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與兩位大體老師的“生死”之交……_風聞
医学界-医学界官方账号-为你提供可靠、有价值的内容是我们的存在方式。2022-09-11 21:56
醫學生必須要識“大體”
撰文 | 王銥鷺
來源 | “醫學界”公眾號
我到達了地下的解剖教室。
教室裏面整整齊齊地擺放着六張鐵牀,大體老師們(屍體標本)正躺在上面等待着他們的學生。
那時我未曾預料到會經歷兩位大體老師。
我和我的第一任大體老師的首次見面地點是學校教學樓負一層的解剖教室。彼時我只是個大二學生,青澀懵懂,對於人體的理解一知半解,只有一些理論,卻難以將其落實於真正的人體。而我對於她的瞭解也僅限於性別,女。她右手腕上的白色紙條,在年齡那一欄並不十分清晰,只依稀能辨認出是80+的年齡。
我與她第一次相見時,她躺在冰冷的鐵牀上,身體呈現出甲醛處理之後的灰白色。小組十人各拿着一支白菊花圍在她的身旁,在一分鐘黑色的集體默哀之後,我們輕輕地將菊花放在她的身側。第一次以這種方式獻花給我的老師,是冰冷蒼白,沉默不語,萬分沉重的。
往後的四個月裏,我們每週準時相見。為了見她,除了將理論知識爛熟於心便於操作,每個人都“全副武裝”,白大褂、口罩、手套、頭套、眼罩……我們的每一次見面,都有我的精心準備,是給予老師的一份尊重,更是為了不辜負她對醫學的奉獻。
甲醛(福爾馬林)的味道刺鼻,每當低頭靠近老師時,總會生理性地流淚鼻酸。為什麼我的眼裏常含淚水,因為我對大體老師愛得深沉。往往解剖下課時還是飯點,總能親身感受到甲醛使人食慾減退的作用。即使每一位醫學生都想在離開時揮一揮衣袖,不帶走一絲氣味,但總是能在吃飯時感受到若有若無的甲醛“芳香”。
然而氣味只是第一道難關,對大體老師“下手”又是一道坎。
皮膚剝離、淺筋膜解剖、深筋膜解剖、肌肉解剖、血管神經解剖……從第一次上手的生疏彆扭,到後期熟練操作,那都是靠着在脂肪肌肉神經血管裏“摸爬滾打”的實戰經驗。
猶記得我第一次下刀,是在脛骨粗隆處水平作一橫切口,解剖刀切開早已失去彈性的皮膚,切口深處可見黃色脂肪,組員皆驚呼,這是我們所有人第一次如此直觀清晰地觀察人體皮膚以下的結構。後來慢慢習慣人體的每一層結構展現在眼前,逐漸找到每一個重要結構,人體構造從課本上的二維圖像變成了看得見摸得着的實物,又一點點變成知識融會貫通。
可惜的是,在上肢解剖結束前的某次操作課,我們遺憾地發現她的左肢出現了黴變。為了避免更嚴重的變化,在與任課老師溝通後,我們提前結束了與第一任大體老師的學習。由此,我也告別了這位與我相處兩個月的恩師。沒有很正式的告別儀式,全組同來時一樣,默哀感恩一分鐘。
第二任大體老師很難“對付”。老師性別為男,身高接近190cm,體型偏壯,而第一任老師則是偏瘦小的女性,脂肪較少。全組普遍感覺解剖難度有所提高,操作進度明顯放緩,課後常常找時間去趕進度。
印象深刻的是,第二任老師並不是十分健康的,他的肺部腫大並伴有許多的堅硬結節;右腎則是由於膿腫體積巨大,操作時稍有不慎,膿液便會流出,這也導致我們只細緻解剖了他的左腎,沒有再去觸碰右腎。這些都是他生前病痛的源頭,在死後則成為鮮活的教學案例。
除了頭面部解剖,任課老師多次提醒不要隨意裸露老師的面部。故與老師們相處了很久之後,我才得以識得其廬山真面目。他的眼瞼正常閉合,表情帶有幾分麻木僵硬。解剖刀劃過他臉頰的皮膚時,我心裏閃過一絲懷疑,他當真知道死後面臨的這一切?
有一次和組員們一起探討遺體捐獻的話題。大家都表示願意捐獻器官,但面對是否願意在死後承擔如大體老師一般的使命,多數又陷入沉默。
大體老師需要在死後向一羣稚氣未脱的醫學生袒露身體上的一切,從外到內,從頭到尾,即使解剖過程力求保全,肉體上的損傷難以避免。幾個月的時間流逝,我們親眼見證着他們的破碎乾癟,作為受益者卻難有他們一般的決心和奉獻精神。
醫學需要人文精神,但是也並非每個人,甚至是將來的醫療行業從業者都能做到為醫學由生至死的完美“獻身”。大體老師的每一寸皮膚,每一塊肌肉,每一根血管,每一條神經都是在揭示人體的真相與奧秘,他們的偉大獻身便是為了醫學的傳承。
“你們可在我身上切千刀萬刀,為的是你們以後不要在患者身上切錯一刀。”最後一次解剖課上,小組成員一起把老師的器官肌肉皮膚復位,小心拉上了袋子的拉鍊。那是我最後一次見他,幾個月的相處,我與他沒有一言一語,靜默無聲,卻始終相伴。
每當我回憶起人體結構,想起我的兩任大體老師時,總是為他們在生前做出如此勇敢的決定感到無比敬佩。醫學事業,或者説人類的所有事業,都缺乏獻身精神,也正因此,獻身才彌足珍貴。
有一些人,逝後為師,原來死亡可以不是終點,生命的價值遠遠超越活着本身。活在活着的人心裏,就是永生。
而我作為醫學生,謹記老師沉默的教誨,謹記要尊重生命的意義和價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