性別偏見與文科矮化_風聞
秦朔朋友圈-秦朔朋友圈官方账号-2022-09-08 08: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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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臧否 | 文·
拜短視頻算法所賜,總能刷到“互聯網教父”張朝陽的“格言”,無論是“每天只睡4小時”和“我是真的什麼都有,然而很痛苦”,還是建議年輕人不要在這個不公平的世界上過度努力——都在大佬們千人一面的今天顯得返璞歸真,頗具網感。
但在聽完張先生另一段直播裏關於“女生為何學不好理科”的言論後,我在“張朝陽的物理課”中積攢的好感瞬間消散殆盡:
“女孩一般中學、高中都學不好數理化,其實她不是腦子不夠用,不是不聰明,是因為長得好看的女孩老被人看,當被人看她就回看,回看之後就心理感應,然後就覺得這個事情很有趣,就沒心思了,然後老師講的話也沒聽進去,最後公式就不會。不會以後呢,被老師提問,然後感覺挫敗,就真認為自己不會,最後腦子就封閉了,所以最後就全是文學作品,對文科就感興趣。中學男孩,小屁孩一個,沒人看,他就去研究數學唄。”
在“女性不適合xxxxx”的陳詞濫調中,“學不好理科”或許是其中最頑固的聲音之一。而此種觀念的根源除了性別歧視,認為“文科不如理科”的社會心理也暗含其中,這背後是長期以來對人文社科的矮化。

暫且回到上述那段話,雖已結成閉環,實則大謬。
一、從字面邏輯看,如果女生回敬別人對自己的注目,就足以影響學習,那麼行注目禮的始作俑者似乎更應該被影響。沒道理男生就可以心有二用,一邊學習一邊不耽誤看別人,而被看的女生就只能在兩件事上專注一個。張先生表面上説女生“不是腦子不夠用”,內心裏卻已然覺得她們注意力相比男生更易渙散。
二、因為學不好數理化所以去學文,潛台詞是認為文科比理科容易,文科生是一羣“做理科生而不得”的失敗者,熟悉的鄙視鏈已然拉滿。
三、中學男孩就是“沒人看的小屁孩”,只有通過學好數理化變成學霸,才能逆風翻盤。現實不乏這樣的案例,它甚至成了不少人的理想,但這個理想恐怕本身就很畸形。
首先,它假定了一個男性在達成世俗功業之前,就是一個沒人看的nobody,這正是性別金字塔對於男性的期待與預設——不要質疑體系的不合理,要努力證明自己可以架梯子爬上來,成為單一價值鏈條裏的優勝者,然後就能拿到相應的“獎勵”。
其次,它杜絕了男性價值的多樣化,在上述標準裏,男性的其他品質是不被讚許的,因此保有其他品質的人,也愈發在遊戲規則裏淪為無形,越到成人社會越是如此。在懵懂的學生時代,男性驗證魅力的路徑還相對多元,而在女性不斷接受由男性定義的社會規訓之後,她們“成熟”的標誌,就變成了能夠更快、更徹底、更別無他想地認可那種實現了財富價值的男性。
我們的男性之所以不必學習禮儀、風情、穿搭、讀心術與身材管理,皆因有“書中自有顏如玉”那道真諦——當作為“被挑選者”的女性只能識別一種選項,“贏家”便可通吃,何須性行淑均,博聞強識?
最後,還是想説,上述“奮鬥”也不足以稱之為理想。陳丹青講,“年輕時,想買大房子、開好車、有迷人的伴侶。這些都是很好的想法。但要搞清楚,這是慾望不是理想。”羅翔也説,我們平等的觀念一直都很差,因為我們老講“吃得苦中苦,方為人上人”,老想成為“人上人”。
鑿壁偷光的匡衡後來貪腐,這就是一個“吃苦成人”的反面教學。如果個體的奮發圖強毫無利他因素,相反是為了騎到別人頭上,那麼這種成功從一開始就不值得旁人不加甄別地頂禮膜拜。
凡有考試傳統的地方,主流價值推崇學霸,不是讚賞其學識,而是肯定其功名。“萬般皆下品,惟有讀書高”從來與讀書無關,真實指向是“有權”與“暴富”。


“女生學不好理科、只能學文科”本就是一個刻板印象,破除這類偏見並不需要男性的“金口玉授”。畢竟在現實生活中,對數理化得心應手、對文史哲毫無頭緒的女生比比皆是。
上半年的一則新聞恰為此提供了佐證。
28歲的當事人朱雯琪是牛津大學數學系的研究生,當她在社交網絡曬出“以牛津年級第一的成績,從數學建模系畢業”的內容後,立刻遭遇網友山呼海嘯的質疑:女生不可能數學這麼好、數學好的女生不可能學位這麼高、學位高的女生不應該長這麼漂亮,總之學校、學位和樣貌,總有一個有假。
這件事實際上構成了雙重驗證:其一,當事人的存在本身,就驗證了“女生學不好數學”純屬無稽之談;其二,好事者無證據情況下的“造假”推定,則驗證了刻板印象在一部分男性心中的根深蒂固。
在媒體採訪中,朱雯琪不僅講述了她在父母的影響下如何對數學產生興趣,也談到了遭受嫉恨的根源——“金融圈是一個男性主導的行業,如果你又做金融又學數學看起來又比較有錢,你就好像在參與雄競,會讓他們不舒服。”
正如在朱雯琪的案例中,性別成為鄰人開罪她的切入口。從業之後,性別比例在特定行業的懸殊,往往是複雜的現實因素造成的,不能直接等同於這一行從根本上缺乏女性人才的儲備,繼而推導到女生只能學好某些科目,而對另一些則束手無策。
一些歷史證據足以佐證,不是女生只能學好文科,而是女生可能更會主動地選擇文科。
英國歷史學家理查德·J.埃文斯在《當權的第三帝國》中提到,限制女性入學,是上世紀30年代德國文科衰落的一大因素——“因為那時候人文學科是最受女生歡迎的選項。可希特勒認為,教育女孩的主要目的是讓她們學會做母親。”
1934年,德國規定女生接受大學教育的人數不能超過男生人數的10%,後來更是在招生上直接壓縮女生入學名額,並向有名額的女生加派長達一年的家政教育。
**如唐代詩人魚玄機那句“自恨羅衣掩詩句,舉頭空羨榜中名”,在人類教育史上,只存在歧視和限制女性的歷史,卻從不存在女性不如男性的歷史。**也因為事實勝於雄辯,張先生那段發言倒不至於對女性形成心理暗示,它真正值得警惕的地方,還是重複了對人文學科的污名化。

認為文科比理科簡單的觀點,大概與“學好數理化,走遍天下都不怕”以及“運動員頭腦簡單四肢發達”一樣久遠。現實中當然有不少人因為理科成績不好轉學文科,但這不代表這些人就更適合學文科,或是他們足以把文科學好。
轉學文科後提升排名的人,與其説是學得很好,不如説是考得很好,“棄理從文”只是更利於他們從考試系統中脱穎而出,並不代表理轉文就等同“滿級打野”。
事實上,文科從不是更簡單的學科。
科普博主內含子有過一段非常精彩的論述,他講清了極易被混淆的“學科難易程度”與“智識聰慧與否”其實是兩件事。
在他看來,數學和物理是最簡單的學科,因為它們在人類生產力很落後的階段,就已經取得了長足的發展,例如作為純粹科學的數學,對硬件依賴最小,一支筆足以產生定理。
相較這兩樣,生物就難得多,人類歷史經歷蒸汽時代、電氣時代與信息時代,發明創造上天入地,進能讓幸福觸手可及,退足以毀滅整個文明,但生物上還是實現不了“畝產萬斤”——“現代農業也不過畝產千斤量級,刀耕火種也能百斤呢,進步實在太小了。”
但正是由於數學和物理更簡單,所以內卷嚴重,需要最聰明的頭腦參與,才能取得微弱的比較優勢。
困難的學科是社會科學,因為人類跟兩千年前相比,雖然外在差異巨大,但社會運轉的本質幾無變化,“歷史事件之所以有很高的借鑑意義,就是因為進步小”,難怪弗朗西斯·福山會提出“歷史的終結”。
但史學還不是最難的學科,他認為最難的學科,恰恰是大眾以為最沒有門檻的文學與哲學。
在公元前的“軸心時代”,東西方已經發展出了璀璨的文學與哲學,那一代先賢提出和思考的問題,貫穿了此後數千年的人類文明,但後世至今未能完成對那些命題的超越。所以,最簡單的學科也最難,能容納智慧的領域,也時常塞滿愚蠢,讓跳樑小醜誤以為自己可以輕易掌握並扭曲真理。


現實就是,我們的文化生產力都用在了更“經世致用”的地方。
一部反思美國產業空心化的文獻曾指出:2008年之前,由於美國學生最渴望湧入投行和諮詢業,美國只培養出世界上10%的理科學士與4%的工科學士,而歐盟這兩類大學生佔比分別是18%與17%,中國是17%與34%,亞洲其他地區是26%和17%。
中國的理工科人才大多留在了海外,而在美國學者的觀察中,中國可以批量產出該類人才,是遠高於美國水準的正面案例。
但相應的,我們具備舉世影響力的藝術家、思想家、作家和詩人,又到哪裏去了呢?
大家只須環顧周遭就可以發現,在國內,以往被定義為“更難學”的數理化,學得好的從來大有人在;而常常被認為“死記硬背”的文史哲,卻幾乎難有碩果。我們可以説,互聯網普及的後果之一,是造成了知識的貶值,尤其是文科知識的貶值,後者認知門檻更低,又能更快傳播,便於被任何人在任何場合信手拈來。
但與之相對的矛盾卻又時刻體現在,無論網絡還是現實中,我們卻越來越難感受到人文關懷,也感受不到非凡的創意與獨到的審美,我們不僅在思想與意識上“數典忘祖”,連語言都變得粗糙、簡陋,那些快消又速朽的流行語,儼然新時代的“提筆忘字”。
當下絕不是重複傲慢與偏見的時候。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