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5後女外賣員：躲過996，沒躲過性騷擾_風聞

來源：InsGirl

　　去年開始，我發覺身邊的女性外賣員比例明顯增多。在這個極大程度依靠體力勞作、幾乎被男性壟斷的行業裏，她們是如何在其中謀求生存和發展的？又是怎麼樣在無差別的算法派單體系中具體工作的？相比男外賣員，她們處於劣勢中嗎？她們獨有的優勢又有什麼？

　　同為女性的我，對女性外賣員們產生了真實的好奇。對於每天在辦公樓、街道、馬路上擦肩而過的她們，我能記住的似乎只有或黃或藍的顏色，而不是一副具象的面孔或一個人實實在在的切面。

　　她們為何要成為一名外賣騎手？她們每天的工作是怎麼樣的？她們需要對抗什麼？她們都會經歷哪些困境？遭遇什麼不公？真正進入時間倒計時裏，她們會闖紅燈嗎？帶着這些問題，我們找到了這篇文章的主人公林勝意，得到了一部分答案。

　　在和林勝意聊完之後，我騎電動車跟在一名女外賣員身後體驗了1小時外賣配送，之後得到了另外一部分答案。

　　編輯｜樹裏

　　我們配送的區域在北京朝陽區望京SOHO附近，正值午高峯，當天室外温度是32℃。一小時裏，我們一起去了11個地方，穿梭於不同的寫字大樓和商場之間。我們一共送了9單餐食訂單，取了4單餐食訂單、2單藥品訂單。

　　望京SOHO附近辦公大樓密集，每棟辦公樓設有不同分區和出口。我們的騎行路線彎彎繞繞，女外賣員十分熟悉周圍區域，路線規劃清晰合理，一單接着一單。全程她沒有慌亂奔跑，不緊不慢，大步快走，按照自己的節奏，速度完全不比其他男性外賣員慢。

　　整個過程不需要與客人面對面遞送，每棟辦公樓大廈下面都置有外賣架或外賣櫃，把外賣放在上面、拍張定位照片、打電話通知對方來取即可。

　　**每一個紅綠燈路口，我們都在闖紅燈。**因為擔心跟丟，我必須緊跟騎手，因此只要她闖紅燈，我都會跟在騎手後面一起闖紅燈。

　　**沉浸外賣員的身份後，在時間的壓迫感下，會不自覺被激發出勝負欲，就像玩遊戲渴望快速闖關一樣。**時間快速流逝的節奏給人強大的刺激，那一刻，心無旁念，只想讓手上的這一單比上一單送得更快，用時更少。

　　當我真正進入到這個多勞多得，可以隨時上線，隨時下線的配送中後，我開始瞭解這個羣體的具體工作。每一筆外賣訂單都是如此具體，具體到全身被32℃的熱浪包裹會忽略不計，前方的紅燈可以無視，一心只想規劃出更快速高效的路線，儘快送達。

　　大學畢業送外賣，

　　不想當社畜，從白領變藍領

　　林勝意外賣配送途中

　　“成為一名普通白領，朝九晚五，每月領着當地平均薪酬水平的薪水，每週雙休”，這是大學畢業前林勝意對自己進入職場的想象，那是規律鬆弛的職場生活。

　　現實是，她每天需要連軸轉工作12個小時，領導依然不滿，希望她能盡情投入16個小時。

　　每天凌晨12點下班到家，疲倦的她得先在沙發上睡半小時，才有力氣爬起來去洗漱。

　　她盡力滿足領導提的一切工作要求，每天被工作填滿。結果就是：每天上班16小時，睡眠不足，沒有私人生活，一個月因為高壓胖了10斤，月薪2600元。

　　林勝意今年25歲，是廣東潮汕人。2020年大學畢業後當過設計師、珠寶店員、攝影助理、民宿管家。

　　當珠寶店員時，她經常需要揹着價值幾十萬的珠寶一個人去做鑑定，全程提心吊膽、小心翼翼，生怕損壞或弄丟。

　　疲憊、幻滅，大學畢業前的預設和現實發生了偏差。她開始覺得自己能力有限，對職場生活感到厭倦，“卷不動了，可能我就是個普通人”。

　　一次外賣點餐，她瞥見包裝上貼着的招聘信息：“招聘外送員，底薪5800元，有五險一金、房補餐補”。

　　林勝意算了一筆賬，光是底薪加補助，每個月的工資已經是她之前工資的2.4倍。如果她再勤奮一些，多跑一些訂單，月入過萬不是難事。雖然平台規定每天上線需滿8個小時，除了早晚高峯固定時段，其他具體時間她可以自行安排。

　　工資多加時間相對自由，她心動了，決定辭職去送外賣。2021 年1 月 18 日，林勝意正式成為一名外賣員。

　　送外賣不是純體力勞動

　　**她沒有把外賣配送僅當作純體力勞動，在工作過程中，她主動動腦。**在平台系統的控制下，不斷優化自己的配送效率，一直進行經驗總結。**她時刻保持警惕，和算法之外的更多因素進行博弈，包括規則、良心、人性。**付出看得見的勞動之餘，她也在提供着一種無形的服務和善意。

　　起牀、洗漱、吃早飯、給狗準備食物、騎車出門、登錄軟件上線。每天早上9點鐘，林勝意準時開啓一天的外賣配送工作。

　　林勝意的外賣配送車

　　每天騎行50多公里，配送40多單。最多的一天，林勝意跑過100多單，當天掙了400多元。

　　徒手搬2箱啤酒爬九樓、六桶5L礦泉水爬10樓，對於林勝意來説都不在話下。如今，她爬9樓只需1分40秒。剛入行時，有男同事不是很看好她，之後逐漸改觀，店內優秀員工評選，第一個投票給她，“女性外賣員並不比男性外賣員差”。

　　一年半的配送，她總結出很多經驗：會快速變涼、影響口感的餐品優先配送；會卡餐的餐廳最後再取；來回路途遠、耗費時間長、無法順路接多個訂單的單少接；不闖紅燈，給自己和電動車買保險；警惕路上鬆動的磚和玻璃碎片，容易爆胎，“換一次胎230元，一天白忙活”；不好吃的商家儘量不接單，客户評價時會連帶外賣員一同給差評，一條差評就會被扣300元。

　　被差評和扣罰並不稀奇。

　　一次配送，林勝意被客人給了差評投訴。看到差評留言是：“服務差，外賣送的這麼差，不如去街上賣包子吧”，她覺得自己被羞辱了。12分鐘送達，態度禮貌，餐品完好，這條差評讓她不解。

　　林勝意覺得冤枉，從來沒有客人説過她“服務差”。她和站長認真解釋，上交電話錄音以示清白，但都沒用，站長以“錄音不能作為證據，應該提供對話截圖申訴”為由還是對她進行了扣罰。她委屈解釋道，“有客人投訴你，平台就會相信他們，然後扣錢。”

　　後來她得知真相是客人當天心情不好，無處發泄就給了差評，只能自認倒黴。

　　林勝意的四對藍牙耳機，每對都只剩一隻

　　其他的在雨天配送期間丟失

　　還有一次，林勝意因為自己的失誤，沒有看清配送時間，將一單預約單提前14分鐘送達，被平台罰了50元。

　　那個階段，她外婆被確診癌症晚期，每天需按時向醫院支付400多元醫療費，父親又被傳銷騙走幾百萬。正是需要用錢的時候，想到整個下午跑的單都沒掙夠50元，一時之間，她崩潰了，一個人騎車跑去河邊哭了十幾分鍾。

　　日常取餐，林勝意能看到很多外賣店的“內幕”，一些外賣店的衞生條件令她咋舌。

　　炸雞店裏，在切菜板上橫行走過的蟑螂；小炒店裏，只洗一遍的魷魚，又腥又臭直接下鍋；小作坊裏，廚房被雜物堆積如山，衞生條件惡劣……

　　還算過得去的，她就選擇睜隻眼閉着眼，實在過不去的，她會在把外賣送到客人手上時勸告對方：“下次換別家點吧”。

　　林勝意有女性外賣員特有的細膩和貼心，經她手送的餐從未出現過撒漏的情況。

　　林勝意自費購買的的保温袋

　　為了讓客人吃的餐能更好的維持温度，除了電動車標配的保温箱之外，她額外自費花300元配備了10個不同規格的保温袋。送餐時語氣柔和，禮貌熱情。凡是晚上十點半之後的訂單，送到時她會先打電話，而不是直接敲客人家的門。

　　林勝意為客人們準備的寓意新年好運的禮物

　　**恰逢節日，林勝意會自掏腰包提前在網上購買一些禮物隨餐送給客人。**有祝賀聖誕快樂的聖誕老人頭箍、寓意新年好運的“萬事如意”銅書籤、“好運將至”磁書夾、“暴富”鑰匙掛件，她希望客人們新的一年都可以好運快樂。

　　**騎車途中，她經常留心觀察看是否有人需要幫忙。**看見行動不便的老人過馬路，她會用電動車替老人擋住後方的汽車，讓老人慢慢走過去。翻車的司機，東西撒落一地，她特意掉頭拐回去幫着一起拾撿。經常配送的小區，裏面的老人幾乎全都相熟，她覺得自己比街道辦工作人員還要清楚周圍區域近期發了什麼。

　　林勝意相機裏的小動物們

　　**工作之餘，她注重生活間隙。**午休時，買杯咖啡，一邊喝一邊休息。看到喜歡的畫面會停下來用手機拍照記錄，她拍夕陽西下，拍日落晚霞，拍霓虹下流動的人潮，也拍曬太陽的流浪貓。

　　是丟臉的二女兒，

　　是被性騷擾的對象

　　“真是辛苦，怎麼這麼棒啊，你真是你們家的好女兒”，這是5個月前林勝意在配送時一位婆婆對她的誇讚，誇獎之餘，還給她遞上了一瓶礦泉水。

　　在陌生人眼中，林勝意努力奮進又優秀。但在家中，她是沒有一份體面工作，不被接受，令父親感到丟臉的二女兒。

　　林勝意在家排行老二，上有一個姐姐，下有妹妹和弟弟。她補充強調道，“這是一個典型的深受重男輕女觀念影響的廣東式家庭”，這個家庭中，還有一個極其傳統、固執又挑剔的父親。

　　在父親的評判標準裏，女兒們的工作最重要的就是要體面。必須得讓他在外有談資，工資多少不重要，工作忙不忙、累不累他也不關心。女孩子的工作只有兩種好選擇：公務員和老師。

　　林勝意的大姐考上了公務員，父親還是不滿意，因為年齡大未婚，常被父親奚落。三妹乖巧懂事，順利考上本地大學，父親也會以“別人家的孩子上大學期間就能賺到20萬”為由不斷指責。

　　瞭解父親的秉性，為了減少爭吵，林勝意沒有將自己當外賣員送外賣的事情告訴他。今年3月，在林勝意配送外賣一年多後，父親才從三妹口中得知她現在從事的工作。

　　早就預料到父親的不理解和反對，為了避免矛盾，她這個被父親稱為丟臉的二女兒已經2年沒有回家過過年，她要逃離父親。

　　在她看來，送外賣沒有錯，有錯的是父親的偏見，“這份工作不體面，但靠自己的雙手掙錢不丟人”。

　　除了父親的偏見，林勝意麪對的還有來自男性外賣員的騷擾。

　　“靚女，住在哪裏？一個人住嗎？”、“下班後，一起喝一杯好不好？”、“靚女，結婚了嗎？”

　　剛入行時，一些沒有邊界感的問題讓林勝意倍感困擾。後來，一些已婚男性外賣員更露骨的騷擾讓她確信絕非自己多心敏感。

　　“單身的女性外賣員比已婚的更易被騷擾”，後來每次再被問相關問題，她會直接回懟，“結婚了，有老公，孩子都上學了。”

　　再後來，她開始故意削弱自己的女性特徵，主動向男性化靠攏，剪掉留了多年及腰的長髮，換成了宋丹丹同款的油寸頭。兩邊是短毛寸，僅頭頂中間維持一些長度，“剪斷任何發散魅力的機會”。

　　剪掉長髮後，林勝意身邊確實少了很多搭訕與騷擾。在她看來，女性外賣員剪短髮不是必須，但要想保護好自己，變得像男孩子最有效。

　　除了人身騷擾，一些男性外賣員會在工作羣裏暢聊性和女性：大開黃腔、髮色情圖、發黃色表情包、偷拍、談論女性身材……

　　林勝意第一次看到那些聊天記錄時，整個人陷入呆滯，一股發自內心的噁心感向上湧，恨不得立即退羣，她不敢相信那是工作討論羣裏會出現的內容。

　　面對肆無忌憚的羣聊，她曾發聲抵抗過，但是被對方直接惡語回擊。後來她不敢再直接批評，擔心會被跟蹤和打擊報復。“也想過截圖舉報，做什麼都沒用，很無力。”

　　偏見、騷擾之外，外賣員的身份面罩也為林勝意遭致了很多不公。

　　午休在外用餐，一些店員看見她穿外賣員工作服便會冷落她，長時間不供餐，無視她的催餐，最後給她上冷掉的食物。

　　向保安問路，保安故意指相反方向戲耍她。

　　配送進小區，被居民訓罵人不如狗，禁止乘坐電梯。

　　林勝意幫客人扔掉的垃圾

　　被客人要求幫忙扔垃圾，垃圾如小山一般，足足7袋，接手時還要向對方説聲“謝謝”。

　　這些不公令她越挫越勇，附帶着更多智慧，保持樂觀，不斷升級。

　　她開始改稱保安為“靚仔”，時刻把“不好意思”“請問”“謝謝”緊緊地焊在嘴上，一天會説幾百遍。每天出門前，她會在心裏默唸好幾遍：“今天我遇到的都是好人，分到的都是好單”。

　　透由這份工作讓她見識了形形色色的人，“我現在越來越沒有脾氣了，變得越來越平靜。”

　　清晰的目標

　　在一年半的外賣配送過程中，林勝意一直都在留心觀察。送外賣之餘，她不忘做調研：什麼樣的外賣最受本地人歡迎、哪類餐品訂單量最大、哪種小吃出餐快、哪個街區生意好、什麼樣的包裝成本低…..

　　對於未來的目標，她也愈發清晰：攢夠6萬塊，開一間自己的外賣店，賣廣州特色小吃。

　　**計劃開店是林勝意的目標，也是她留給自己的一條後路。**她不是沒想過重回職場，一提起這個，她便感到焦慮。“行業發展變化快，擔心自己回去後跟不上，脱離職場太久，專業能力上會感到心虛。”

　　以前進入商場，她首先會觀察商場的整體佈局和設計，大到裝修風格，小到光線佈置，思考這樣設計的目的。如今一進高檔商場，她的第一想法就是：“在這裏送外賣怕是會被罰錢的”。

　　受疫情影響，她推遲了開店的計劃。她搜“ 創業”相關的貼子，在翻看的十幾條推送裏，7條都在講虧錢。她覺得疫情下創業不明智，現在她的目標變了，她要努力晉升管理層當組長。

　　便利店、K歌房是她的小世界

　　自從當了外賣員，林勝意一年都沒有買過新衣服，這為她節省了一筆花銷。更多時候，她喜歡用美食來獎賞自己。

　　休假時，她會為自己做四菜一湯。平日裏，她喜歡去便利店，在那裏放肆地“大筆消費”。

　　每過晚上7點，很多打折食物供她選擇。她會掐算時間準時來“撿漏”，一份速食意大利麪+一份肉絲粥，再買一盒鮮牛奶，一律半價。微波爐叮一下就可以吃，美味又方便。那是她一天中最被滿足的時刻。

　　林勝意特別喜歡唱歌，每當她心情抑鬱時，會暫停接單，關閉手機軟件下線，一個人去唱歌。

　　林勝意在KTV經常點的歌曲列表

　　她最喜歡的歌手是楊千嬅

　　溜進KTV，點個小包，45元痛快地唱3個小時。在大聲發泄的分貝中，那是專屬她一個人的小世界，在那裏，沒有現實世界的半點煩惱。

　　她經常點唱梁詠琪的《灰姑娘》，裏面有兩句歌詞是她的最愛：“我哪會是公主，沒有雨扇，但我高貴，盡情愚弄我吧，我自行回家，沒有眼淚要流下”。

　　她喜歡歌詞傳遞的態度，“即便我不是公主，但只要自己覺得自己是高貴的，就可以用這個姿態去面對世界。”

　　感謝林勝意 接受insgirl專訪

　　本文經林勝意授權發佈，未經許可不得轉載

　　圖片來源：林勝意供圖

　　編輯| 樹裏

　　監製 | 兔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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