煙歸煙,塵歸塵;隱入塵煙無好人_風聞
满也-2022-08-30 06:48
甘肅省張掖市高台縣,是電影《隱入塵煙》的故事背景地和農村拍攝地。我的老家,距離那個地方兩百多公里,南面是延綿起伏的祁連山,北面是一望無際的黃沙窩。屏幕上那些搖曳的芨芨草,那些孤零零的白楊樹,還有那頭拉車的老驢,彷彿就在我的家門口,彷彿就在我們村口上。但是,《隱入塵煙》是一部我看不懂的電影,我看不懂這部電影呈現出來的時間,也看不懂電影裏那些人和事。
我的姐姐像極了電影裏那個身患疾病的曹貴英。出嫁後第一年,姐姐患上系統性紅斑狼瘡,在1986年前後,這是一個看不起的病,也是要命的病,大夫説,這個病還有一個名字,叫血癌。但是,我生活過的農村有着人世間所有的温情和美好,姐姐遇上了一個倔強的好人,我的姐夫。那時候,出力氣打工找不着地方,姐姐在蘭州住院,姐夫在蘭州火車站幹很下賤的力氣活,往火車上塞人、塞行李。那也是一個欺行霸市的活,姐夫很多次被地頭蛇打,也很多次被派出所抓,掙到的零錢必須得塞到鞋裏面。每天晚上趕到醫院,姐夫給姐姐打包一碗牛肉麪,姐姐問姐夫,你吃了嘛?姐夫都説,吃了,我在館子裏吃了一大碗,還加了一個雞蛋。其實他什麼也沒吃,從醫院出來,裹着大衣在路邊上啃幹饃饃,然後裹緊衣服,在別人的屋檐下悄悄睡到天亮。
姐姐最後是被醫院勸離的,説,這是個病看不好的病,農村窮,再住下去也是白花錢。臨走的時候,大夫護士給姐姐捐了一些衣物,叮囑,不能感冒,不能有夫妻生活。這也就意味着,姐姐和姐夫這輩子不會有孩子了。在農村,只要人還在,中藥西藥總還要吃一把,哪怕求個心理安慰,吃着藥,人還有活下去的希望。舅舅是個自學成材的鄉村中醫,每天看病的人散了,他都蹙着眉頭翻中醫書籍,説,我不相信這個丫頭年經輕輕就這麼給造掉。中藥罐子天天熬,大概一年多,姐姐病好了,但留下後遺症,左骨神經疼痛,走出一崴一崴的,跟電影上的曹貴英一模一樣。
姐姐病着的時候,村子上有人罵過姐夫“斷後”,這在農村是很惡毒的揭短。姐姐病好以後,嗵嗵嗵生下三個孩子。我的大外甥讀研期間從大學入伍,先到海軍陸戰隊,半年後被選撥到南海的一支特戰部隊,就是電影《紅海行動》中赫赫有名的的“蛟龍突擊隊”。
那是八十年代的農村,那個時代農村才是電影《隱入塵煙》所呈現的農村。我的姐夫,從相貌到言行舉止,都像極了那個馬有鐵,從來不知窮,從來不知苦。但不一樣的是,姐夫在二十年前就蓋起一座一磚起的高頭大院,裏外貼着牆磚,城裏有的傢俱電器,房子蓋好的那一年都有了。
我二十二歲離開老家。電影上,馬有鐵乾的那些活,我在農村全都幹過。馬有鐵蓋房子,打的那個土塊,不叫“土磚”,叫“土基”。我們家91年蓋的新房,父親活泥,我端着土匣子拓,那幢房子的每一塊土基都是我拓的。我割過麥,揚過場,打過炕面子。打炕面子是比拓土基更有技術含量的活,泥裏面活上麥草,光着腳一塊一塊踩。我栽過芨芨草掃帚,我編過芨芨草蓆子。電影裏面,馬有鐵和曹貴英拗着驢車從麥田裏往回拉麥捆的那個情景,即使回到八十年代,也不真實。麥杆很滑,裝車是個技術活,既要拉得多,還要裝的穩。麥捆在半路上東倒西歪的時候,人可以左右趁勁,牲口趁不上勁,只能用人力。我們家養着一頭老騾子,平時用,打場也用,但拉麥子的時候不用,我在前面扛車架子車,父親在後面推。從我下地幹活,到離開農村,十幾年的麥子都是這麼收上場的,我沒見過誰家用單牲口從地頭往回拉麥子。
我們老家,79年通電,91年通自來水。95年回老家,家家户户已經通上電話。我離開前兩年,割麥還用鐮刀,但拉麥、打場已經僱拖拉機了。再往後,大概2000年以後,有人購買大型收割機承包麥收,農村基本實現機械化,到麥黃時節,一天收完入倉。
這些年,新農村建設在全國普及,這件事不能説好壞,農民多數是不情願的。修橋修路,大家都高興。但非要搞集中居民點,讓農民搬進樓房,大家意見很多。農民有農民的生存法則,養雞養豬是千百年來形成的自然生態。人住進樓房了,雞可以不養,傢俱怎麼辦?糧食麥草往哪堆放?問題歸問題,但農村的變化是眼睛看得見的,至少現在,家家户户都有了一台電三輪,這東西在農村太實用了,拉着農具上地,拉着麥草回家,串親戚走朋友,踩一腳油門呼呼呼就到了。
這一切變化,我在農村都親歷了,見證了。但我在《隱入塵煙》裏連一輛電三輪都看不見,這到底是哪個年代的農村?
電影裏的所有場景,都在上世紀八十年代。而電影裏的一些物品,卻是最近十幾年才有的東西。比如,電影裏的那輛寶馬車。比如,婚紗影樓裏那台弧形大屏的蘋果電腦。比如,電影裏三哥欺騙馬有鐵去城裏看的那套拆遷置換房。甚至,輸熊貓血才能活命的張老闆,他們全家做的那門糧食統購生意。這都是最近十幾年才有的事,但它的背景,卻是一個破敗的、落後的、遮蔽在黃土和風沙中的,八十年代的農村。
疫情封閉期間,有位蘇州的朋友在微信上給我介紹這部電影,説這是你們甘肅,你應該看看。第二天早上打開微信,看見一位深圳的媒體朋友發來鏈接。我很納悶,這是一部什麼電影,讓兩個生活在繁華都市裏的人不約而同的看好並且推薦?
看第一遍的時候,我真得睡着了。最近這部劇在網上越來越火,鋪天蓋地的讚美,於是強迫自己又看了一遍,終於看懂了:三哥嫌馬有鐵是個累贅,找了個有病的婆娘把他打發出家門。村上的張老闆得了一種怪病,村民們為了從張老闆手上要到血汗錢,一起鼓動馬有鐵去給張老闆輸血。馬有鐵和曹貴英住進別人廢棄掉的一個破舊院落裏,村民為了一萬多塊錢的老屋拆遷費,把他們從破房子裏面趕出來。三哥兒子要娶媳婦了,打發馬有鐵去城裏面拉傢俱,回來晚了,沒落一句好話,還捱了三哥一頓罵。張老闆兒子給曹貴英買了一件八十塊錢的衣服,是為了讓馬有鐵再給他要死的老爹輸血。三哥哄騙馬有鐵,給他兒子在城裏買了一套拆遷置換房。然後,曹貴英落水死了,馬有鐵喝農藥自殺了。
貧窮落後也罷了,偏偏村上沒一個好人。兩個相依為命的人,吃盡了人世間所有的苦,卻沒有落下人世間一點點好。馬有鐵善良和苦難的背後,是一個鄉村冷冰冰的邪惡。有人説,馬有鐵和曹貴英的命運,就像風雨中兩根點亮的蠟燭,他們相互映照,這是卑微生活中傳遞出的一絲光亮。我在這部電影裏沒看見光亮,只看見一種深不見底的黑暗。
電影出現以後,興奮的,尖叫的,讚美的,都不是我們這些從農村走出來的人,而是那些根本就不瞭解農村的城市文藝青年,還有戛納電影節,還有豆瓣,還有抖音和微博。那些吃飽喝足的人們,在城市的高樓大廈裏,厭倦了外面的萬家燈火,才會把苦難當成一種有聲有色的文藝,才會把貧窮看成一種居高臨下的情懷。你們真得沒這種資格。我扛過架子車,你們沒有。我拓過土基,你們也沒有。你們不能從貧窮、落後、艱難、困苦中尋找快感,然後認為你們是文藝的、你們是有情懷的。
這恰恰是你們對世界的惡意。
我的老家,是一個十七户人家的小村莊。土地承包的時候十七户,分分合合,離離散散,到今天還是十七户。村上有一户李姓人家,地主成份,1968年疏散人口,被遷到我們村子上,是村裏唯一的一户外來人口。因為説不清輩份,我父親那一輩稱呼老地主李哥,我們這一輩稱呼老地主李爸爸(我的老家,父親叫爹爹,叔叔伯伯叫爸爸),沒人要求,就這麼習慣下來,不排外,不欺生,他們家兩個兒子的媳婦都是我媽媽給介紹來的。
我堂哥有個傻兒子,上小學的時候經常挨老師和同學打。我弟弟知道了,到學校把打人的學生揪出來,列隊,一頓皮帶抽,把老師也打了。傻兒子沒人敢欺負了,但派出所的三輪摩托來了,找大隊支書,要抓我弟弟。支書説,先吃飯,先吃飯。一邊他兒子使個眼色,他兒子蹬着自行車飛奔我們家,讓我弟弟跑。這一跑出來,就再沒回去過。傻兒子後來失蹤多年,被公安局送回來,凍掉了兩隻腳,一躺就是二十多年。堂哥過世後,村上你家一口我家一口喂着,一直喂到死。
我實在不知道我們村上哪個是壞人。我們村上沒有三哥,也沒有鄉老闆和他兒子。前幾年鼓勵土地流轉,全村土地都承包給一户姓黨的人家,他不但沒掙着錢,反而連虧兩年,幾户條件好的人家放棄討要承包款。第三年種苗圃掙了點錢,黨老闆挨門挨户去給人家補前面兩年的款。在農村,一家有事,大家幫忙。《隱入塵煙》中,三哥家娶媳婦都沒請馬有鐵去吃個酒席。而我們村,過去貧窮的時候,有個規矩,無論紅白事,席上撤下來的盤子倒在一起,沒上桌的剩肉切成小塊,客人散了以後,挨家挨户去送。
村上發生過一件醜事,一個叔叔輩,是煤礦工人。他的媳婦,我們喊嬸孃,和小叔子偷情。村上沒覺得這事有多醜,那個當煤礦工人的叔叔死於礦難,村上開個會,要求他嫁給小叔子。倆人過了兩三年,這個叔叔娶了個年輕媳婦,不要嬸孃了。村上又開了個會,要求她嫁給村上還在打光棍的另一個叔叔。不管怎麼説,就是不讓走,結果也很好,兩個人最終過到老。有沒有幸福,只有他們自己知道。
《隱入塵煙》讓我最耿耿於懷的地方,不是窮,不是時光錯亂,而是村子裏面沒好人。你可以迎合城市,你可以迎合戛納,你可以把農村描寫的再落後一點、再貧窮一點,但你不能把農民表現的那麼壞,他們是我們的爺爺奶奶、父親母親、兄弟姐妹。
我的老家,和張掖高台縣山川相連,一衣帶水。老家多括西北風,我們在東南方向,風從張掖來,從你的臉上括到我的臉上。我們説一樣的話,我們吃一樣的飯,怎麼偏偏《隱入塵煙》裏面的世道人心,壞成這個樣子?本來想好好寫個影評,但面對這樣的電影,面對這樣的編劇和導演,不想用評論語言説話。我只想告訴大家,這不是今天的農村,你們的萬眾狂歡,是對我姐姐姐夫、父母兄弟的一種侮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