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美的黨派民主破產了_風聞
晨枫-军事撰稿人-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谈中2022-08-18 07:20
現代政黨首先在英國產生。光榮革命之後,輝格派和託利派從原先的政治派別或者“同道者俱樂部”演變成政黨,具有完整的綱領、組織和行為規範,政黨之間進行系統、全面的政治辯論,在選舉中贏者執政,黨員組成執政團隊的主體。18世紀末,美國也產生了聯邦黨和民主共和黨,同樣具有現代政黨的特徵。現在,政黨政治依然是西方議會民主的基石,黨派之間互相制衡,避免國家政治大勢發生黨派偏差。政黨一般以左右劃分,在英國主要是工黨和保守黨,自由民主黨有時能敲一點邊鼓,在美國就只有民主黨和共和黨了。
政黨當然首先捍衞的是自己的主張,但政黨的主張要服從憲法,以國家利益為重,政黨之間的差別在於如何最大限度、最低成本地實現國家利益。但這個基本原則正在被顛覆。
首先還是在英國。鮑里斯·約翰遜是個嘴大無腦的政客。他是脱歐時最響亮的吹鼓手,但據説他自己都不相信脱歐。他鼓吹脱歐是為了往自己臉上貼金,還是為了噁心保守黨原高層,還是為了“起鬨、好玩”,誰都説不上來,可能他自己都説不清楚。
脱歐真是“泡妞泡成老公”。大衞·卡梅倫以為看準了民意,用脱歐公投可以逼迫歐盟讓出更多利益,結果玩大了。他倒是乾脆利落地溜號了,但野心比才華大的特蕾莎·梅接盤後,發現根本接不住,眼淚鼻涕之後,輪到約翰遜接盤了。
約翰遜可算根正苗藍,父母不算太豪門,但他可是伊頓公學、牛津大學一路上來的。他學的是古典文學,以後做過新聞記者、議員和倫敦市長。作為脱歐派的吹鼓手,他善於製造抓眼球的標題和蠱惑人心的口號,但可實現性不是他的問題,可能認定脱歐註定成為“雖敗猶榮”的政治跳板。但到了“該你了”的時候,他並沒有拿出任何兑現標題和口號的可行政策,脱歐的“愛爾蘭後門”問題倒是成功地“留給後人解決”了。好在新冠攔腰衝出,把英國人的注意力完全帶歪了,約翰遜早期抗疫失策被他自己得病後的“勇敢抗爭”所掩蓋,沒有等到公眾注意力轉回到國計民生的正事上,他下台了。
約翰遜下台不是因為玩票玩成主角,缺“政品”才是。西方無能、不能兑現競選承諾的政客多了,但一般在個人品行上比較檢點。不為別的,就為不讓“小事”毀了政治生命。約翰遜在疫期白廳裏這樣肆無忌憚地自毀規矩章法,不知道是他真以為可以凌駕於法律和輿論之上,還是知道自己無德無能,不如製造一個藉口下台,就好像想自殺但下不了手的人會故意刺激警察開槍一樣。
但他還是要抗爭一把的,堅決不下台。即使故意刺激警察開槍,被打成篩子也不甘嚥氣,大概是差不多的意思。問題是在牆倒眾人推的時候,蘇納克起到臨門一腳的作用,而蘇納克正是當前保守黨內競選繼任領袖的兩人之一。
裏希·蘇納克是印度裔,但出生在英國,除了膚色“不正宗”,倒也根正苗藍,牛津畢業後通過富布賴特獎學金在斯坦福獲得MBA。他是疫期英國大撒錢的始作俑者,一方面緩解了民眾因為經濟停擺的痛楚,另一方面按下了今日通脹的定時炸彈計時器。
在保守黨內競選的前期,蘇納克遙遙領先,這時的投票主要還是“感情票”。但到了最後只有蘇納克和特拉斯兩人對決的時候,特拉斯反而大幅度趕超。這裏面有多少是因為蘇納克的膚色,多少是因為他對當前通脹的罪責,還不好説,但他最大的罪狀是“對領袖不忠”,對約翰遜臨門一腳被看作不可接受的叛變。
伊麗莎白·特拉斯是外相,蘇納克在辭職前是財相。這兩個職位一直是英國政府裏僅次於首相的最重要職位。在歷史上,外相的地位更高,相當於擁有實權的副首相,因為對外爭霸是最大的大事。一戰前夜,外相愛德華·格雷基本上一手操辦英國的戰與和問題,戰前的首相是誰都很少有人記得了。現在,財相更加重要,地主家早就沒有餘糧了,刮箱底成為重中之重。
蘇納克是不是能幹的財相不好説,特拉斯肯定是愚蠢的外相。且不説種種洋相,她的外交主張不僅是危險的,也是不可兑現的,損害英國已經所剩無多的國際信譽,在根本上損害英國利益。
作為財相,蘇納克比誰都清楚英國的經濟。他在競選中逆流而上,提出不能減税,當務之急是控制通脹。特拉斯則隨大流,用減税口號拉選票,全然不顧英國財政已經嚴重失衡的現實,和整個西方加息壓漲的大勢。
但特拉斯不僅膚色“正宗”,性別“正確”,還在約翰遜牆倒眾人推的時候堅決護主,因此“對黨忠誠”。她的見識、才能和政績反而不重要了。
如果不出意料,特拉斯將在保守黨內贏得競選,接任約翰遜擔任首相。這將是她個人政治生涯的頂峯,是否把英國帶入谷底就只有時間才能證明了。或許英國已經在谷底了,沒法再跌落了,但是誰知道呢,或許沒有最低,只有更低。
保守黨已經墮落到“胳膊肘不能往外拐”成為選人的第一原則了。
在大西洋另一邊,美國共和黨在重演同樣的事,事主是懷俄明州眾議院麗茲·切尼,她的罪狀也是“胳膊肘往外拐”,跟着民主黨譴責特朗普,還投票支持彈劾特朗普,參加對特朗普煽動國會山暴亂的國會調查委員會,罪不可赦。懷俄明共和黨早就宣佈與她脱離關係,現在她在懷俄明眾議院重選中已經落選了。
特朗普在共和黨內是個敏感的話題。一方面,共和黨主流對他也不待見,特朗普實在太離譜了。另一方面,共和黨主流實際上也流不動了,所以近年來黨內不斷分裂,早年的茶黨是一次,現在的“特朗普黨”(儘管並沒有這樣的正式稱呼)是又一次。
對“特朗普現象”的分析汗牛充棟,最基本的就是美國已經走入死衚衕,民主黨和共和黨的小修小補都解決不了問題,更加極端的政治主張成為“再搏一次”的起點。在窮途末路的時候,理智、遠見、冷靜都丟到窗外去了,美國的憲政思想和體制也成為不必要的羈絆。
特朗普比約翰遜更加“無法無天”,在很多方面根本改寫了美國憲政原則,比如他要求手下首先對他忠誠就是徹底非法的,政府官員首先對憲法忠誠,而不是對總統忠誠。他在內政外交上的倒行逆施連共和黨主流也搖頭,他的鐵桿支持者南卡羅萊納州參議員林賽·格拉漢姆就這麼説:未來人們評判特朗普,不是根據他説的,而是根據他做的。換句話説,特朗普所説的確實太不堪,但“話糙理不糙”。
他也對共事或者為他幹活的人毫不珍惜,君王心態嚴重,別人能為他幹活那是他的恩賜。他和彭斯、幾任前白宮辦公廳主任都翻臉了。每次爆料反駁,他都得罪了新的一批人,尤其是共和黨內的人。在彈劾案期間,他與律師團隊的關係非常糟糕,在推特上對特別檢察官穆勒公開謾罵更是直接與律師團隊建議對着幹。他也不肯付律師費,“你代表我就是最好的廣告,還要什麼錢?”更要命的是,他直接要求律師做在法律和職業道德上都打擦邊球的事。這倒真符合特朗普的為人和行事。律師是要打擦邊球的,但玩多了,肯定要栽。律師是在幫事主辯護,可不想落到為自己辯護。事實上,特朗普在共和黨內已經如此臭名昭著,以至於現在共和黨人律師都不願為他辯護。如果國會調查委員會真的起訴他,是不是能找到任何資深律師是個大問題。他還有一大堆紐約州和其他地方的官司,也是同樣的問題。
共和黨對特朗普是矛盾的心態。一方面看不慣特朗普的各種離經叛道和飛揚跋扈,另一方面也需要他把共和黨凝聚起來,共和黨面臨的正是分裂的危險。在小布什以後的每次大選中,共和黨要是獲勝,都是險勝,根本不能承受任何選票流失。分裂的共和黨將意味着白宮和國會都將成為民主黨的天下。民主黨內也有桑德斯、AOC等“進步派”的危險,但分裂危險還沒有共和黨那麼嚴重。
在這種情況下,切尼的“叛黨行為”是犯大忌的。特朗普分裂共和黨的威脅是往右的,叛變但不投敵;切尼則是往左的,那不僅叛變,還投敵。是可忍熟不可忍。
但切尼對特朗普的反對從保衞憲法的角度來説是完全正當的。共和黨內部對特朗普在國會山暴亂中的作用也是非議多多,彭斯、麥康納爾、格拉漢姆都公開譴責過,但這是“家醜”,只能拿張席子蓋住,“不問不説”,因為一問一説必然導致共和黨內亂和分裂。
在美國,違憲是最高的罪名,叛國則只是行為。特朗普試圖顛覆大選結果,這是對憲法的公然蔑視,是終極的違憲,是危及國本的。但共和黨為了一黨之私,只能掩蓋、“向前看”,切尼在黨內深厚的人脈(其父是小布什的副總統迪克·切尼,在共和黨內是資深元老)也救不了命了。
過去400年是Pax Britanica到Pax Americana的時代,在某種程度上,美國繼承了英國的衣缽。世界文明的“改朝換代”從來不是輪流坐莊的結果,新的領導文明必然提供了舊的領導文明無法提供的東西,將文明發展推上新的高度。工業革命為英國崛起安上了翅膀,但英國的真正貢獻在於憲政,議會民主都不算英國的獨創,這是雅典公民大會和羅馬元老院借鑑過來的。
法律早就存在,漢謨拉比法典、查士丁尼法典都是成文的法典,中國也有大清律什麼的。但大憲章不同,這是第一部置於君權之上的法典,是各國現代憲法的前身。在神權的地方,上帝至上;在世俗的地方,憲法至上。
美國相對於英國更進一步的地方,在於完善了憲政和權力制衡原則。沒有一個國家有美國那麼多涉憲裁決,美國也是三權分立的先行者,除了普選,這是憲法最重要的原則。英國首相就是議會執政黨領袖,歷史上釋憲也是上院,所以不是三權分立的。
但在特朗普涉嫌違憲問題上,共和黨選擇捂蓋子。與英國保守黨一樣,“胳膊肘不能往外拐”成為第一原則。
政黨私利高於國家利益,這是領導大國衰落的最大特徵。水將覆舟,只有保舟,水就顧不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