歷史記錄的流氓行徑,後世真誠的追愛思念_風聞
张佳玮-作家-2022-08-30 18:56
元曲裏有一出名段,睢景臣的《哨遍·高祖還鄉》,寫得絕妙。
寫一個鄉民眼裏,看漢高還鄉:一派威風凜凜,弄些我們沒見過的儀仗、大作怪的衣服。然後車上下來個大漢。我仔細一看,認出來了,氣死了:
你不就是那個姓劉的嗎?你老婆不姓呂嗎?你做亭長時喝酒,你跟我餵牛切草,你以前怎麼欠我的錢,我都記着呢!怎麼你這個劉三,就更名改姓叫了漢高祖!
這一段,的確是戳穿了泡沫,嘲諷了劉邦少時的嘴臉,看着真是痛快解氣:
你這個裝模作樣的漢高祖,還不是鄉里出來的劉季?
太史公在《史記》裏寫劉邦,挺不客氣。
賒賬欠債,粗口罵人,無賴憊懶,冷酷無情,一一寫來。
這麼個無賴做派,何以得天下?
韓信與張良當年都當着劉邦,説過類似的話,大意:
項羽寬仁愛人,劉邦輕慢侮人;但劉邦捨得封賞,項羽只肯摩挲印信而已。劉邦的確賞人賞得狠。彭城兵敗後,他跟張良第一句話:“關東之地我不要了,都拿去封賞人,誰能跟我一起幹掉項羽?”
垓下之戰前,韓信要當楚王,彭越要當梁王,劉邦雖然肉疼,抬手就給;英布的淮南王,那也是眼都不眨——至於之後兔死狗烹,把諸王都給幹掉了,那是後話了。
《史記》裏寫樊噲的戰績,有一串列表:
從攻胡陵、方與,還守豐,擊泗水監豐下,破之。復東定沛,破泗水守薛西。與司馬枿戰碭東,卻敵,斬首十五級,賜爵國大夫。常從,沛公擊章邯軍濮陽,攻城先登,斬首二十三級,賜爵列大夫。復常從,從攻城陽,先登。下户牖,破李由軍,斬首十六級,賜上間爵。從攻圍東郡守尉於成武,卻敵,斬首十四級,捕虜十一人,賜爵五大夫……
很枯燥的數據。
但仔細想一想:
這時劉邦不止沒稱帝、沒稱王,充其量就是個流浪軍閥。
而樊噲的戰績數據,歷歷在目,可見是功勞簿記得清楚,用來封賞的。
起兵初期,諸事草率,大家打到哪兒算哪兒,劉邦依然沒忘記,要**準確地記錄諸將的功勳,好論功行賞。**最後販夫走卒、車伕屠夫,都積累功勞,成了西漢開國元勳。
劉邦何以能得諸將死力?皆出於此。
韓信初見劉邦時,就説劉邦哪哪都不如項羽,但是捨得封賞。劉邦在封賞之事上精確到何種程度呢?項羽自盡,五人分奪其屍體,劉邦就果真把五人分別封了侯,也算是言出必踐。
後來竇太后去跟漢景帝唸叨,要他封皇后的大哥王信為侯,太尉周亞夫——他爸爸周勃是個織簾子奏哀樂為生的,跟着劉邦封到絳侯與宰相,還平定了呂后親戚鬧的亂子;周亞夫自己本無繼承權,是靠着戰功封的侯——就義正辭嚴,搬出了劉邦當年的訓誡:
“非劉姓不得王,非有功不得侯;若違反此約,天下共擊之。”他説此話時,劉邦已故世半個世紀,而漢景帝猶無從違背。
後世都愛説劉邦運氣好,怎麼縣裏的秘書蕭何、縣裏的監獄長曹參、縣令的司機夏侯嬰、小販灌嬰、殺狗的樊噲、輕薄無行的陳平、織簾子的周勃,個個在他手下都神武天縱,打得天下英雄屁滾尿流呢?
劉邦自己説了是會用人;然而用人説到底,無非是崗位安排、權限給予,以及賞罰罷了。如果一個老闆在企業草創時,就把作為屠夫的你每一點成績都記錄下來,予以封賞,你又怎麼會不去努力磨鍊自己的武藝,成為天下猛將,好繼續拼搏?
——這就是樊噲們在劉邦手下用盡死力的拼搏過程。
説到底,得人心的老闆,**那都是賞功罰罪,給屬下足夠的盼頭和上升通道啊。**劉邦自稱能用人,無非也就是如此。
這就涉及到一個細節了:
**作為個人的劉邦,和作為老闆的劉邦,不是一回事。**一個個體與他的職能,不是一回事。
劉邦是個私德有點問題、嘴裏喜歡罵罵咧咧的個體。
漢高祖則是個政治人物。
**政治人物的公德與私德,**得分開看。比如被劉邦欠債的武負王媪、被劉邦殺了的韓信彭越英布、被劉邦打算放棄成為肉羹的他親爹劉太公、劉邦的對手項羽,恨劉邦那是應該的。
劉邦罵酈生豎儒,對陸賈自稱乃公,看醫生治不好自己就給點錢把人罵走了,的確不太温和。
按説得道多助失道寡助,這麼個人,不該得天下呀?
高起和王陵都説了劉邦“慢而侮人,項羽仁而敬人”。相處起來,劉邦比項羽煩人多了。
但:
“然陛下使人攻城略地所降下者因以與之,與天下同其利也。”劉邦嘴裏罵人,但真給手下好處啊。
劉邦粗魯,但聽得進話。陸賈隨何酈生這類讀書人會被他罵,但罵完了,只要人説得有道理,他聽。
英布要反時,説他忌憚的就是韓信和劉邦。韓信死了,劉邦老了,諸將不是他對手,反吧——結果劉邦還是把英布平了。
他自己能做事,但也懂得給手下好處,讓大家一起做事,實實在在不問出身地給手下好處。
最重要的,是**對百姓寬厚。**秦法嚴苛,不讓人説話。“誹謗者族,偶語者棄市。”説不好聽的都要滅全家。
劉邦一到關中,免了瑣苛的法:
“與父老約,法三章耳:殺人者死,傷人及盜抵罪。”
寬厚。
於是秦人爭持牛羊酒食來獻,劉邦得民心。
項羽剛死,天下剛平,劉邦第一件事,不是封自己的子弟功臣,而是封了長沙王吳芮和閩粵王無諸:他們沒幫自己滅項羽,但之前參與了滅秦平天下。無功於漢,有功於天下,先封。
得天下心。
劉邦得天下後,第一件事:
兵皆罷歸家。
不打仗了,回家去吧。
對已經很苦的百姓呢?
民前或相聚保山澤,不書名數,今天下已定,令各歸其縣,復故爵田宅,吏以文法教訓辨告,勿笞辱。民以飢餓自賣為人奴婢者,皆免為庶人。
以前那些沒法子聚眾山大王,回家去種田吧;還規定吏不許虐待他們。
以前那些餓肚子沒辦法過了,賣身為奴的,現在成了庶民。
讓走投無路受苦,被迫跑路或賣身的人,又有條活路了。
寬厚。
漢十二年的詔書:
“欲省賦甚。今獻未有程,吏或多賦以為獻,而諸侯王尤多,民疾之。令諸侯王、通侯常以十月朝獻,及郡各以其口數率,人歲六十三錢,以給獻費。”
規定了諸侯王朝獻的規制,減輕了百姓負擔,讓百姓過日子。
寬厚。
陳豨反了,常山郡丟了二十城。周昌要求誅殺守尉,劉邦説不要:
“是力不足,亡罪。”
後來又規定:代地被陳豨、趙利所劫掠裹挾的,一律赦免。
寬厚。
上面説了,吐槽劉邦最得勁的,莫過於太史公司馬遷。
但司馬遷記下了劉邦那些流氓行徑,卻也大氣地説:
秦政不改,反酷刑法,豈不繆乎?
**故漢興,承敝易變,使人不倦,得天統矣!**劉邦免了秦苛法,讓百姓過點好日子,沒那麼累了,這才是得天統啊。
劉邦沒了二百年,西漢滅了,王莽起來。
王常説:“莽政令苛酷,失天下心。民之謳吟思漢,非一日也。”鄭興説:“天下同苦王氏虐政,而思高祖之舊德。”馮衍説:“海內淆亂,人懷漢德,甚於詩人之思召公也。”馮異説:“天下同苦王氏,思漢久矣。”是所謂:
“百姓無不懷念我大漢。”
所以當時反王莽的,許多都舉着大漢的旗幟。
漢朝滅了,但百姓還是“思高祖之舊德”。那時劉邦都死了快二百年了。
韓信彭越英布項羽劉太公甚至盧綰都可以恨劉邦,因為他確實做過些缺德事。
但被劉邦放歸家的士兵,被劉邦免了苛法的秦父老,被劉邦免為庶人的奴婢,被劉邦赦免的代地人,被劉邦免了各種租賦的百姓,一定會覺得:
高祖是大好人,百姓的救星!
得天下,可以靠一時之狡計;而能保天下數百年,甚至劉邦死了二百年,還被“思高祖之舊德”。
百姓的口碑才是真的。
太史公説劉邦與漢的好處,很樸素的四個字:
**“使人不倦”。**百姓懷念的不是劉邦的雄才、狡猾、傲慢與手腕,而是他作為漢高,對待百姓的寬厚之德,讓百姓能過點好日子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