的敍事基於我在2020年5月到6月期間對黎巴嫩達伊耶(Dahieh)區域五位年輕男性的採訪。這五位年輕男性處於25到33歲之間,均出生、成長在真主黨管理(或與阿邁勒運動黨Amal Movement共同管理)的社區,其成長軌跡、教育背景以及政治行為傾向呈現相似的特徵——他們的家庭通常是父親主外母親主內的傳統結構;他們的經濟條件無法支持他們出國深造或生活,但可以勉強保證他們即使在面對黎巴嫩嚴重經濟危機時也不至於擔心温飽;他們在社區內完成阿拉伯語教學的學前教育、初等教育、中等教育,再到社區外不太知名的大學完成英、阿雙語的高等教育,畢業後在商場、餐館從事服務業相關的工作。我使用鬆散的無結構訪談,給我的採訪對象充足的自由以向我講述決定他們不同的人生階段的重要的因素。最後,我將所有采訪內容融合成一個具有典型性的達伊耶中下層年輕男性的個人生命史故事。

● 與阿里在貝魯特東北山麓野營(圖源:作者)
這個故事的虛擬主人公被我命名為阿里(Ali) ,這是該地區最為常見的男性名字(追溯到穆罕默德的堂弟暨女婿、遜尼派所承認的第四任正統哈里發以及什葉派第一任伊瑪目阿里·本·阿比·塔利卜ʿAlī ibn Abī Ṭālib)。這個故事私密、敏感,它涉及了真主黨針對社區內青少年的軍事訓練、阿舒拉日(Ashura)的黨員招募、學校的什葉伊斯蘭宗教教育、保守家庭出身年輕人的婚前性行為、該地區廣泛的毒品問題、流行的殉難文化等等。感謝我的訪談對象毫無保留敞開心扉並允許我用筆頭記錄下他們對自己生活近乎剖析的表述,感謝對他們對我的無比信任,讓我得以理解獨特的社會結構下真主黨社區青年怎樣做出個人選擇,以及這些選擇如何藴含“什葉性”和“真主黨性”。
達伊耶位於貝魯特南郊,是一個以什葉派穆斯林為主體,少數遜尼派穆斯林、基督徒共存的地區,著名的布爾吉·巴拉傑尼(Bourj el-Barajneh)巴勒斯坦難民營也位於其中。同時,它也是真主黨在貝魯特的據點。
阿里——一個典型真主黨社區年輕人的故事
在阿拉伯世界甚至全球範圍內,貝魯特人時尚有型的衣着和靈敏的藝術嗅覺都頗為知名。站在我面前的阿里,他穿着深色衞衣、淺藍色緊身破洞牛仔褲和白色的板鞋。他面部沒有穿孔,身上卻有幾處顯眼的,同時又稍顯拙劣的紋身。雖然可能落入以偏概全的窠臼,但根據我在該地區數年的生活經驗,我大概可以判斷出他不可能是貝魯特美國大學(American University of Beirut) 或者是黎巴嫩美國大學(Lebanese American University) 此類學費昂貴的私立大學的學生。他的打扮費了些心思,但他的氣質卻與私立大學學生們毫不費力的別緻時髦感極不相同。他一手叼着煙,一手輕撫着盛着水果思慕雪的玻璃杯,帶着自豪的口吻向我講起他的人生。
阿里於1993年(取年齡中位數)出生於黎巴嫩一個叫做達伊耶的區域。在長大過程中,他常常聽到人們稱其出生長大的地方為“國中之國”。當人們提到達伊耶的時候,最早出現在他們腦海的兩個詞語是“什葉派”和“真主黨”。換而言之,這是一個被真主黨控制的,以什葉派穆斯林為主體的區域。這兩個詞語以及它們背後的意義也成為緊緊附着於他成長過程的標籤。
在黎巴嫩的大部分地區都可以運用一個令人討厭但的確有用的理論——通過一個人的名字,他的宗教所屬(但是由於黎巴嫩有超過16個宗派,因此從名字並不一定能分辨出宗派所屬)可以輕易被分辨出。在達伊耶,最常見的名字,不論男女,都具有極強的宗教性。男性名字通常為阿里(Ali)、哈桑(Hasan)、侯賽因(Hussein)、穆罕默德(Mohammad)、艾哈邁德(Ahmad), 常見的女性名字則是法蒂瑪(Fatima) 、扎哈拉(Zahraa)、宰那布(Zeinab)。
浸潤於烈士與殉難敍事中的童年
住在一個完全支持真主黨的社區和家庭,意味着在成長過程中阿里的生活充滿了對真主黨、殉難、烈士、在世烈士(living martyrs, 主要指的是對抗以色列的襲擊以保衞黎巴嫩的倖存真主黨軍人)以及殉難後所到達的天堂的讚美。6歲的時候,阿里開始對成為真主黨烈士為他的國家黎巴嫩殉難有了極大的熱情。雖然伊斯蘭要求男性在青春期之後開始實踐禱告,在宗教氣氛中浸淫的阿里則在7、8歲時就請求父母教授他禱告的細節。他深知禱告是成為真主黨烈士的第一步。對於那時候的阿里來説,真主黨的聲帶遠比普通的音樂更有吸引力。除了家庭的薰陶,學校的教育同樣鞏固着他對宗教和殉難的激情。他念書的社區宗教小學,每天要上的七節課當中有一節關於伊斯蘭的必修課。阿里班級裏21個男生中有9個叫穆罕默德,7個叫阿里。同一學校的女生從6年級開始會被要求帶頭巾,在9年級以後就需要轉到專門的女校學習。
直接接觸到真主黨黨員,是在阿里10歲的時候。他開始主動在真主黨和阿邁勒運動為阿舒拉日(Ashura)組織的悼念活動中幫忙。每到阿舒拉儀式,真主黨的黨員就會穿着制服出現在宗教活動和儀式中;想要加入真主黨的民眾,則可以進入所在片區負責人的帳篷進行登記。這些接觸讓他對真主黨的好感不斷增加,他也因此激情澎湃地加入了伊瑪目·馬赫迪童軍(Imam al-Mahdi Scouts),一個真主黨於1985年5月成立的青年運動。雖然沒有公開説明,但是阿里和起父母都心知肚明地知道該組織的教官是真主黨黨員。教官們從來沒有在孩子們面前宣傳過真主黨的政治理念,他們主要組織一些針對男孩子的團體素質訓練,比如徒步、野營、攀巖、籃球賽、火災安全訓練等。達伊耶的父母大多並不支持孩子參加真主黨組織的活動,因為過於明確的立場就意味着捲入複雜政治宗派事務的風險增加。雖然這麼説,父母們大多也不會干涉孩子參加童子軍活動的決定。

● 2012年9月一次反美遊行中的真主黨童子軍(圖源:alarabiya)

● 2022年8月在達伊耶進行的阿舒拉日遊行(圖源:taghribnews)
3年後,13歲的阿里決定通過其教官的推薦加入真主黨,正式成為一名黨員。在接受了組織的採訪並上交了一些個人檔案之後,他開始正式參加哈雷特·赫裏克(Haret Hreik)地區已註冊真主黨黨員的集會。這些每週兩到三次的集會,其形式,與其説是政治集會,倒更像是宗教活動。在集會中,大家都對彼此恭恭敬敬、彬彬有禮,互相間形成了緊密的聯繫。他們相信這就是先知穆罕默德對真主黨員的期許。阿里認為這些持續的集會培養了參加者有禮貌、好相處的性格。
被AK47使用體驗標註的少年時代
2006年發生的那場真主黨與以色列之間的戰爭(指2006年黎以衝突),讓阿里的憤怒與熱血一起沸騰了起來。13歲的他第一次對“生靈塗炭”一詞有了切身的體驗——從南部老家回貝魯特時,他看到鄰居的住家被炸燬,野狗在街邊啃噬屍塊,殘肢斷體殘垣斷瓦下隱約可見,人們如潮水般湧進醫院與庇護所。如若不是因為年紀太小又沒有經過專門的軍事訓練,他早已經奔赴戰場與敵人一決高低了。成長中無處不在的殉難文化、殘酷的戰爭記憶、對保衞國家和人民的渴望,形成合力,驅動他將自己的軀體放置在真主黨的軍事訓練中。

● 2006年7月30日在以色列轟炸中受傷的黎巴嫩小男孩(圖源:TIME, by Patti Smith Qana)
通常來説,真主黨對於普通成員的訓練有三種:一日訓練、三日訓練和五十日訓練。大多數到敍利亞與達伊什組織(ISIS)作戰(敍利亞反對派對此可能有完全不同的敍事)的戰士都是經過了五十天嚴格的思想和戰鬥訓練。阿里參加的是在貝卡谷地(Bekka Valley)舉行的三日訓練,同他一共訓練的還有好幾十個人,下至十幾歲的青少年,上至五六十歲已到知天命和耳順之年的老人。
當他們到達貝卡谷地的訓練基地,每個人被分配了一套軍事制服、一雙靴子、一把空彈匣的AK47,以及夜宿帳篷的號碼。他們的訓練包括思想課程、伊斯蘭教育、槍支使用講解以及行軍教學幾個部分。思想課程包括真主黨的歷史介紹、組織結構和政治目標介紹,伊斯蘭德育方面則主要把真主黨的目標、此次訓練的意義與先知的思想、伊瑪目阿里和伊瑪目侯賽因的事蹟結合起來。在正式進行軍事訓練之前,教官對槍支的使用進行了理論培訓,包括槍支的構造,拆解和組裝的方法。
每天早上4點過晨禮結束後,他們帶着AK47保持四十五度朝上的姿勢開始徒步六公里。除了徒步,訓練還包括爬行、攀巖和射擊訓練。每個人領取十五至二十發子彈,在學會使用AK47外還會被要求訓練使用重型機槍。訓練期間的餐食是一些麪包加上一個胡姆斯(鷹嘴豆泥)罐頭或吞拿魚罐頭。顯然,這些食物並不足以餵飽成年男性。洗澡的水是冰的,空間狹小的水泥淋浴房滿足不了幾十個人的使用需求。很多人都只是在野外隨便沖洗便罷。刻意營造的艱苦環境,正是這場軍事訓練最重大的意義。
結束軍事訓練回家後,阿里耳朵裏汩汩冒出的鮮血嚇壞了他的父母。阿里卻説他從來沒有對這段三天的軍事訓練經歷感到過後悔。他認為在三天軍事訓練期間他短暫地成為了一個真正的戰士,再也不怕任何艱難險阻。其中一個證據是他在心理上再也不畏懼達伊耶街道上隨時挑釁的地痞流氓。同時,因為軍事訓練教人沉穩和隱忍,阿里也不會再輕易在行動上挑起任何事端。
青春期、性與毒品
14歲時,阿里轉入了該地區的一個男女混合的職高上學。阿里對學校所處的布爾吉·巴拉傑尼(Bourj el-Barajneh)地區的形容是“這是個吸毒者、小偷和肆無忌憚傷害別人的利己者出沒的地方”(這種評價一定程度上來源於黎巴嫩廣泛存在的對巴勒斯坦人的偏見,以及巴勒斯坦難民營遊離於黎巴嫩法律之外的特性)。也是在這裏,他對宗教的虔信開始逐漸瓦解。比起宗教學校,這裏的學生不再以宗教守則作為人生價值判斷的標準。和世界上其他青春期的男孩子一樣,他們討論性、成人錄像、女性身體、以及通姦等在該地區敏感又熱門的話題。“每個男生都抽煙,因為他們覺得抽煙是對構建自我“帥”和“酷”特徵的重要方式,他們想以此吸引女孩們”,阿里笑着説,似乎在肯定這個命題。

● 布爾吉·巴拉傑尼(Bourj el-Barajneh)街景(圖源:作者)
他們對女性的態度非常複雜。由於該地區不少家庭是一夫多妻的結構,成長在信息化社會的男孩們對這種“落後”、“男權”的家庭結構非常不滿,因而對女性,尤其是自己的母親充滿同情。另一方面,因為殉難文化、軍事訓練等該地區流行的社會文化因素在不斷培養和強調男子氣概,該地區男性的身體規訓與真主黨或者阿邁勒運動的政治理念密不可分。因此,這裏的男性仍然以物化女性為榮 —— 誰發生性關係的女性越多,誰就在圈子裏就有越多可以炫耀的社會資本。阿里告訴我,陰道貞潔對於該地區的女孩仍然非常重要,所以女孩們即使發生婚前性行為,也會用其他的替代方法保持貞潔。
為了在朋友中展示更大的權利並且吸引到更多女孩的注意,阿里開始學一些“很酷的”、“玩世不恭”的朋友吸食可卡因。“布爾吉·巴拉傑尼(Bourj el-Barajneh)可能是全黎巴嫩最好弄到毒品的地方,因為這裏是黎巴嫩法律控制之外的地方”,阿里説。毒品在他們的圈子中並不是一個禁忌。當他提到自己學生時代對海洛因的毒癮起源於同學誘導下的誤吸時,他沒有捶胸頓足、懊悔不已。他只是靜靜地敍述着,敍述一段猶如與柴米油煙的生活相關的平常經歷。他説:“可卡因對我來説不是問題,但是海洛因確實花了我很長的時間來戒除。” 對於戒除,我不知道他的定義是完全戒斷還是生活不再完全受海洛因牽制。
我在達希耶生活的一年半時間裏,曾經目睹過數次毒品交易,因此可以假設在吸毒和戒毒的光譜中來回遊移是這裏一部分人生活的常態。如果説海洛因和可卡因對於部分年輕人來説不算禁忌話題,那麼阿拉伯大麻(hashish) 就像香煙一樣是並不需要避諱的談論對象。阿里告訴我,他在戒除了毒品之後開始大量使用大麻作為替代品。“我對‘吸食’這個動作上癮,而且大麻雖然沒有海洛因的功效但也足夠讓我神經放鬆了,”他説。我問他能否帶我去貝卡谷地瞭解大麻種植情況和流通過程,他笑笑,説道:“你不行,你一看就是外國人,別人的警惕一下就上來了。”
雖然阿里一直強調他自青少年之後就完全背離了宗教,但是從他的故事中還是能生動地描繪了他生活與宗教的緊密交織。一個例子是他在16歲時迷上了饒舌音樂,而他的父母多次阻止他寫歌唱歌,因為“唱歌的行為是會下地獄的”。阿里無數次和父母在此事上進行協商,他試圖對宗教條文進行個人解釋,從而在宗教框架下説服父母。另一個例子是他和朋友還有家人會定期拜訪位於敍利亞首都大馬士革東南郊埋葬澤納布的什葉派聖地賽義德宰那布(Sayyida Zeinab)清真寺以祈福。對於什葉派穆斯林來説,該清真寺是埋葬宰那布(即阿里和法蒂瑪之女,穆罕默德孫女)的真正墓地。在兩伊戰爭期間,由於各國的什葉派穆斯林無法進入伊拉克的什葉聖地,前往賽義德宰那布朝聖的信眾數量大增,該聖地的影響力也隨之提升。對於黎巴嫩什葉派來説,前往賽義德宰那布為生病的家人求乞康復是默認的內化行為。阿里曾經在5歲的時候因為食物中毒被送往醫院緊急搶救,他的母親則馬不停蹄前往大馬士革禱告。“我活過來了,並且沒有任何後遺症,”阿里説道。他認為這一切都歸功於宰那布的庇佑。

● 達伊耶天橋上紀念宰納布的標語(圖源:作者)
尾聲
距離對阿里們的採訪已經過去兩年半。受新冠疫情和黎巴嫩2019年開始瘋狂下行的經濟雙重打擊,他們已經不能在黎巴嫩獲得謀生的機會。我的五個採訪對象中的四個已經前往鄰國土耳其打工,留下來的一個是因為兄弟姐妹皆已出國,而他需要留下照顧年邁的母親。
自2017年年初以來,土耳其的物價水平持續上漲,2022年6月的通脹率升至79%。受俄烏衝突、商品價格飆升以及21年以來埃爾多安為促進經濟增長實行的經濟寬鬆政策帶來的里拉貶值等多重因素影響,土耳其的通脹率已經創下24年以來最高值。而根據民意調查的結果,土耳其民眾認為土國的真實通貨膨脹率遠高於官方數據。
“在土耳其的生活非常艱難。我們需要打兩、三份工,每天工作14小時才能勉強支付房租和日常開銷。在這裏我們也很難和土耳其人交上朋友,一是因為語言不通,二是因為敍利亞難民的湧入以及黎巴嫩勞動力的進入加深了當地人對阿拉伯人的敵視。黎巴嫩人只能互相抱團取暖。我的朋友圈主要還是從達伊耶過來打工的舊友。當然,我還是對他們保持戒備,我知道我們都來自一個瘋狂的地方。”
這是阿里在幾天前傳給我的訊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