國產動畫電影這個臭毛病,該治治了_風聞
蹦迪班长-蹦迪班长官方账号-2022-09-01 09:18
在這個暑假的尾巴上,追光“封神宇宙”的第二部作品《楊戩》,上了。
關於對這部片子的評價,在此也許不用多説,因為無論是專家還是路人,少有對一部片子評價如此一致的時候:
美術封神,故事稀爛,編劇團隊應該集體給美術組的同事磕頭謝罪。
確實,情節和設計能割裂到這種程度上的影片,縱觀整個華語影壇確實少見。而《楊戩》可以做到沒有任何設計為劇情服務這一點,也是很不容易——畢竟一般人瞎碰還有幾率碰上幾個。
而從《小夜遊》《小門神》到後來的《白蛇》系列來看,就算“為醋包餃子”是追光的傳統藝能,那《楊戩》也爛得過分出奇了。所以,在美術的極大光環下,為了分析故事上這種讓人費解的“爛”,各種花裏胡哨的聲音層出不窮。
其中有一種陰謀論般的聲音:《楊戩》劇情之所以爛,是為了過審剪成這樣的。
我個人認為這種聲音站不住腳,因為看起來,這個故事的爛,是故事核心、基底、邏輯、節奏、情節、台詞……全盤式的、從一而終的爛。就算有裁掉的部分,把它加回來,大概率也起不到一子定乾坤的作用。
但這種猜測,卻無形中暗合了近年來國產動畫電影的某種規律——
講點隱隱綽綽的大實話,製造一個在過審邊緣徘徊的氛圍,彷彿成了某種口碑保底的密碼。
1.封神宇宙的核心:
衞道士與屠龍少年
《楊戩》的故事雖然乍一看讓人摸不着頭腦,但只要帶着《封神演義》原作的思維方式去看,脈絡其實簡單。
拋開旁枝末節不甚重要的前情和混亂的敍事邏輯,捋明白整個故事後你會發現,它大致上就是説:
楊戩為了自己的侄子沉香,捲進了一個“劈山不劈山”的事件裏,而劈山需要楊戩、沉香、寶蓮燈三位一體的條件。申公豹和巫山神女出於不同目的,都想劈山;楊戩師傅玉虛和四大天王不希望他們劈山並加以阻攔,理由是山下鎮着玄鳥,劈了會天下大亂。
在這裏,玄鳥是一個戰爭意象。其實就是説,玄鳥降世會天下大亂,引發戰爭,產生資源利益的重新分配。
師傅作為既得利益者,已經排在隊伍前半截了,當然不希望重新洗牌,因為現有規則一旦打亂,隊首沒準變成隊尾。
但以申公豹為代表的,在上次分配時沒分到好餅的一眾底層羣眾,就希望重新分配。這個重新分配的方式就是,劈山。劈了山放出玄鳥,大家打一架,打破現有利益結構,沒準就能爭取往前排排。
從這個角度來講,劈山也是一個意向。
有人説,楊嬋這個角色,可以理解成為了和平甘願犧牲自我的上一代秩序建立者
親手封上華山的楊戩,也曾是一個劈山者。電影裏有這麼一句台詞,被鎮在山下(等兒子來劈山救她)就是“楊家女人的宿命。堅決反對沉香劈山救母的楊戩師傅玉虛,在楊戩劈山救母時曾鼎力支持,而那次劈山救母的本質,也是通過戰爭進行階級洗牌。
利用父母親族等前人家族式的苦難,引其後人發動戰爭,以實現資源的再分配——玉虛等人乾的就是這樣一件事。有點馬克思所説的階級的本質的意思了。
而可惜的是,無論內裏有着怎樣複雜而深沉的概念,故事的不好看,它就是不好看。
沒有一個講得通的故事,其深處的概念,是無法被有效傳達的。
無獨有偶,不知是否因為《封神演義》的原作基調使然,近幾年幾部與“封神”有關的片子,除了《哪吒之魔童降世》講了一個“修自身”的故事,其餘的幾部,《姜子牙》《哪吒重生》和《楊戩》,無論是不是一個製作出品方,都在同一個領域裏纏綿。
其中,《楊戩》和《姜子牙》更是有着相仿的故事內核。
《姜子牙》雖然敍事也不流暢,情節偶有割裂,一些設計同樣與劇情脱節,但如果以洗煤球的眼光來看,相比《楊戩》,它勉強值得原諒。
比如你可以認為,姜子牙因為看見狐妖體內疑似有無辜元神,就放棄了自己堅持多年的大道,可能是因為道德潔癖。總的來説,被設定為強迫症的姜子牙,想來也不能接受自己秉持的“大義”有污點,他前半段一直在試圖想辦法抹去這個污點,卻在這個過程中發現污點所暴露的,是現有秩序正義假象背後的黑暗深淵。
所以,他從一個衞道士,變成了一個屠龍者。這個設定是成立的。
同楊戩一樣,姜子牙也不是一個影片一開始就準備要背叛的人,他最開始想的都是自欺欺人——就算證明自己是錯的,他也希望自己追隨的大道沒有污點。踏出北海界也好,追小九也好,看着戰爭廢墟中對骨片風鈴、皺着眉頭説“世間的一切將會變得更好”也好……這個強迫症糾結的根本不是什麼狐妖幻象,他是在試圖縫合自己搖搖欲墜對信仰。縫合失敗後,他將天道放在了對立面,選擇踐行自我的正義。為一人與天抗爭,當陣營消失,還能選擇自我堅守,這可以説是一種新的封神。
從這個角度上來説,《姜子牙》講的是一場成年人的碎夢之旅。它在某種程度上是源於體驗的,是有感而發的,它同樣零碎的故事情節下,包裹的是相對完整的內核,所以會在某一瞬間予人以觸動,進而忽略其他。這才是《姜子牙》可以引動部分“後勁兒”評分的真相。無論它是否有一部分同《大護法》一樣源自營銷設計,但某一瞬間確實閃動着真誠。
而《楊戩》則不然。雖然楊戩最後選擇了對抗自己的師傅並幫沉香劈山,但在故事中,你難以看到一個相對完整、真實的人物板,自然也難以發現足以引動共情的動機,全員工具人莫過於此。在《楊戩》裏,一切的設置彷彿都是為了一個概念服務,為了滿足主要創作者政隱趣味的一己私慾。
這一點從追光“新神榜”系列的第一部《哪吒重生》就能看出來。雖然這一部的劇本,比《楊戩》強太多。
有人説追光的電影劇本從來都是王微親自操刀,這個我其實有點信,畢竟少有人有能量讓這麼一羣大能幫他幹屎上雕花的活兒
在《哪吒重生》這個架空民國蒸朋味兒的世界觀裏,東海市的淡水資源由四大家族中的德家惡意控制,李雲祥破壞了城市的供水系統,給大家帶來了水源。但同樣身處底層的父親老李不但不覺得欣喜,還認為這個人“連累大家”“讓他抓住打斷他的腿”。無心人一帶而過,而有心人一定能看出來,在這個位置上,這四大家族與其説是剝削勞動者剩餘價值的財閥,不如説是那種希望民眾按照自己制定規則生活以穩定自身地位的統治階級。
創作者借龍王三太子的嘴説:“想讓民眾有秩序,就不能讓他們過得太舒服。飽暖思淫慾,富足生亂心。有所缺,就有所求,抓住他們的需求,就能造就秩序。”
李雲祥的哥哥李金祥,在德家統治區的緝私局工作,是名副其實的公務員。可能因為緝私局不停水,所以他自覺自己與“朝不保夕”的老百姓畫清界線,覺得“雖然管的嚴厲,但好歹還能生活”。是典型的當鴨子操全聚德的心的一家人。
隨後,東海龍王壟斷淡水的真實目的曝光,天生反骨、哪吒轉世的李雲祥,在身邊人在他反抗行為中不斷受傷的現實中動機一變再變,從求生到報仇,再到救蒼生。
東海龍王德老闆那句“生生世世,天意不可違”,換個意思可能就是,哪裏有壓迫,哪裏就有反抗。但龍王只是東海的地方官,他上邊還有天庭。
所以“東海之浪,也許去了又會再來”,哪吒也好,李雲祥也罷,短暫的反抗也許沒有意義,但這個角色説,“這麼多人,他們出生過,在這個世界上活過,將來還有更多的人要出生,要活着,我們要做的這些事,對他們有用。我知道這些就夠了。”
也許我可以相信,在這個時間點上,《哪吒重生》的創作者,是有一些心氣的。
但上文龍王三太子的那句話,後半句同樣可以送給近幾年國產動畫電影的製片方。看不到什麼就想看什麼,做不到什麼就渴望主角替自己完成——
市場需求的痛點,被他們掐的死死的。
2.好好講故事,
還是炒概念制勝?
在概念制勝這個問題上,最有説服力的是一部2017年的撲街片——《大護法》。它雖然只拿到了8761.3萬的票房,但不但回了本,豆瓣評分一度高達8.1(現在是7.8,回落了)。
我從不偽裝自己對《大護法》的嫌棄。雖然我眾籌的錢確實打了水漂,但這種觀影后複雜的心情並不是因為心疼錢——畢竟我給《大魚海棠》掏的更多,在片尾看見自己名字時只覺得丟人並沒其他想法。
百度百科上對《大護法》的劇情簡介是如下這樣的,但事實上的觀影體驗是:跳幀、前後景對位不齊的的畫面,能不畫就不畫、能少畫就少畫的人物,ppt式的文戲動畫演出,全員謎語人的台詞猜猜樂,以及説不上有、但也不能説沒有的劇情……唯一稱得上流暢體驗的,印象裏只有幾場動作戲,但看在主角的人設是個“球”的份上,誇太過也誇不出口。
總而言之,比起商業電影,《大護法》更像一部概念片。它講的不是故事,它是披着講故事的皮,向你輸出一種硬邦邦的觀念。無論是“集權隱喻”還是“暴力美學”,整個片子呈現出的狀態不是創作者與觀者間的平等交流,而是充斥着傲慢態度的填鴨。
無怪很多人看完之後,只能記住“徐錦江”。
羅伯特·麥基在講銀幕劇作原理的《故事》一書中説,“如果這種(事件)表達不足以激發觀眾的情感,就變成了自我陶醉;如果觀眾跟不上你的想法,便有孤芳自賞之嫌。”這個“嫌”放在《大護法》的語境下,也許就是“錘”。
賣概念可以寫書,動和畫都欠奉的情況下,沒必要勉強做動畫
《大護法》帶給我的不適,還不僅因為它有一個“水仙花”團隊,這種不適更主要源於一種對行業現實的絕望——如果一部動畫電影要靠賣弄觀念才能實現盈利,那對整個行業來説並不是好事。彷彿在這種扭曲的市場環境裏,故事不重要了,設計不重要了,作畫不重要了,演出甚至也不重要了……只要有一個值得炒作的概念交給營銷,那在資本的推動下,傳統動畫人所在意的一切都是不重要的。《大魚海棠》就是一場宣發的勝利,而《大護法》同樣。
主創的思辨能力、做設定的心氣兒和態度也許值得誇獎,但落地在大銀幕動畫這個手段上,我只想給十個差評。
我甚至懷疑過《大護法》學習《大魚海棠》哭窮的眾籌行為,是不是也本身也是一種宣發策略
雖然後續來看,弱宣發的《大聖歸來》和《哪吒》是一針市場強心劑,但從《白蛇》開始,片方把前前人的做派學了個十足十。宣發先行,概念探路,逮住一個營銷點全網鋪廣告,《白蛇》4.6億,《青蛇》5.8億,《哪吒重生》4.5億,追光在炒概念的斷頭路上一去不復返。
雖然他們看起來無比尊重《大護法》們所放棄的那些東西,但姿態依然是傲慢的,因為這一回,成為那個“概念”的,是動畫這個形式本身。一流的設計和美術創意,流暢又唯美的畫面,不俗的建模和動作設計,大把能聽見燒錢轟鳴聲的粒子渲染……這一切在出品方眼裏,同創作完全脱節,只是一個做宣發時的錨定的點。
電影創作的本質是講故事,我相信這一點每個動畫人都記得,每個美術人都記得,只有製片方不記得。
而俗話説,精明的商人從不會把雞蛋放在同一個籃子裏。以我淺薄的眼光看來,被追光錨定的點,大概除了精緻漂亮的美術,還有傳統文化題材和“國漫崛起”噱頭引動的民族情緒,神話ip攜帶的天然流量,以及年輕受眾們容易被撩撥的反骨。
《大護法》上映之前,就借《大聖歸來》的東風整什麼“大聖我來晚了”的聯合營銷,目的昭然若揭
《大魚海棠》《大護法》和《大聖歸來》的勝利法寶,他都想要。這種貪心不足蛇吞象,在追光早期的動畫作品《小門神》裏被展現得淋漓盡致,因為他們恨不得在兩個小時的片子裏,塞下當時熱議的所有話題。
有媒體人説《楊戩》看起來是“為醋包的餃子”,名副其實。或者説,給追光做動畫,就是為了那袋子口感差勁的三無產品醋,攢齊了海蔘鮑魚燕窩熊掌,最後包頓餃子,一沾醋,餿了。
從這個角度上來講,無論是動畫電影的製片方,還是掏錢買他們賬的觀眾,都對不起勤勤懇懇的中國動畫人。他們靠個人努力將中國動畫的製作水平追上了世界,但前者培養出的稀爛的市場,把他們的夢想按在地上抽耳光。
我的一位編劇朋友曾經對我説,無論多爛的電影同都會去看一看捧場,因為電影是個產業,如果不掙錢就沒人投這行,大家就都沒飯吃了。當時覺得這話很有道理,但仔細一想問題不小——電影市場之所以存在是因為存在需求,在經濟發展正常的情況下,只要需求存在,那市場恆在。投資人的退縮不會讓需求消失,但爛片會。沒有人會在連吃幾坨屎之後還會對這個電影類型抱有希望,只能是及時止損——下一部國產動畫電影我不看了。
我可以理解在扭曲的市場現狀下掙扎求生的從業者,卻難以原諒利益優先的話事人。
我比較難以理解的是,追光為什麼不做閤家歡,卻非要走這麼一條路?六點多的評分好看是咋滴?
當然你也可以理解成,創作者是有心做一點飽含觀念的東西來博取認同。但事實上,很少有人會砸下幾個億,只為一個認同。這種事,《哪吒重生》裏的孫悟空也許會幹,但站在國產動畫電影背後的大老闆們,一定不會。
3.是什麼讓“反骨”
變成了正流量?
衞道士因某個契機開始反思自己曾經遵循的規則,進而叛諸天道的劇本,從古至今並不罕見。或者説,這樣的劇本才是幾千年來民間故事的主流。而在這茬80、90後小的時候,這樣的情節也是備受推崇的。
“代表了對封建統治階級的反抗”這句話,曾無數次出現在語文課上對文章意義分析的環節。
在曾經的我們眼裏,主角反抗天道,反抗壓迫,參考統治階級,這是再正常不過、樸素不過的核心衝突設置了。
而好的劇本不該僅僅依賴宏大敍事,應該在此之上探索更加人性,更加幽微的東西。
但令人費解的一點是,如今的動畫電影在繞了一大圈後,不但沒有加強對生活和人的體察,反而又撿起過分樸素的“壓迫與反抗”的話題。不僅如此,至今還有很多人在評價《大護法》時,用“説了別人不敢説的”“把賽博的未來攤開給人看”“在嚴絲合縫的現實中努力劈開一條道路”,來形容這個炒奧威爾冷飯的劇本。
再看坊間傳聞裏給出品方“帶來麻煩”的《哪吒重生》。
哪吒的反叛精神是不是對的?無疑是對的。在傳統語境裏,他對抗壓迫,反抗父權,是革命精神的體現。那為什麼將其置於現在,會讓人覺得隱隱不對呢?
那可能是因為,在潛意識裏,很多人顛倒了什麼。畢竟長久以來,我們一向以抗爭者自居,這合該是一種不滅的精神。可見,覺得這些動畫存在問題的人,大概率和覺得魯迅如今不合時宜的人,是同一撥人。
所以,是誰把曾經的司空見慣變成了如今的諱莫如深,又是誰把曾經的“土”變成了今天的“洋氣”,把“艱難過審”當個票房密碼和保底手段來營銷的呢?
是走在前面的光線,還是跟在後邊的追光?也可能誰都不是。
曾經的哪吒變成了李靖,曾經的楊戩變成了玉虛,所以我們看姜子牙的故事會覺得費解,看大護法會覺得“這都能上映?!”。
這是隨便截的,不是刻意挑的
天道,什麼是天道?這個詞説多了,其含義變得讓人熟視無睹。曾幾何時,這種反抗“天道”的故事之所以遍地都是,是因為我們曾經覺得,這是一個與生活完全脱節,可以冷眼旁觀的主題,所以它俗。
而如今我們震驚於它的過審。
不僅如此,在我們倍感震驚的同時,它也確實能過審。這種“過審”變成了一個營銷噱頭,吸引一部分票房保底,在影評區引動一些思辨,讓一部片子起碼不會輸人又輸陣。
產生這種變化的原因和箇中曲折,可能才是值得我們思考的。
《小門神》就是試圖閤家歡,但賠了夫人又折兵的典型。也可能就是當時,追光發現自己並不適合做閤家歡
如今,《楊戩》的票房還未塵埃落定,不過就算它有機會憑藉概念、美術和那些劇本里沒説清楚的場外知識,像《白蛇》一樣逆風翻盤,我也只想用《姜子牙》ed裏的一句歌詞來評價這件事——
悵然若失,得勝未覺勝。
那麼,沉下心來,試圖從微末處尋求胸腔共鳴的故事有沒有呢?有,《雄獅少年》。
而此時,卻沒有人再在意故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