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祖的糧食就要吃完”——讀《三國志》之一_風聞
来者建强-仁者见智2022-08-26 16:56
讀蜀人陳壽(公元223—297年)編撰的《三國志》,官渡之戰的精彩片段是不能錯過的,後世評論者指出,此戰與赤壁之戰、夷陵之戰合稱東漢末年“三大戰役”。此戰一舉奠定了曹操統一北方的基礎,還有一個重大意義是中國歷史上著名的以弱勝強的戰役之一。交戰雙方就是所謂的“弱勢”一方曹操和“強勢”一方袁紹。
曹操何以顯得“弱勢”?從記錄他一生光輝事蹟的《三國志-武帝紀》到其他的參戰者的個人傳記,凡是提及官渡之戰的,幾乎都有一句“太祖的糧食就要吃完”。這裏所説的“太祖”自然就是曹操。相反,袁紹兵糧充沛。這裏暗示,打贏才是搶到飯碗。且看,在糧食就要吃完的生死關頭,曹操是如何取得輝煌的勝利的。

《三國志-武帝紀》中比較全面地記述了官渡之戰。史載,建安五年(200年),袁紹與曹操在官渡(今河南中牟)展開決定日後生死存亡的拉鋸戰,袁紹進兵官渡,堆土山,挖地道,曹操也在自己一方如法炮製,與之對應。袁紹命令士兵向曹操軍營射箭,箭如雨下,曹營內走路的人都要舉着盾牌護身,大家十分驚恐。當時,曹操軍糧已經很少,曹操寫信給荀彧,打算撤回許都(今河南許昌)。
荀彧認為:“袁紹把全部軍隊都調集官渡,想着與您一決雌雄。您現在是以最弱小的隊伍對抗最強大的敵人,如果不能克敵制勝,必定會被對方趁機消滅,這是決定天下誰屬的至為關鍵的時刻啊。不過,袁紹只能算得上凡人中的一個雄傑,他能羅致人才但不會使用人才,以您的勇武和睿智,再加上輔佐天子討伐奸逆的正當名義,打哪裏不能成功呢?”曹操採納了這一意見。
我倒覺得,荀彧的這一番話不是講給曹操聽的,更像是曹操請他來給全軍將士做戰前的形勢報告和宣傳鼓勁的。
俗話説,兵馬未動,糧草先行。史載,袁紹的運糧車來了好幾千輛,曹操採納荀攸的計策,派徐晃、史渙截擊,大敗其押兵車,把運糧車全部燒掉。曹操與袁紹對峙了好幾個月,雖然屢次交戰屢斬敵將,但無奈兵少糧盡,將士疲乏。曹操對運糧的人説:“今後十五天之內我為你們打敗袁紹,到那時就不再勞累你們了。”説得如此動聽,典型的創業者。
冬十月,袁紹又派運糧車,讓淳于瓊等五位將領率一萬士兵押運。這些人駐紮在袁紹軍營以北約四十里開外處。袁紹的謀臣許攸貪取財物,袁紹不能滿足他,許攸就投奔曹操,並勸曹操襲擊淳于瓊一夥。曹操身旁的人都不相信許攸,只有荀攸、賈詡鼓動曹操按許攸説的去做。
曹操於是讓曹洪留守,自己率步兵、騎兵五千人星夜前往,在天剛發亮時趕到。淳于瓊等人看到曹操兵少,拉起隊伍在營門外面擺開陣式。曹操發起猛攻,淳于瓊退守軍營,曹操又衝擊軍營,把淳于瓊的部隊打得大敗,盡數殺死了他們。在曹操進攻淳于瓊之際,袁紹對長子袁譚説:“我們發兵去拔掉曹操的軍營,這樣他就無處可歸了!”於是讓張郃、高覽進攻曹洪。
張郃等人聽説淳于瓊敗亡,就來投順了曹操。袁紹的軍隊因此潰敗,袁紹與袁譚丟下軍隊逃走,渡黃河北上。曹操沒能追上他們,但卻收繳了袁紹的全部軍用物資和圖書珍寶。曹操在收繳的袁紹的信件中,發現了許都和自己軍隊中的一些人寫給袁紹的信件,曹操將其全部燒燬。然後,冀州各郡大都獻出城池歸降了曹操。

以上是戰勝一方的情況,戰敗一方到底經歷了什麼呢?《三國志-袁紹傳》中有詳細記載,《袁紹傳》先是慣例地介紹了他的出身為人。袁紹的高祖父袁安在漢章帝時做司徒(一品官,相當於今天掌管教化的國務委員或副總理級別),從袁安而後四代均居三公的位子,因此威勢壓倒了天下所有的臣民。袁紹相貌英俊,能屈己交接賢士,故而當時的賢士許多都依附於他,曹操在少年時便與他有了交情(攀附袁紹)。
由此看來,袁紹的條件是好得不得了。但是,亂世哪還講啥交情。史載,建安五年,曹操親征劉備。謀臣田豐建議袁紹襲擊曹操的後方,袁紹以兒子有病為由予以拒絕。田豐舉起手杖敲打着地,説道:“遇上千載難逢的好機會,卻以嬰兒之病錯失之,太可惜了!”這時,曹操到了沛縣,打敗了劉備,劉備逃奔袁紹。
袁紹率大軍進駐黎陽(今河南浚縣),同時派顏良進攻駐守白馬(今河南滑縣)的劉延。袁紹的監軍沮授又進諫袁紹:“顏良性子急躁、慮事不周,儘管驍勇善戰,但也不能讓他一個人獨當一面。”袁紹又不聽。曹操率軍救援劉延,與顏良接了火,大敗其部眾,殺了顏良。袁紹渡過黃河,在延津(今河南北部新鄉市)南面修築壁壘,派劉備、文丑率部向曹操挑戰。曹操一戰便擊敗了他們,殺了文丑,再戰,擒獲了袁紹的大將(劉備又幸運地逃脱了)。
袁軍大為震恐。曹操還兵官渡。沮授再次建議袁紹説:“我們兵源眾多,但勇敢和強勁比不上曹軍;敵軍糧食缺乏,且物資儲備比不上我們;敵軍以速戰為有利,我們以緩博最合算。我們應該不慌不忙,做打持久戰的準備,拖上一些時日。”袁紹沒有采納,而是採取連營陣式,步步推進,逼近官渡,雙方交戰。
戰敗,袁紹和袁譚各騎一匹馬渡河北遁。殘餘的部眾詐降,曹操把他們全部活埋(又一起全部活埋的史例)。沮授沒能趕上同袁紹一道渡河而被捉,往見曹操,曹操熱情相待。後來,沮授圖謀逃回袁紹那裏而被殺了頭。沮授是何許人,竟受曹操如此的器重,後面還會再提到。

荀彧、荀攸、賈詡等都是曹操的重要謀士,在他們的個人傳記裏,提到官渡之戰時,都不忘強調當時“太祖的軍糧就要吃完”的這一特殊情況。此外,這些謀士的傳記從多個側面對戰爭勝負情況做了重要補充。
據《三國志-荀彧傳》載,荀彧,今河南許昌人。永漢元年(189年),荀彧被推薦為孝廉,做了守宮令。董卓之亂髮生後,荀彧請求出任地方官,被任命為亢父(今山東濟寧)令,不久棄官回家。荀彧後來受袁紹器重,但他揣度袁紹成不了大事,改投了曹操。曹操非常高興,説:“你就是我的子房(漢高祖劉邦的謀臣張良)”任命他為司馬,荀彧時年29歲。
官渡之戰爆發前,因讓梨而流芳後世的孔融曾對荀彧説:“袁紹地廣兵強,田豐、許攸,都是智謀之士,為他畫策;審配、逢紀,都是盡忠之臣,替他理事;顏良、文丑,勇冠三軍,代他掌兵:恐怕很難戰勝啊!”荀彧説:“袁紹兵員雖多但法不嚴整。田豐剛直而好犯上,許攸貪婪而不檢點。審配專斷但無謀略,逢紀果決但憑己意,這兩個人留下主持後方的事務,假若許攸家有人犯了法,勢必不會寬大處理,不寬大處理,許攸勢必叛變。顏良、文丑,匹夫之勇,可以一戰而擒。”
不久,與袁紹開戰。曹操固守官渡,袁紹團團包圍。這時“太祖的軍糧就要吃完”,曹操寫信給荀彧,打算撤回許縣以避開袁紹。荀彧説:“現在軍糧雖已很少,但還不如西楚霸王項羽、漢王劉邦相持於滎陽、成皋之間那樣困難。當時劉邦、項羽都不肯先退,因為誰先退形勢就對誰不利。您以僅及敵人十分之一的兵眾,畫地自守,扼住敵人的咽喉使其不能前進,已經半年了。敵人窘況已現,氣勢已衰,必將發生變化,這正是出奇制勝的良機,不可錯過。”曹操於是按兵。
曹操親率奇兵襲擊袁紹部將的軍營,殺了他的大將淳于瓊等,袁紹退走。審配以許攸家人不守法令,逮捕了他的妻兒,許攸一氣之下背叛了袁紹;顏良、文丑斃命沙場;田豐因直言極諫被袁紹殺頭,都如同荀彧所預料的那樣。
後來發生的事似乎確如荀彧神算,可是仔細一想,難道可以排除袁紹“內亂”不是荀彧一夥在其內部苦心經營和製造的結果嗎?搞亂地方內部往往就是我方獲勝的關鍵,作為荀彧的侄子荀攸也擅長此道。
據《三國志-荀攸傳》載,荀攸跟從曹操去白馬救援劉延,出計謀殺了顏良。曹操解了白馬之圍後撤還,打發拉着軍用物資的車子沿黃河西行。袁紹渡河追擊,猝然撞上了曹操軍隊。(曹軍)諸將大驚失色,請求退守營寨,荀攸説:“這正是擒敵的好機會,為什麼捨棄!”曹操看了荀攸一眼,會意地一笑。隨即用一車接一車的軍用物資引誘敵人,敵人你追我趕地朝那些軍用物資奔去,陣形大亂。曹操於是放出步兵和騎兵痛擊敵人,把他們打得大敗,殺了騎兵將領文丑。
曹操與袁紹對峙於官渡。這時“太祖的軍糧就要吃完”,荀攸對曹操説:“袁紹的運糧車很快就要來到,其將韓荀性情急躁而又輕敵,攻打他一定能取勝。”曹操問:“誰可以擔當此事?”荀攸説:“徐晃可以。”曹操於是派徐晃和史渙截擊韓荀,把他們打得狼狽逃竄,焚燒了袁紹的車輛物資。後來,袁紹的部將張郃、高覽燒掉攻城的戰車求降,袁紹棄軍逃走。張郃求降,曹洪心中狐疑,不敢接受,許攸對曹洪説:“張郃的計謀不被採用,他是憤怒而來,您懷疑什麼?”曹洪這才接納了他。

看到“曹洪心中狐疑”這一節,很自然想到曹操何嘗不多疑。然而,創業期的曹操卻貌似做到特能容人和善於用人,這實在是一代梟雄必備的素養。
另據《三國志-賈詡傳》載,甘肅武威人賈詡少時不知名,只有漢陽人閻忠對他另眼相看,認為他有張良、陳平之卓異。在官渡之戰時,賈詡擔任參司空軍事。袁紹圍困曹操,這時“太祖的軍糧就要吃完”,曹操問賈詡怎麼辦,賈詡説:“主公明達勝過袁紹,勇武勝過袁紹,用人勝過袁紹,決斷勝過袁紹,您具有這四個方面的優勢而半年未能取勝,這是因為您力圖萬無一失。您只要相機做出決斷,很快就能獲得勝果。”曹操説:“很好。”於是集合隊伍開出營寨,圍攻袁紹三十幾裏以外的兵營,馬到功成。
《三國志-郭嘉傳》中記載了一個很有趣的官渡之戰的場外花絮,雖然與太祖的糧食有沒有吃完沒什麼關係,不妨也摘錄下來看一看。
史載,郭嘉,今河南禹縣人。起初,他在袁紹那裏任職。後來,因荀彧推薦,曹操召見郭嘉,和他共論天下大事。曹操説:“使我成就大業的,一定就是這個人了。”郭嘉出來,也高興地説:“真是我的理想主人啊。”
郭嘉首先出計策幫曹操生擒了呂布。當曹操與袁紹相持於官渡時,獨霸江東的孫策打算渡江北上突襲曹操的老巢許縣。眾人聞訊都很恐懼,郭嘉推斷説:“孫策剛剛吞併了江東,他殺的都是英雄豪傑,能 得人死力度人。孫策一向粗心大意,不注意保護自身,即使有百萬雄師,也無異於獨行中原。如果有個刺客在他跟前猛然出現,他也就是個一人之敵。依我看來,他肯定會死在皮膚之手。”孫策到了江邊未及過去,果然被許貢的門客刺殺。
孫策遇刺,我仍懷疑是郭嘉一夥事先精心準備而挖好的一個坑。還有一個重大的問題,“太祖”當時真的那麼缺糧嗎?我看,未必是那麼緊缺,就像曹操對陣袁紹也未必是説的那樣強弱懸殊。
在《三國志-夏侯淵傳》中有一處簡短又稍顯含糊的記載,曹操與袁紹交戰官渡時,夏侯淵代理督軍校尉。當時曹操軍中糧食甚少,夏侯淵轉運供給不絕於路,曹操的軍隊得以重振。
夏侯淵是何許人,《夏侯淵傳》説,當年曹操無所事事時,曾因犯法將被縣官治罪,夏侯淵替他承擔了罪責。隨後,曹操設法將夏侯淵救出,使他得以免受嚴刑。曹操起兵後,夏侯淵先是跟隨在他的身邊,不久轉任河南的地方長官。曹操和夏侯淵是鐵哥們,官渡之戰時特別擔任“後勤部長”,若真缺糧得厲害,夏侯淵豈不是沒把好兄弟託付的重要工作做好。

《三國志》是一部好史書,然而它的一個致命問題就是對一些歷史重大事件的記載過於簡略,讓人難以分辨要害細節,這其中作者陳壽也許有“在人屋檐下”的不得已的苦衷。但是,我們仍然可以毫無疑問地確認,對於一場“官渡之戰”如此重大的戰爭來説,糧食補給是重要的保障,比這更重要的應該還有很多,比如,戰略之智、用人之術,以及民心向背,等等。
上文講到袁紹的屬下沮授在戰後受到曹操熱情相待,無奈他不肯移心新主而遭到殺害。沮授被殺時,曹操嘆息道:“孤早相得,天下不足慮。”據載,沮授的智謀堪比諸葛亮,他曾對袁紹提出先曹操一步奉迎天子,反對袁氏諸子分立,提出三年疲曹的戰略,不但都沒有被袁紹採納,暗地裏還被排擠和削弱兵權。
戰爭,歸根結底是人對人的戰爭。人,是這個星球上極其特別的政治動物。掩卷之際,不禁想起著名的歐洲軍事理論家克勞塞維茨(1780—1831年)《戰爭論》中的那句經典名言:“戰爭無非是政治通過另一種手段的延續。”
漢語對德文原句的理解和翻譯都不夠精細,克勞塞維茨的本意是,戰爭是政治交往“混合以另一種手段”的繼續。其中至少包含兩個層面的意思:一是,戰爭這種存在與政治緊密相連,甚至就是最大的政治;二是,戰爭往往超然於政治之外,它深入人性的最底層而神秘莫測。回望歷史,我們可以在所有的大戰中清楚地看到這兩點。(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