資本、藝術、燒錢、娛樂與長治久安_風聞
张佳玮-作家-2022-09-05 17:00
現在我們説起佛羅倫薩,便是藝術之都:文藝復興啦,裏頭藏着《維納斯的誕生》的烏菲茲美術館啦,學院美術館裏米開朗琪羅的《大衞》啦,畫聖喬託主持、大建築宗師布魯內萊斯基幫着建好的聖母百花大教堂啦,受洗堂前吉爾佩蒂手製的浮雕銅門,被米開朗琪羅認為“拿來做天堂之門,怕都配得上”啦。
真是粲然可觀。
但藝術這玩意,得燒錢啊。
現在看佛羅倫薩,還保留着許多傳奇建築:如皮蒂宮、梅迪奇宮,進去無不繁複華麗:大理石精工雕嵌,每個房間都是壁畫穹頂繚繞,沒一寸留白。多走幾圈便迷路,只能慨嘆那時有錢人,對藝術真捨得花錢。
波吉奧·布拉齊奧利尼如是説:
“追求利益當然不應該受到譴責……憐憫與博愛的美德,建築在致力於人類事業的人們的勤勞努力……對一個只能維持本人生活的人而言,他如何慷慨?一切輝煌和精美的東西,離開利益的追求,都將不復存在。”
帕爾米埃裏先生的理論更簡單:
“財富和誠實是可以並存的。我們需要精於計算、懂得法律的去追求利益。然後獲得優異、榮譽和聲望。”
當時的大富翁喬萬尼·魯切拉伊道:
“我認為,我通過花錢,完成建築,使我獲得了榮耀和靈魂的滿足。”
當然,肯燒錢是一回事,算計是一回事。
1487年,佛羅倫薩的菲力波·裏皮先生接個壁畫訂單,合同上説:
“作品中一切人物,須由畫家親自完成”。什麼意思?因為那會兒,藝術家都是聰明人;訂單太多,為了批量完成,就讓助手幫着畫。
僱主須與藝術家鬥智鬥勇,訂好協議,別被繞了彎子。
但藝術家如果腰桿硬,僱主就不好意思提太苛刻的要求。
1499年,西涅雷利先生籤的一份別墅壁畫合同,僱主口氣就已經軟了:
“所有人物臉及腰部以上軀幹須由畫家親自完成,並親自指導工作(就是指揮助手了),親自調顏料。”
不要求全人物都由畫家做了,只要腰以上和臉就行;助手們畫腿腿腳腳裙襬鞋子,僱主就睜一眼閉一眼過去。
至於顏料親自調,聽着瑣碎,其實很實際:15世紀時,僱主只付作品錢,藝術家自己掏錢解決顏料和畫布。最後成品裏,顏料和畫布越摳搜,藝術家利潤越大。顏料裏又是羣青和佛金最昂貴,貴了就容易摳出油水來。
所以藝術家都願意打折價買來顏料,讓徒弟們幫着對付:顏料這玩意,第一磨來麻煩,第二有害皮膚,第三經常有毒。然而師父和徒弟,磨出的顏料到底不同;顏料好壞,又事關這畫能否持久不變、歷久彌新,所以僱主們得註明:
“親自調顏料!”
**藝術的背後,是商業規矩+海量金錢堆起來的。**我們也都知道:有三百年,佛羅倫薩是傳奇的商業豪族美第奇家族在支撐。
三百年,怎麼撐下來的?
**佛羅倫薩可曾是個很亂的地界啊!**12世紀初,佛羅倫薩是個神聖羅馬帝國特許的自治城。到13世紀後半段,人口也還不到五萬。
後來商業發展,人口漸多,分為兩派:一派支持神羅,一派支持教皇。
支持教皇那一派又分為黑白兩派,互相掐架:真也是廟小妖風大。
裏克巴爾多·達·費拉拉先生曾描述:1300年左右,佛羅倫薩的風俗和習慣還很粗獷樸實。夫妻一個盤子裏吃飯,一家中只有一兩件飲器,喝水喝酒,都使這個;油燈或蠟燭不常見;婚禮上的女人穿件麻布緊身衣就過去了。男人的榮耀是擁有兵器和馬匹。
一個粗獷的市民,擁有兵器與馬匹,那當然不一定太平了……
但自那之後,風潮有點變了。
14世紀,佛羅倫薩是個典型的小資產階級地方。
1338年,佛羅倫薩除了有1/4小孩在學算術,預備將來當商人,還有超過二百人當公證人。公證人們負責書寫合同,提供擔保。
總而言之:
**算術、公證、做生意。**既然開始做生意了,於是那段時候,一度是同業公會稱霸佛羅倫薩:小資產階級自己組團,上參市政,下握民兵。這些公會極為霸道,不許市民私自串聯。1345年,有個紡織工人西圖·布蘭蒂尼想組織工會,被抓起來絞死了。
布蘭蒂尼死後一段時光,佛羅倫薩人有了出頭之日:當時佛羅倫薩銀行借錢給英國國王,然而英王愛德華三世欠債不還,趕上佛羅倫薩黑死病,人口大減。疫情趕上上層虛弱,民意得以伸張。工人示威,市府垮台。
但沒等幾年,工人領袖就被囚禁放逐,資本重奪江山。
15世紀,佛羅倫薩又出了一個薩沃納羅拉:
這人似乎能搗鼓點法術,吸引民眾;又攻擊教皇和佛羅倫薩執政人,一度在佛羅倫薩一呼百應。
1498年,他被控告説是異端邪説,被絞死了事。
到此為止,百來年間,佛羅倫薩什麼都經歷過了:
貴族主政、暴力統治、中產領導、工人運動、政教合一……你方唱罷我登場。事後看來:
中產領導,往往只會大肆壓迫下層排除異己。
政教合一,就容易政由己出四面樹敵。
工人運動力量強大,但容易被反撲吞噬摘取勝利成果。
貴族又多腐敗,暴力統治又不長久……
於是終於來了銀行大户美第奇家族,一坐就是三百年。
美第奇家族的聰明在於:比起此前你方唱罷我登場的各派,他們並不明顯地把持佛羅倫薩的官職,只用財力操縱佛羅倫薩的政治。比如,喬萬尼·美第奇砸錢贊助巴爾塔薩雷·科薩——科薩先生後來就是教皇若望二十三世。
到喬萬尼的兒子柯希莫·美第奇那一代,創建了美第奇圖書館,贊助學者與藝術家大搞藝術,發展經濟供應市民的需求,大搞慈善事業撫平下層矛盾,營建華麗的公共建築,組織豪奢的儀式。
柯希莫的孫子洛倫佐與波提切利、米開朗琪羅關係甚好,而洛倫佐的二兒子喬萬尼,就是教皇利奧十世。
題外話,馬基雅維利那著名的《君主論》,就是獻給洛倫佐的。眾所周知,馬基雅維利很務實,認為君主在公眾面前當善保美名,但實際操作時大可實用至上。
大概美第奇家族能在佛羅倫薩長治久安,就是靠這些手段:
富裕是基礎;有錢就與教皇搞好關係,甚至培養自家孩子去當教皇。
用錢哄好知識分子與藝術家,創造出美輪美奐的公共建築,讓市民快樂。
總而言之,用資本而非強權,維持穩定。買通上面,拉攏下面;營造華麗的公共空間和富裕的城市生活,讓市民階層開心。
本雅明有過句妙語:
娛樂工業的框架形成之前,公共節日就是取悦勞動階級最好的工具。
類似的邏輯:
資本花錢搞藝術促進娛樂,好讓大局穩定。
於是到了16世紀,商業發展的佛羅倫薩累計有1527種算術出版物有售。
佛羅倫薩市民就指望孩子:要麼去讀書當藝術家,要麼從商研究怎麼算利息、怎麼兑換貨幣、怎麼掙錢。
他們有富裕的生活、殷實的前景和燦爛的城市。他們覺得美第奇家族也挺好的,大家都應該追求那樣富貴的生活!
看那輝煌燦爛的宮殿和熱熱鬧鬧的節日,加入他們多好,幹嘛要去推翻他們呢?
當時正改革宗教的馬丁·路德,曾抨擊意大利市民,説他們只懂世俗享樂,“不信肉體的復活,靈魂的永生,只怕暫時的創傷。”
統治過佛羅倫薩的薩沃納羅拉則吐槽佛羅倫薩市民:“你們的生活和豬一樣,只知道睡覺,嚼舌,逛,縱酒,淫樂。”
大概,他們都嫌佛羅倫薩市民耽於娛樂,不夠有覺悟吧。
但反過來,也恰是這樣,**世俗化的,享樂主義、娛樂至上的富裕社會,相對容易穩定住。**於是曾經繚亂多變的佛羅倫薩,就這樣被美第奇家族,用大家吃飽喝足樂樂呵呵有的看有的玩的生活方式,穩穩地過了三百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