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加強版獨聯體”還是“弱化版美國”:折翼於“八一九”的新蘇聯之路_風聞
胡毓堃-中国翻译协会会员、国际政治观察分析者-观察寰宇 分析世界2022-08-23 07:24
每一個具有蘇聯情結的人,談及蘇聯解體不可避免的罪魁禍首時,不外乎歸咎於兩個原因:“八一九事件”與“一小撮陰謀家”。
這一歸責背後的邏輯是:
1991年中,保留聯盟是蘇聯的主流民意(1991年3月的公投),但大家已經達成協議的《新聯盟條約》尚未簽字,便被突發的“八一九事件”扼殺了,隨後以葉利欽為首的一小撮陰謀家,為了一己之私,肢解了蘇聯。
按照這一邏輯,發動“八一九政變”的蘇共保守派(忠於紅旗忠於黨),和以葉利欽為代表的“叛黨叛蘇”自由派(砍旗走資派),都是導致聯盟解體的罪人。
當然,這裏説的保留聯盟,指的不是維繫社會主義蘇聯,而是字面含義:主要的加盟共和國能否維繫一個聯盟(無論姓資姓社)而繼續存在。

縱然,依據傳統的學界觀點,蘇聯的維繫離不開三大支柱:馬列主義意識形態、列寧式政黨的垂直領導(黨政不分與黨內集權)、高度集中的計劃經濟。因此,“變顏色”往往與“國家解體”劃等號。
亨廷頓在其1990年(蘇聯解體之前)出版的《第三波》一書也指出,如蘇聯、南斯拉夫這樣的聯盟國家,政治轉型極有可能意味着內部領土邊界發生改變。
但另一方面,原計劃於1991年8月23日簽署生效的新聯盟條約,的確放棄了“社會主義”幾個字,沒有了中央統一的計劃經濟體制,而蘇共的領導地位更是早在年初的憲法修改中正式放棄。
從某種程度來説,突如其來的“八一九事件”,粗暴地終止了“蘇維埃非社會主義共和聯盟”的試驗,從結果的角度,將“變色”與“解體”劃上了等號。
沒有社會主義支柱的聯盟可能性,也在歷史的進程中戛然而止。
然而,回溯歷史,簡單地把不同概念與事件一刀切,也不可取。一個非傳統社會主義的聯盟,曾經是主要當事方的主流共識。它們也曾為此做出了實質性的嘗試。
1. 從何而來:“國不像國”的“聯盟”
對於1991年之前的這個北方鄰居,我們常用的簡稱是“蘇聯”,而俄語世界常用的簡稱是“聯盟”(Сою́з)。
“聯盟”一詞,不僅出現在蘇聯國歌的最開頭,也鮮明地指出了這個“國家”獨一無二的性質。
的確,蘇聯最終的版圖,幾乎全盤繼承了沙俄的領土,但蘇維埃創立之初,列寧試圖創造的,是一個超越傳統主權國家界限的人類實驗。
1922年底,俄羅斯、白俄羅斯、烏克蘭、外高加索聯邦四個蘇維埃國家,以簽訂盟約的形式組建了“蘇維埃社會主義共和國聯盟”(Сою́зСоветских Социалистических Республик)。
而在此之前,沙俄在1917年覆滅後,不同的民族地區早就各自組建了獨立的國家政權,並非在同一片領土上,沙俄“改旗易幟”為蘇聯這麼簡單。
經過與斯大林的“蘇維埃共和國聯盟”與“俄羅斯聯邦自治”之爭,列寧的蘇維埃理念,通過1924年的第一代蘇聯憲法得以確認:

蘇聯是一個**“自由的聯邦國家”**,成員為各蘇維埃共和國;
蘇聯**“來去自由”**,對所有的國家開放,也允許所有的成員國自由退出;
當下的蘇聯是一個關鍵過渡形式,目標是要實現全世界工人階級大聯合、組建一個世界範圍內的社會主義蘇維埃共和國。
換言之,列寧所設想的,並非一個主權領土固定、邊界不可變更的單一國家,而是其國際共運與世界革命的願景。

到了斯大林時代的1936年版憲法與勃列日涅夫時代的1977年版憲法,雖然基於現實考量,刪除了世界革命願景的論述,但也不可能跳出列寧的立國理念與框架,尤其是保留了聯邦國家與**“進出自由”**的定性。
基於“大家都是結盟的共和國”這一邏輯,蘇聯在聯合國的40多年,還出現了**“一國三票(席)”**的奇觀:不僅蘇聯是聯合國成員,白俄羅斯與烏克蘭當時也是聯合國成員。
劉瑜老師曾説過,理解美國的關鍵,在於知道它是複數states,而非單數state。對於蘇聯而言,法理名義上,也是複數republics,而非一個republic。
但事實上,這兩大對手也只有這種名義上可類比之處。
正如金雁老師的話説,這種**“名不符實”**的自由聯盟(聯邦),本就存在着內在的矛盾:
名義上(行政上),各加盟共和國自願結盟、進出自由,最高蘇維埃是各加盟共和國民選代表組成的集體領導決策機構;
實際上,聯盟在蘇共的領導下,而蘇共作為從中央到地方的垂直組織,並非各加盟國黨組織的“自願結盟”、“進出自由”;
更不用説,作為蘇聯行政上最大的加盟國,俄羅斯沒有自己的黨委(1990年成立的俄共與蘇共是不一樣的政黨),在葉利欽登上歷史舞台之前,也沒有自己的行政機構。
隨着1980年代末期戈爾巴喬夫的政治改革,蘇共放鬆了原有的中央集權控制力,**這種黨政組織機制“名不符實”**的矛盾自然激化,更不用説蘇共徹底放棄了憲法的領導地位、落實各加盟國“民選自治”之後的場景了。
2. 向何處去:從此“聯盟”到彼聯盟
“名不符實”的聯邦式聯盟持續彆扭,自1989-1990年開始發酵。這也是新聯盟條約的締結基礎。
矛盾的激化,主要體現在兩個方面:
少數加盟國出於歷史與現實恩怨,加上憲法有規定(雖然無落實細則),下定決心完全獨立,無論如何也不想在聯盟裏和其它國家搭夥過日子了;
(波羅的海三國,自認為在納卡地區衝突中受到中央不公待遇的亞美尼亞,遭遇流血衝突鎮壓的格魯吉亞,在二戰前東方戰線中被納入蘇聯的摩爾多瓦)
具體做法便是,自立陶宛在1990年3月打響後獨立第一炮,1991年起上述其它國家先後宣佈要獨立建國,徹底不要蘇維埃;
多數加盟國尚且無意徹底獨立過日子,既希望在聯盟的框架內享受既有好處,又想獲得更大的自主自治權,希望自己這個共和國能“名副其實”;
(俄白烏+中亞五國+阿塞拜疆)
具體做法便是,自1990年俄羅斯帶頭,各國先後通過主權宣言,既不是要脱離蘇聯,也不是要否定蘇共,但希望自己能自主自治,減少來自聯盟的束縛。
美國冷戰專家喬治·凱南也在日記中披露:他多次建議戈爾巴喬夫允許波羅的海三國完全獨立,賦予其它加盟共和國大的自治權。
從國際社會來看,當時的美國與西方世界也不希望蘇聯徹底解體,因為這極有可能意味着內戰甚至核武器擴散,嚴重威脅到歐亞地區乃至全球的安全。
(時任總統老布什1991年7月份訪問蘇聯、在基輔演講時,也對烏克蘭的民族主義與獨立意識提出了反對和警告)
正是在這一條件下,1991年3月17日關於“是否保留聯盟”的公投拉開大幕。
要真正理解這一所謂“多數民意希望保留聯盟”,以及為何這一結果與“八一九事件”後的情形大不相同,不能忽視(但很多朋友往往忽視了)這一公投的幾個基本事實:
1)參與公投的加盟國只有九個,波羅的海三國、格魯吉亞、亞美尼亞和摩爾多瓦抵制了這次公投(下定決心徹底獨立);
2)這次公投的完整問題是:

“您認為是否有必要保留蘇維埃社會主義共和國聯盟,它作為一個革新的聯邦,由平等的主權共和國組成,其中各民族中所有個體的權利與自由都能得到充分的保障?”
在烏克蘭、烏茲別克和吉爾吉斯,選票上還有附加問題,其中烏克蘭的附加問題是:您是否認為烏克蘭應該基於《烏克蘭國家主權宣言》,成為蘇維埃主權國家聯盟的一部分?(超過81%的烏克蘭人選擇了“是”)
換言之,這次公投壓根沒有“保留蘇聯老樣子”的選項,即便保留聯盟,也是一個加盟國自治權大大加強的鬆散聯邦;
3)這次公投的投票率達到80%,在超過1.485億選民的投票中,約1.135億人(77.85%)選擇了“是”,“保留並改革蘇聯”的確是名副其實的主流民意;
有趣的是,具體到九個加盟國,“大哥”俄羅斯與“二哥”烏克蘭支持保留蘇聯的比例最低,剛過70%,東斯拉夫三弟白俄羅斯則是83%;
即便是後來最先跳反的烏克蘭,當年絕大多數地區也是支持留在聯盟,反對者居多的,自然是在西部那些二戰前後被併入蘇聯的地區(以及首都基輔);

最支持保留聯盟的,則是“非斯拉夫-伊斯蘭”六國,支持率基本在95%左右甚至更高;

由此可見,最富裕的親戚、城裏人、斯拉夫主體民族,反而(相對)更不情願帶着那些穆斯林少數民族窮親戚繼續搭夥過日子,是這超過77%選民支持保留聯盟隱含的信息。
花如此大篇幅解讀這次“保留並改革蘇聯”的公投,也就能順帶解釋《新聯盟條約》的前提基礎和核心內容了。
在此之前,蘇聯便已經在討論變革聯盟的提案,並啓動了法定程序。公投的結果,自然加速了這一進程。
面對“保留聯盟、改革聯盟、提高各國自治權、保障民權”的主流民意,戈爾巴喬夫很快與這九國領導人在4月23日達成了協議。
只不過,由於某些國家的意願,去掉了“社會主義”,變成了“蘇維埃主權共和國聯盟”,俄文縮寫還是CCCP,英語縮寫還是USSR,依然是一個完整對外的國際法人主體。

在新聯盟的框架下,未來的蘇聯有一個共同的總統,實行統一的國防與外交政策,中央政府繼續擁有國安、軍事、外交、統一貨幣發行權、貴重金屬控制權,但都需要得到各共和國的監督,協同落實。
除了授予中央政府的這些有限權限清單,其它的權力則無一例外賦予了各加盟國:產業、資源的掌控,公共開支、徵税權力,甚至與其它國家建立外交與貿易關係的權力。
至於聯盟與各共和國的司法衝突,則由新設立的憲法法院裁決,但加盟共和國法律優先於聯盟法律,成為了最終原則。
更重要的是:新聯盟條約明確了各共和國有權決定是否加入聯盟,不願意加入者,“可以走自己的路”。
新聯盟條約是各加盟國向蘇聯中央要權的結果,而條約事實上也實現了這一目的。
相比於各走各路的獨聯體,這個新蘇聯自然更緊密一些,畢竟還存在一箇中央政府和總統,可謂**“加強版獨聯體”**。
相比於美國這般傳統的聯邦制國家,這個新蘇聯似乎相似、甚至更加鬆散,因為各加盟國可以隨時跳反,已經成為了公開的鐵律,可謂**“弱化版美國”**。
截止到1991年8月,除了烏克蘭,其它八國都批准了新聯盟條約的草案。而決定歷史走向的關鍵,便是這個烏克蘭。
3. “沒有共識的共識”:新蘇聯緣何最終流產?
“八一九事件”三天一鬧,不僅令新聯盟條約的簽署擱置,還觸發烏克蘭帶頭宣佈完全獨立,正式敲響蘇聯的喪鐘,成為世人眼中改變歷史進程的X因素。
然而,沒有“八一九”,蘇聯就能通過革新繼續長壽嗎?也不盡然。
事實上,“八一九”不過是揭開了蓋子,加劇了蘇聯各國和各地民眾對莫斯科的不信任,將分歧放大,更揭露了一個殘酷的事實:
“公開性”之後,一個“新聯盟共識”無法掩蓋的事實是,蘇聯不同國家不同人在國家定位問題上,沒有共識。
顯然,以亞納耶夫為代表的保守派,希望維繫原有蘇共、列寧主義和中央集權框架下的蘇聯,有限的改革只是為了激發國家發展的活力,不能變更國本。
對於戈爾巴喬夫來説,他本人未必認同公投體現的主流民意,但他堅信小修小補的改革救不了蘇聯,只有先穩住聯盟,再圖後計(例如把其它加盟共和國慢慢拉入夥,慢慢加強中央政府的權威);
對於多數民眾和各共和國而言,聯盟的好處要繼續享受,但各國不能繼續被高度集中的中央計劃體制束縛手腳了;
烏克蘭的野心可能更大,名義上作為聯盟的一分子,該拿的好處不少,但實際上要做“國中之國”,在國際舞台上獨立自主大展拳腳,成為“下一個芬蘭”(烏克蘭人自信自己的資源優勢最好,不需要被窮親戚拖累)。
對於後三方來説,《新聯盟條約》只是一個當下可以接受的權宜之計:反正它足夠靈活,將來各當事方都有可進可退的空間。
對於習慣了幾百年高度中央集權的傳統俄國人(蘇共保守派)來説,美國式的聯邦都已然不可接受,遑論“弱化版美國”。
“八一九”一鬧,徹底掀了桌子,撕掉了後三方名義上的共識遮羞布,揭開了大家不同的心思。

戈爾巴喬夫成為了各方不討好、搖搖欲墜的名義上老大:保守派恨他毀滅國本,烏克蘭和其它加盟共和國、普通老百姓不僅懷疑他的誠意,更不相信他有能力維繫住脆弱的聯盟共識。
保守派徹底淪為過街老鼠,被視為保守、反動的勢力。
各加盟共和國及老百姓開始意識到:只要保守勢力還在,莫斯科很難有誠意完全落實“革新的聯盟”,今天進入了聯盟的坑,也許明天聯盟又會回到中央集權的老傳統。
向來善於觀察形勢、聞風而動的烏克蘭總統克拉夫丘克更是直言,“八一九事件”讓他意識到,只有完全獨立,烏克蘭才能成為真正的主權國家。
至少,他敏鋭地捕捉到了八一九事件前後烏內部民意動向的變化。
結果就是,烏克蘭執意不再簽署任何從屬於一個完整主權國家(聯盟)的協議,葉利欽、克拉夫丘克、舒什科維奇在別洛韋日森林談到最後,唯一的結果便是成立一個“國際組織”獨聯體,維繫蘇聯無望。
如果把歷史的視角放長一些,多個世紀中央集權傳統的俄國,是否玩得轉這種前所未有的新聯盟?
其實,沒有“八一九”,或許他們還能嘗試走一走前所未有的道路,無論一年、三年、五年、十年。
這樣,很多熱點爭議問題或許還能緩解,比如納卡地區衝突、卡拉卡爾帕克、克里米亞爭議,至少俄烏之間的衝突也不會發展到這一步。
但歷史給我們最重要的一課就是:歷史無法假設,也無法走回頭路。
這篇文章,不是為了替誰惋惜,也不是要設想一個全新的地緣政治圖景,只是分享一個歷史上真實存在、但又往往被一筆帶過的一種嘗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