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什麼他們不欺負別人就欺負你?”_風聞
蹦迪班长-蹦迪班长官方账号-2022-08-22 09:23

如果你從未來穿越到過去,一個判斷當下年頭的好辦法,是趁放學跑到中小學門口觀察。
若門口站的是手持防暴叉的保安,那鐵定是2014年往後了;要是站了羣小混混,一個個跟蹲在蟻巢邊的蜘蛛似地,目光在出校門的學生們身上輾轉挪移,有機會就上去刺啦一口,那此時必定是14年之前了。
今天,兩個蜘蛛如果碰頭敍舊。
酒過三巡,細數往日牛逼,一定會感慨:
那年頭可真是個校園霸凌的好時代。
校霸黃金年代
我是96年生人,長於東北偏南的一個小鎮子。
鎮子不大,只有一所初中。這便意味着除非家長有意送孩子去別處讀書,不然鎮上學生無論成績如何、家庭背景如何,到頭來都會彙集在這所初中唸書。
得益於多元的生源構成,校園日常總是如幾個不同的地方電視台那樣一併運轉。
比方説到了下課,幾個高階做題家可能留在教室裏研究平面幾何,與此同時在教學樓後頭,一個叼着煙的大個正忙着把同班同學的臉蛋扇得啪啪響。或是一個老實學生在廁所人畜無害地專心噴射,旁邊坑位正在上演一羣人把一個人圍毆到尿池裏的戲碼。

圖源:哐哐日記
然而到了上課的點,就像飯點各地方台一水的新聞聯播一般,上面的那些人又齊聚教室,好像無事發生。
沒念過中學的二舅,常叮囑我要珍惜唸書的機會:因為它(這個時代)公平。
從做題成績來看,母校倒不算差。半數學生能升上高中,一部分學生能考上重點。偶有那麼幾年,還能出一兩個縣狀元。
從霸凌的角度望去,這所初中也在全縣小有名望。保守估計,母校的學生每年都主打了鎮上半數以上的惡仗;且勒索流水不亞於學校每年經費的百分之二。至於放學校門口的混混T台秀場,更是母校難以忽視的一道風景線。

圖源:哐哐日記
常見於校園裏的霸凌形式有這麼幾種:
恐嚇(如把正在打籃球的人趕走、踢飛球,霸佔球場)
勒索(收保護費)
毆打(徒手&抄傢伙、單打&羣毆)
侮辱(如常年辱罵、逼人下跪)
霸凌是暴力的孿生子。
有人傾向於把校園霸凌分成冷暴力和熱暴力兩種,但在我看來,所謂的冷暴力只是建立在熱暴力的基礎上。
恐嚇、勒索等手段之所以能有效,是因為被霸凌的一方一旦不從,肯定要捱上一通拳腳。

當初和我同級的一個學生,就長期身處被“勒索-毆打”的漩渦中。
混混們先是通過毆打讓他產生恐懼,然後順勢勒索他的零用錢。見他如此好欺負,混混們胃口越來越大,進而從一週一打變成了三天一打,只為逼他拿來更多錢。最後等到家長髮現時,他已從家偷了上萬塊用來交“保護費”。
招致霸凌的原因則主要分兩種:得罪、單純看你好欺負。
其中得罪並不一定是我們一般理解的那種“得罪”。
愛霸凌的混混通常有這麼個特點,即越是覺得自己“狠、牛逼”,就越是“眼裏容不得沙子”。誰要是不小心踩到混混的鞋,換來的可能就是給一頓痛打。或者哪班學生在混混眼裏顯得“猖狂”,有損自己的威信,混混們可能也會“雖遠必誅”。
而因後一種原因遭受霸凌的學生更加無辜。
他們往往只是個頭小,或是老實內向。但在混混眼中,這意味着對方很“弱”,屬於上好的霸凌對象。

這種被霸凌者在尋求師長幫助的時候,可能還會遭受進一步的語言傷害——
“為什麼他們不欺負別人就欺負你?”
可惜當時我還沒看到下面這個圖,雖然不是一個事兒,但都是對“受害者有罪”的有力回擊:

看到這,也許有人會疑惑堵校門的混混和校內霸凌的混混有什麼關係。其實,他們大體都是同一撥人。堵校門的混混,大都也曾是這所學校的學生。
半途輟學是混混的畢業證書
如果混混內部存在鄙視鏈,那就是半途輟學的看不起還在唸書的。
當校內的混混遇上解決不了的情況,輟學混混還是他們滴滴打人的呼叫對象。
並非所有混混仗着自己身強力壯,還有相當一部分本體貧弱,只是依賴“搖人”技能。對他們而言,能打的輟學混混是喊出那句“放學給我等着”時的底氣。

校內混混的“畢業”高發期為初二升初三的階段。
在我的母校,這時會有一次重新分班,按學習成績分為“實驗班”(大概率能考上高中的)和“基礎班”(小概率能考上高中的)兩種。在學校學生多的年頭,還會在分出一個班,坊間稱之為“糞流班”,即成績和紀律雙墊底、完全不學習的學生的聚集地。
分班導致“畢業”高發的原因之一,我估計是因為原本在各班叱吒風雲的混混被聚在了一起,曾經的全班老大,此時可能要淪為老二、老三,與其侷促地爭高下,不如干脆擁抱廣闊天地。

但矛盾的一點是,雖然輟了學,但許多混混仍心繫母校。用互聯網話術來講,這叫“粉絲粘性”。平時老實聽話的學生尚有因生病或私事請假不來的時候,有的混混卻雷打不動地在校門口每日簽到,時不時還翻牆進學校,抽個煙、打個人,給牢籠裏的學生展現下何為自由。
在聊到混混們心繫母校時,班長給我講了一段個人經歷:他小學四五年級的時候,市教育局搞抽考,學校為了有好成績,便讓學生們大早上五點半就得去學校上早自習。東北的冬天,早上五六點還是黑漆漆一片,街上空蕩蕩,上班的人都還熟睡呢。可班長沒想到,平日裏一個輟學的混混,居然摸着黑來到上學路上,把自己給劫了。真可謂早起的鳥兒有蟲吃,早起的混混有錢搶。

圖源:giphy
另外,混混們在學校周圍活動的原因還在於霸凌對象依然是在校學生。也即是説,這仍然屬於校園霸凌。
我在上初一時,學校門口發生過一次捅人事件。事件雙方曾是同班同學,其中一人長期霸凌對方,輟學後依然如此。被霸凌者終於忍無可忍,用一把水果刀捅傷了霸凌者的肺。據旁觀者説,被捅後,霸凌者捂着肚子當場泄了氣,對被霸凌者示弱道:“我錯了,咱倆做朋友吧。”
看起來是個快意恩仇的復仇故事吧?別急,還有後續。
經此一敗,原本的霸凌者身體和精神大傷,從混混團隱退了。而原本的被霸凌者卻一戰成名,順勢加入了混混團,從被霸凌的一方搖身變成了霸凌方。
這聽起來頗像現在世面上一種常見觀念:我痛恨資本家的壓榨,但比起維護勞動者權利,我更想成為壓榨別人的資本家。

吃人,抑或被吃;打人,或者被打。長久以來的叢林法則觀念滋養着混混的信念,助混混羣體不斷有機循環。沒能沐浴過現代文明陽光的學生們,自然也就想象不出一個脱離“誰拳頭硬誰説了算”野蠻規則的世界。
於是,人換了一撥又一撥,拳打腳踢的聲音卻始終沒聽過。
麥田裏的看戲者
身為學校這片麥田的守望者,學校、家長以及相關機構組織做了些什麼呢?
前段時間和老同學敍舊,老同學説當年校內一個橫行霸道的混混,前兩年因為搶劫首飾店到牢裏踩縫紉機去了。
可這個“惡有惡報”的下場,並沒讓我們覺得有多欣慰:執法機關懲處的僅僅是他搶劫的行為,那他以前犯下的故意傷害、勒索等罪過呢?為什麼都到了這等地步,“正義”才大駕光臨呢?
早幹嘛去了?
我之所以把母校作為案例大書特書,是因為它不光可以作為校園霸凌猖獗時期的一個代表,而且從校方及相關人員的處理手段中,也能清晰看到助長校園霸凌的成因。
教育方面,母校貫徹了“學校就是讀書的地方”這一方針,兩眼緊盯做題成績,餘光射向那些可能影響做題成績的毒瘤——早戀?不穿校服?髮型不規範?

通通斬立決。
然而,唯獨對於校園霸凌,校方常常網開一面。
除非遇上捅人、砍人、大額勒索等極度惡劣事件,否則校方對於霸凌者的處理通常都是訓幾句、叫個家長、記個過,總之草草了事。若學生在校門外被打了,那更方便了,事兒沒出在校門內,打人的那個輟學了不歸學校管。

圖源:鏡週刊
某次,兩個輟學的混混在校門口和保安起了衝突,拎着板磚把保安打傷了。本以為大人受傷,多少能讓校方有所作為,可之後,一切照舊,板磚像拍在海綿上,連個響都沒有。
和校方一同為校園霸凌默默“叫好”的還有部分家長。許多混混的家庭都有些共同特徵:要麼單親或是父母在外打工,要麼父母對子女在學校的表現充耳不聞或者自我感覺良好。
在被傳喚到學校時,前一類家長往往會表示無奈:“我也管不了它啊。”後一類家長則常顯得不耐煩,想早早了事:“嘖,不就是小孩打架嘛,有啥大不了的。”“打就打了,下次不犯就是了。多少錢你説,我賠。”
而在一些不起眼的角落,也有人在為混混門遞刀子。這裏的刀子不是比喻,而是真傢伙。在母校周圍的小賣鋪,甩棍、甩鞭、砍刀等用來打人的傢伙一應俱全。捱打的人越多,小店生意越好,上架的打人裝備種類越豐富。
校方瞅着地面,家長望着天,店主數着錢,混混打着人。四方共贏,小贏,中贏,大贏,贏麻。唯一不和諧的聲音,都怪捱揍的學生叫喚個不停。

當各方贏麻到一定程度,牌桌外的無關學生也難免被捲入其中。
越是長期被霸凌的學生,就越是沒有同學願意接近——對他示好,可能就意味着被劃到同一陣線,下一個挨欺負的就輪到自己了。疏遠、排擠接踵而至,看打戲的時候不湊熱鬧不叫好,都算是種慈悲。
母校的霸凌狀況如此長盛不衰,直到一件事的發生——
副鎮長的兒子在校門口被混混打了。
聽聞此事,副鎮長勃然大怒,當即一個電話打到鎮派出所,把警察們一通怒斥。在權力的壓迫下,派出所不得已派出片警,每天放學時開車到校門口巡邏。而在此前,鬧到派出所的霸凌事件多也不了了之,沒打出什麼大傷、勒索大額的,都以“未成年不好處理”為由和稀泥了事。
姍姍來遲的權力,給學生們的安全增添了些許保障,多少壓制了混混們的氣焰。
更廣闊的世界裏同樣如此,不計其數惡性校園霸凌事件,以及入校行兇案的一再發生和被曝光,才有瞭如今校門口的路障與持叉保安。事故總是先防範一步,防範有時走得實在太慢。

已經落下的淤青和傷疤,還將長久痛着。而休止符已經被畫下,傷者已經沒機會倒回去重新改寫了。
就如馮驥才的《高女人和她的矮丈夫》所寫:
“逢到下雨天氣,矮男人打傘去上班時,可能由於習慣,仍舊半舉着傘。這時,人們有種奇妙的感覺,覺得那傘下好像有長長一塊空間,空空的,世界上任什麼東西也填補不上。”
至於大人物畫下的休止符,哪怕再規整,難免還會有刺耳的餘孽從縫裏溜出,在新的篇章裏躡手躡腳地前行。
那腳步聲,你聽到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