困在“幸福食堂”裏的“賽博奴隸”們_風聞
酷玩实验室-酷玩实验室官方账号-2022-09-04 08:28
**在投訴了外賣中吃到的訂書釘後,我被“二舅”治好的精神內耗,又回來了。**這件事説起來不復雜,但過程有些曲折,**希望你能看到最後,相信會超出許多人的想象。**事情是這樣的:
幾天前,我休假在家的家人,中午在餓了麼平台點了一份外賣。在吃飯時,吃到了一塊硬物。
幸好很硬,硌牙,所以沒有嚥下。
吐出來一看,是一截還沒散開的訂書釘。
在公司的我,收到了家人發來的微信。
在此之前的一天,我們在一家拉麪館吃麪,在涼菜中吃到一個小蟲。家人本來心有餘悸,沒想到第二天又遇上了訂書釘。
在拉麪館吃到小蟲時,我們只讓店家退掉了那份涼菜的錢,15元。
畢竟自己在家做飯洗菜,也偶爾會有“漏網之魚”。吃出蟲子這種事雖然不舒服,不過也不想小題大做為難店家,所以從來都是退個單菜的錢了事。
但吃到訂書釘,還是讓人心裏一緊。
“萬一沒發現嚥下去了,傷了腸胃消化道怎麼辦?萬一已經有散開的訂書釘已經吞下了怎麼辦?萬一重金屬超標了怎麼辦?這到醫院要做什麼檢查?X光,B超,胃鏡?沒查出來一直留在肚子裏怎麼辦……”
詫異、擔心、憤怒,滿腦子胡思亂想。
我打開搜索引擎,想看看有沒有別人遇上過這種情況。
“點外賣吃到異物怎麼辦”、“在餐廳吃到異物怎麼辦”……
在網上,很容易就找到了《中華人民共和國食品安全法》中,第一百四十八條的相關規定:
“生產不符合食品安全標準的食品或者經營明知是不符合食品安全標準的食品,消費者除要求賠償損失外,還可以向生產者或者經營者要求支付價款十倍或者損失三倍的賠償金;增加賠償的金額不足一千元的,為一千元。”
也就是説,這單外賣,可以索賠一千元的賠償金。
但索賠起來容易嗎?
我又多搜了一會,看到有網友在知乎上分享了自己的維權經歷,並不十分複雜。先跟店家溝通,如果被拒絕,保存好證據,向人民法院遞交訴狀……
按流程就能順利解決,寫訴狀對我來説也並不十分困難。
如此,我一邊安慰家人,一邊讓她在平台上進行了投訴——這也是讓平台參與進來,“固定證據”的一環。
在投訴後,家人告訴我,她接到了店家打來的電話,但對方口音很重,她不太聽得懂對方在説什麼,只聽到對方説要加微信,她覺得有些怕,就拒絕了。
等我結束工作回到家,已經過了凌晨12點,於是打算第二天再聯繫這個店家。
第二天一早,家人發了高燒。在吃出訂書釘後,她什麼東西都吃不下,只在我的勸慰下喝了點水。
於是,我請了假,在家照顧她。
看着卧牀不起的家人,我的怒氣值被拉滿了:什麼混蛋,竟然在飯裏放訂書釘,一定要你付出代價!
於是,在腦海中推演了無數遍“店家答應賠償被店家拒絕,寫訴狀,庭前調解強制執行”等等過程後,我準備“火力全開”的向店家索賠。
但後續的展開,完全超出了我的想象。
在停機、“請輸入分機號”的阻攔後,我發現店家的兩個電話竟然都打不通。好在最後,通過微信搜索的方式,我加到了店家的微信。
在説明了來意後,我提出了我的要求:賠償200元。
我先把法律規定截圖發給了他,並且表示也不要一千元賠償了,我知道現在做小餐飲店不容易,賠償10倍,還去掉零頭,賠我200總可以吧?
沒想到,就這還是被拒絕了。店家説,”您這麼説就沒邊了“。
我感到特別無語:我已經把訴求降低了這麼多,你竟然覺得我“沒邊”?
於是,我只好把預先想好的話術擺了出來,”到醫院檢查腸胃200都不夠“、”如果你拒絕那就只能法院起訴了“、“到時候醫院檢查的費用你得三倍賠償”等等。
”給您一百吧我也沒有“,”給您一百吧我真的沒有騙你出門車撞死“。
店家為了表示自己沒有錢,一邊賭咒自己,一邊還把微信錢包餘額的截圖發了過來。
可是僅憑一個微信錢包餘額就説自己沒錢,誰信啊,常年微信錢包餘額為零的我,只覺這店家過分。
談判陷入了僵局,我放下手機,不打算接着談了,準備在網上看看訴狀具體怎麼寫。
過了一會,我拿起手機,發現店家又給我發了許多微信消息。
“我姑娘幼兒園的因為上不起都沒去”。
“美女説真的我每天賣這點都不夠給孩子媽交藥錢”。(店家沒有意識到我是代表家人來交涉的,所以一直稱呼我為“美女”)
“所以孩子都交不起學費了”。
“孩子她媽白血病”。
“您如果就的210我也給我過個二天給你真的沒有您看行嗎”。
“我真難我把房子車子全賣了”。
“現在我姑娘幼兒園都去不了沒法説”。
“不好意”。
“思”。
他發來的消息,顯得十分急迫,語無倫次。
還夾雜着幾張截圖:幼兒園老師催交學費、債主發來的催債信息、房東發來的催交房租的信息。
在截圖中,他因為416元的房租,只交了350元,加上之前給的也只有386元,而被房東質問,為什麼少了30元。
416元的房租,要知道這是在北京。在我所有的租房經歷中,都沒有見過這麼低的租金。
就這,他還得在房東催了快一個月的情況下,還差30元。
在看了他發來的消息後,我更加無語了。那種感覺,就像自己被綁在了一個柱子上,柱子上刻着兩個字,”道德“。
是的,我感覺如果店家説的是真的,我再逼問他要200塊錢,就太不道德了。200塊錢,對我來説並不會影響生活,我一開始的想法,只是給店家一個教訓。
但對他,200元卻近乎要成為”壓垮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
但我轉念一想,如果他只是騙我呢,如果只是想賣慘矇混過關呢?
這讓我有些舉棋不定,沒有勇氣繼續追着他不放。於是只好回覆”那你這麼難,我先去找平台賠償吧“,便退下陣來。
”美女真不行我給您我分着給“。最後,他有些央求的提出了一個“折中方案”:表示可以分兩次給,每次給100元。
我沒有再接他的話,而是聯繫了餓了麼平台的客服,客服告訴我,做了登記,會有專員聯繫我。
又過了一夜,家人的身體恢復了正常,情緒平復下來,並且回憶,自己沒有吞下散開的訂書釘,這也讓我放下心來。
到了公司,正在工作的我接到餓了麼專員打來的電話。
在我描述了大致的情況後,專員告訴我,平台沒有罰款店家的權力,餓了麼只能自己出錢賠償我,但是他們會把店家下架,並且舉報到相關部門審核這家店的食品安全資質。
在聽了餓了麼提出的解決方案後,我覺得這比我索賠200元更“狠”。
如果下架,相關部門上門,只怕這店家的小店不保,如果真如店家所説,那等於一家人賴以生存的基礎都沒了。
於是我決定,等到下班走一趟,到這家店看看,一切是不是真的像店家所説的那樣。
於是,我告訴餓了麼平台,先不要做任何處罰,等我晚上跟店家再做溝通後,再與平台商定最後怎麼解決。
我先是找出了這家店的店名,在餓了麼平台上顯示的地址附近搜索,然而卻在高德、百度地圖都搜不到這家店。
於是只好在微信上問店家,他告訴我“我這就是個小檔口租的,地圖上那(哪)有”。
我告訴他,等他到店裏給我發微信位置。我怕他緊張,很明確告訴他,“放心,我不是去要錢的”。
他回覆“來吧”。
到了晚上八點,在地鐵上,我問他,“你在店裏嗎,給我地址吧”。
但一直到我出站,並在地鐵口等了半小時,也沒收到他的回覆。我只好作罷,先回家去。
九點多,他發來微信,告訴我沒有看到微信信息,問我還去不去。剛吃上晚飯的我,本想約第二天,但擔心又是很晚才到家,於是跟他改約週末。
第二天,平台打來電話,我向專員表示,沒有約到店家,需要週末再做溝通,請平台下週一與我聯繫,專員表示可以。
週日下午,我終於有了點時間,在微信上問他,現在在不在店裏。
他卻給我發來一張截圖,上邊顯示,平台方扣了他五倍的罰款。
”錢不是陪完您了“,他有些生氣,”錢已經扣了“,讓我問平台去,不想再見我了。
我沒想到平台會給我來這麼一出,趕緊向他解釋,我並沒有收到這個錢,但他顯然已經不再信任我。
在軟話硬話能説的都説了後,他有些不耐煩地表示,現在不在店裏,讓我晚點過去。
”你還過來嗎“。
幾個小時過後,天色已暗,下起了雨,他終於發來了他的位置。
我火速換上衣服,拿起雨傘,臨出門,家人還擔心地告誡我,一定別起衝突,保護好自己的安全。
”放心吧,不會有事的“,我寬慰道,實際上心裏也是有些打鼓。
按他發來的地址,我很快找到了一處尋常可見的美食街,但並沒有看到他的招牌。
他告訴我,在2樓,需要在某處電梯上去。
出了電梯,我小心翼翼左右觀察,完全沒有開門的店鋪,換句話説,這些店鋪就沒有租出去。在雨夜中,一片冷寂。
走了幾步,我找到一處通道,一個人在通道對面盯着我。
他身高比我低很多,有些佝僂、瘦弱,渾身髒污不堪,頭髮不長,卻顯得油膩且亂,不過,更令我在意的,是他一隻眼睛幾乎睜不開。
”微信上那個人是你吧“,他先開口,口音很重。
“你眼睛怎麼了,受傷了嗎?“我點點頭,問他。
”從小就是這樣了“,他一邊回答,一邊引導我向裏走。
一塊招牌映入眼簾,“幸福食堂”。
在這塊招牌側邊,是一個不太寬的門,我順着他的引導,來到門邊,裏邊的空間,與大大的招牌相比,狹小擁擠很多。
整個“幸福食堂”,內部空間大約不足100平米,中間用活動板隔開,擠下了6家“檔口”。店家告訴我,這些檔口都跟他一樣只有一個人,或是夫妻在經營。
整個空間裏瀰漫着一股難聞的油味,骯髒,混亂。食材和各種雜物堆在一起,公共空間最乾淨的,可能就是地板。
進門口的架子上,擺着一瓶洗手液,上邊粘着蒼蠅和蚊子的屍體。冰櫃裏還沒用的蔬菜,和做好了還沒賣出的剩飯擠在一起。
我一邊四處走走看看,一邊裝作很嚴肅的樣子問店家各種問題。
通過對話得知,這家“XXX羊湯”的店家姓沈。接下來,我們姑且稱他為老沈。
老沈1982年出生,老家在山西省渾源縣一個小村莊。他告訴我,這個村子在地圖上都搜不到。
我試了下,其實可以搜到,只不過是在太小,被別的村子擠在中間,不放大到最大,就看不到這個村。
在地圖上,村子周圍都是山地,最近的交通路線,是太安嶺隧道,村子跟縣城之間路程有70公里,只有一條穿山的高速路能走。
老沈告訴我,他父親05年就去世了,離現在已經十年了(沒錯,他對時間的概念已經不是很準確了)。母親則在2010年前後去世。
我問他,怎麼去世的,生病嗎?他説,沒有,就是年紀大了。
我追問道,你才這個歲數,爸媽就年紀大了?他一臉正常地説,對啊。
我只好換別的問題,問他為什麼會説賣了車和房子,以前是做什麼的,為什麼現在這麼困難?
老沈説,他小學畢業,沒有文化,一直在種地、打工,後來去了上海,才做了廚師。
我問他,是在哪個學校學了廚師嗎?
老沈搖搖頭,沒有上過學,沒那個錢。是在上海進了小餐館打工,在後廚給人洗碗、打掃衞生學的。
老沈也算很努力,在上海給人做幫廚,學會了很多小餐館做飯的方法,後來就做了主廚,一個月能掙七八千。
再後來,老沈拿着攢下的積蓄,回了老家的縣城,開起了一個小小的火鍋店,“有十來張桌子的小店,僱了一個人,跟我還有我媳婦三個人一塊”。
據老沈講,他的火鍋店每年的利潤有十二萬左右,這是去掉了一切成本後他和媳婦倆人掙得,當然,他倆是沒有工資的。
“相當於倆人一個月掙一萬多點,在北京不算多,但是在縣城很不錯了”,老沈提起曾經的“輝煌”,多少還是很自豪的,“後來在縣城買了房,還買了輛哈弗,越野車!”
那為什麼不繼續開了,怎麼來北京幹這個小檔口了?
“因為疫情,火鍋店沒有生意了”,老沈立馬又蔫兒了,“房租都交不上,就把店關了”。
在火鍋店關門後,老沈的老婆被查出來白血病。
“在廣州一個專家給治的”,老沈有點忿忿,“其實在店還開着的時候,媳婦就經常流鼻血,坐那沒勁站不起來,去縣城醫院看了,醫生説是上火,開點藥就回家了。後來還是市裏看了,才説讓我們去大城市看看。市裏的醫院也不敢給你確認,只説讓去大城市看專家。“
那為什麼去廣州呢,渾源縣不是離北京很近嗎?我接着問。
”有人給我介紹的,説那個專家很厲害。“
”那是去廣州做手術了?做手術花光了錢?“我在想,是不是做了脊髓移植。
”沒有吧,我也不清楚,反正專家讓咋治就咋治,也不懂算不算做了手術。反正是花了幾十萬,把車賣了幾萬,房子賣了四十萬,現在也花沒了都“。
“那算治好了嗎?”
“沒有治好吧,反正現在藥不能斷,天天都得吃藥。”
“幾十萬,醫保都沒有報銷嗎?”我突然想起來。
“醫保?哦哦,你説的是那個農村合作什麼什麼……哦對對對,新農合,報了30%。先墊付,回頭報上去,國家再把錢打過來。”老沈在我的提醒下想起來。
除了“新農合”,老沈也嘗試了“什麼保”的眾籌平台,名字他記不清了,只記得籌了八千元,平台沒有抽成,都給了他。
但這些並沒有改變老沈家的財務狀況,他告訴我,他已經欠了十幾萬的債務,最大的一筆是他叔借給他的,幾萬塊錢,其他的人也是能借都借了一圈,最少的只欠幾百塊錢。
老沈把他的手機遞給我,讓我看他的微信記錄,裏邊有不少都是催債的。
“那你這個檔口的租金是四百多?”
“那怎麼可能,這個檔口租金一個月要四千呢。四百那是我住的地方,在南邊那邊村裏,村裏人家蓋的平房。”
老沈的小檔口,不足十平米,裏邊所有設備,除了外賣打單機是老沈在網上花了幾十塊買的,其他全是房東的,租金按月付4000元。
“也是押一付三嗎?”我在心裏想,這也太貴了。這個離北京市中心很遠的片區,附近的小區住房,四千可以整租一個小户型。
“押一付三我肯定付不起,押金1500,租金4000,水電什麼的自己掏錢。”水費是10塊錢一噸,電費1.5元一度。
“那你每月能通過賺外賣掙多少錢呢?”我想弄明白老沈除了欠錢,到底能掙多少錢。
老沈給我看了他餓了麼和美團的商家後台。美團外賣顯示,老沈近30天在美團上獲得的收入為5708.23元,餓了麼平台則只有這個數字的20%左右,老沈説,餓了麼的單量一直比美團少很多。
這個數字是平台抽成後的結果,老沈告訴我,他的抽點是17%。
我問他,你們這幾個檔口都是一樣的嗎?
並不一樣,老沈説,別的店家跟他説過,這個抽點是平台“有個什麼大數據算出來的,跟賣的東西有關,利潤高的平台就抽的多,而且每年還會變。”
確實,這個平台的抽點各家並不相同,此前我在與一家烤肉店店主聊天時,烤肉店店主告訴我他們是30%給平台,大眾點評那種,到店裏消費也是這個比例。
平台方通過大數據和算法,可以精準瞭解不同類目的利潤水平,能在店家能承受的邊緣,找到一個“平衡點”,對此,店家沒有任何反抗的可能。
我跟老沈倆人對着他的成本和營收數據,一通計算,他近一個月的淨利潤不到兩千塊,比房東從他身上賺走的房租還少很多。
老沈告訴我,他也大概算過,去掉房租、水電、食材、包裝盒的成本,他每賣出100元,最後能到手不到15元,也就是説,利潤率不到15%,比外賣平台的抽點還要低一些。
但是,老沈的檔口,沒有可能直接把餐賣出去,只能通過外賣平台才能有單子。
不僅如此,老沈每天還要拿出來50元“充進平台”,用來提高搜索量。
老沈告訴我,如果不充錢買流量,別人就搜不到他的店。旁邊羊肉串店每天要充二、三百,才能有四、五百的營業額,經常幹了一天,發現充錢多了,當天是賠錢。
其實,就是外賣平台版的“競價排名”,但他們沒有拒絕的可能,除非想一單都賣不了。
而這個4000元月租的檔口,他也離不開,裏邊的一切設備,電餅鐺、湯鍋、冰櫃等等都是房東的,離開這些設備,老沈也做不了外賣。最重要的是,”幸福食堂“已經搞定了一切工商註冊、食品安全等等行政審批。
在我看來,這更像是”幸福食堂“的房東和外賣平台,以極低成本僱傭了幾個廚子,讓他們自負盈虧地經營着,房東和平台則是旱澇保收的。
我問老沈,為什麼會想來北京呢,不能回老家縣城嗎?
老沈告訴我,縣城現在哪能找到工作啊。媳婦跟着丈母孃在農村,丈母孃一邊種地一邊照顧她。老沈則自己來北京打工掙錢。
“那你閨女呢?也在老家嗎?”
一提起女兒,老沈像變了個人,”我閨女長得可好看了”,他一邊當着我的面飛快的翻相冊,一邊告訴我前一陣他女兒來北京跟他住過幾天,現在已經回老家了,“閨女在縣城上幼兒園,放假就接回村裏。”
在給我展示了幾個女兒的視頻和幾張照片後,老沈似乎突然反應過來,我是“來要錢的外人”,不再那麼興奮的介紹女兒。
老沈告訴我,來北京是因為他的二哥教他的。
二哥比他來得早,主要是為了給上小學的兒子一個上學的機會,他老家的村鎮沒有學校,只能去縣裏上學,但是縣裏沒有住房和工作機會。於是只能帶兒子來大城市。
二哥自然是沒有户籍,所以只能在燕郊找了所學校讓孩子上學。與老沈一樣,二哥也是自己在經營一家檔口,賣拌飯。
大哥呢?大哥在零幾年生病去世了。
”閨女上幼兒園一個月得一千,媳婦吃藥也得好幾百快一千塊,你看我哪還有錢,還得還債呢啊,真不是不願意賠你。“
老沈給我看他的微信聊天記錄,一個人追他還債1200元,從7月初一直問到現在,老沈不敢回覆。
”我也是沒有辦法,遇上這些事了……還能怎麼辦……“老沈跟着我的腳步一起走了出來。
整個”幸福食堂“裏,除了老沈,只有一家檔口在經營着。一個三十出頭的年輕人一言不發的在穿羊肉串,不看手機,也對我跟老沈毫不感興趣,只是默默用籤子把肉穿起來,扔在髒兮兮的冰箱上。
走出”幸福食堂“,我才看到,外邊也擺上了一些食材,跟垃圾桶、泔水桶放在一起。“幸福食堂”招牌下,還擺着一張好像壞了的躺椅。
老沈指着躺椅告訴我,沒有生意的時候他會躺在這上邊休息一會。躺椅也不是他的,是旁邊檔口的人搬來的,他只能趁別人不用時才能用。
我問他,那你住那麼遠,晚上怎麼回去,走着嗎?
老沈指着樓下一輛電動車,告訴我,他有一輛黃牌的電動車。我問他什麼是黃牌?他告訴我,白牌的才能上路,黃牌的是違規的,被抓到會罰款,還會扣車。
我想起來,是之前推行的”新國標“。
老沈説,”對對對,就是那個,那個什麼標的,這種車都不能上路了,抓到罰款一千。所以我四百塊錢就把這車買下來了。“説起來,老沈還有幾分”撿漏“成功的得意。
”那不能上路你怎麼回家?“
”所以我晚上十二點後回去嘛,趁着路上沒人抓了。早上六點以前我就又來了。”
“那你電動車就在平房裏充電?”想到之前,有人在家給電動車充電引發火災的新聞,我有點擔心老沈的安全,但一想到是平房,大概還好?
“對啊。那不然在哪充?”老沈不知道我話裏的意思,只覺得我問了個奇怪的問題。
臨走之前,我告訴老沈,如果平台再罰他什麼,一定要及時告訴我,我會幫他,我也會聯繫平台,問清楚這筆罰款的去向,看能不能退回,如果打給了我,我會轉給老沈。
在我們談話的最後,我又問了老沈一遍,你怎麼保證你説的都是真的呢?雖然很多記錄,但有些也真的沒有證據啊。
老沈着急了,説我會拿我媳婦的命給你編假話嗎?不僅如此,為了證明沒有騙我,老沈還把他的身份證照片發給了我。
這讓我對他不願意有過多懷疑。
老沈看我有走的打算,立馬衝進店裏,説我去給你拿瓶飲料。
他自己店裏是沒有飲料的,從羊肉串店那裏拿了一瓶,“回頭我給他錢,或者給他做羊肉湯”,他一邊把飲料往我手裏塞,一邊解釋。
我怎麼也擋不住他的熱情,只好先接下飲料,在叮囑了幾句“有事聯繫我”之後,我把飲料放在旁邊的凳子上,跟他道了別。
週一,餓了麼的專員打來了電話,我把老沈的情況簡單告知了這位專員,並質問為什麼要扣款,並且追問接下來會有什麼懲罰措施嗎,能不能取消?
餓了麼的專員告訴我,如果我不再追究下去,他們不會再做處罰,但是保險公司已經出險,第二年的保費會有所提升,而且這筆罰款,已經轉至我家人的支付寶賬户。
在電話的最後,這位專員告訴我,“能聽得出您是個好人,我也會儘可能跟我們商户部的同事聯繫溝通,看能不能給他一些優待或者補助。”
我想,在聽了老沈的故事後,這位專員也有些意外,想做點什麼。
掛斷電話後,我讓家人確認了下,在事情發生兩天後,確實有筆同樣金額的錢轉進支付寶,但沒有任何通知,從來不在支付寶裏存錢的家人自然也就沒有發現。
轉賬過來的賬户,是“中國平安財產保險股份有限公司”,如果不是跟老沈聊過,我想,正常人都會以為這是保險公司的理賠,不會想到這完全是從店家那裏扣掉的錢。
老沈告訴我,只要有人投訴,平台就會扣錢,一開始也會打電話跟他們商量,後來則是直接扣款幾倍了事。
不僅如此,平時我們點外賣用的首單特惠、各種優惠、營銷活動,甚至是付費買的“會員紅包”,也是由這些外賣店家來承擔。店家可以選擇不參與這些活動,但那樣就會沒有活動。
之後,我把收到的扣款轉給老沈,但他拒絕了,讓我“買煙抽”、“買紅燒肉吃”,在反覆的退還幾次後,我態度強硬的要求他“趕緊收”,他終於收下了這筆錢。
在跟幾個朋友講述了老沈的故事後,幾個朋友在覺得老沈可憐之外,也提出了自己的看法。
有個朋友老甲一針見血的説,其實這些平台也好、房東也好,也是給老沈這種人提供了一個生存機會,但即便這樣,他還是犯了錯,連基本的食材處理都做不好。
“做了這麼多年廚師,還能把這麼大個訂書釘掉進去。”正所謂“可憐之人必有可恨之處”,朋友覺得,老沈的日子過得越來越差,他自己的問題也很大。
另一個朋友老乙則覺得平台方也有問題:幸福食堂這樣的“中間人”,把程序都跑通了,然後把檔口租給老沈們,根本不會考核老沈們有沒有廚師證,健康證。
甚至於,老沈們越是不合規,越是“問題大”,幸福食堂、平台方的經營者在老沈們面前的話語權越重,能拿走的就越多。
而且,按老沈所説,毛利更高的菜品,平台抽傭也會更高。老沈們給平台充錢越多,抽傭就越多。每個檔口都充錢,做流量,把營業流水做大了,租金也會水漲船高。老沈們越是掙扎,越是深陷其中。
一個媒體人朋友在聽了老沈的故事後,跟我説:老沈所做的事,包括這個“幸福食堂”,只要舉報、投訴,那一準關門,但如果真這麼幹了,又不知道會摧毀多少人的人生。
“也許,對於老沈,對他最大的仁慈,就是寫篇文章,讓別人也能看到這個角落吧。”他也有責任讓大眾認識到真相。
(發佈老沈的故事也已徵得本人同意,對姓名等信息已經做了模糊化處理。**本文中的“幸福食堂”在地圖應用中搜索不到,能搜到的“幸福食堂韓式拌飯”也與之毫無關係。**請大家理性看待,不要打擾到老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