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第一位女西醫：救死扶傷60年，曾讓歹徒聞風喪膽，如今卻鮮為人知_風聞

　　作者：莫川林

　　1924年，一艘開往香港的客船上。

　　一夥海盜的現身令眾人驚慌不已，威脅之下紛紛交出貴重財物以求自保。

　　慌亂的人羣中唯有一人氣定神閒，穩穩立於船的一角，似是一種宣戰。

　　海盜見狀走過去想要給她些教訓，卻在女子自報家名之後，當場跪地叩首不住驚呼：“怎麼是您？”

　　而後歸還所有財物，倉皇而逃。

　　這個讓猖狂無度的海盜聞風喪膽的女子，正是張竹君。

　　● 張竹君

　　而嚇退海盜，在張竹君的人生中，也只是冰山一角，她的身上集合着太多的第一和傳奇。

　　1876年，張竹君出生於廣州穗城西關，家中排行老五。

　　清朝閉關鎖國，僅留下唯一倖存的海上絲綢之路——廣東。

　　“一口通商”，使得對外貿易都鎖定在廣州十三行，世界商人趨之若鶩。

　　張竹君的祖父張達才利用這個優勢，靠茶葉生意起家，與外界多有往來互動，成為十三行有名的茶商，家底雄厚。子女接受的教育也都中西合璧，眼界十分開闊。

　　張竹君的父親張世蒸是朝中三品大元，不僅擅長詩詞書畫，還精通數學。撰有《弧三角法》《測量備要》等專業著作。

　　他為五女兒取名竹君。興許是希望這個女兒如竹，有君子之姿。沒想到，這竟真的成了張竹君的人生寫照。

　　出身名門，按照舊式家庭發展的慣例，張竹君應當又是一個知書達理的大家閨秀，人人豔羨的富家小姐。

　　可沒想命運，卻先給這個別人眼中的天之驕女一個巨大的考驗，也影響了她的人生方向。

　　張竹君七八歲的時候忽然患上罕見的“腦氣筋病”，半身麻木無法動彈。

　　家中請遍了遠近聞名的神醫、名家都束手無策，最後將她送進博濟醫院（即今廣州孫逸仙紀念醫院前身）。

　　● 博濟醫院

　　在那裏，張竹君遇到了來自美國的醫士嘉約翰，雖然治病的過程是漫長而痛苦的，但張竹君也逐漸痊癒。

　　因為這次人生小考驗，張竹君對西醫產生濃厚的熱情。

　　或許是家境的富裕，與氛圍的自由，讓張竹君生出一種底氣，使得她天生與眾不同。

　　才七八歲的年紀，就打定了主意以後要學西醫。

　　1897年，21歲的張竹君懷揣夢想，打破當時只有男子才能學醫的傳統，成為博濟醫院附屬南華醫校第一位女學生，正式開始自己的西醫研學生涯。

　　在學期間，義和團“扶清滅洋”的口號傳遍四方，張竹君卻不在意輿論的紛擾，轉入洋人創辦的夏葛醫學院，更為綜合全面地學習深造。

　　名門的底藴給了張竹君聰慧、靈氣過人，易於接受新事物等種種外在優勢，但同時她更懂得堅持與刻苦，擁有超強的自律與內驅力。

　　自己選定的路，不僅要走完，還要學有所成。像當初獲救的自己一樣，她想要以精湛的醫術去幫助更多人。

　　也正如張竹君為自己規劃的那樣，三年投入忘我地鑽研之後，1900年，24歲的張竹君以優異的成績畢業，成為中國歷史上第一位女西醫。

　　● 博濟醫局為張竹君頒發的行醫執照

　　畢業後的張竹君進入柔濟醫院實習，精通內、外兩科並頗有心得，在廣州、番禺、南海多地為人治病接生，履行自己身為醫生的職責。

　　但圍繞在張竹君身上的“第一”，並未止於此。

　　張竹君出生那一年，在一千多公里外的上海，徐宗漢出生了。

　　徐宗漢原名徐佩萱，先祖徐榮村，是廣東香山北嶺村人，思想活躍頗有遠見，早早就把目光放在了生絲貿易上。

　　後來生意越做越大，不僅獲利無數譽滿中外，還在上海最熱鬧的小東門外鹹瓜街開辦了“榮記”商鋪。產業也擴展到茶葉、絲綢、煙土等多種經營，徐家人也從廣東遷移到上海。

　　所以與張竹君一樣，徐佩萱也是個富三代，還是與張竹君一樣，徐佩萱偏偏也不安於只做一個大家閨秀。

　　或許是緣分與命運使然，這兩位不同尋常的女子一相遇便擦出火花，成為彼此交心的閨中密友。

　　張竹君精湛的西醫技術，和執着傳播西醫精神，濟世救人的執着讓徐佩萱內心波瀾叢生，於是上演了一出晚清年間的“girls help girls”。

　　徐佩萱變賣自己的首飾，把值錢的東西都拿出來，支持張竹君在廣州荔灣開辦了中國第一所由女子創辦的醫院——禔福醫院。

　　“禔”即為某種具有靈氣保佑平安的聖物，“福”則是為民造福的心願。

　　她們不計後果，只因為明白，在當時的中國，受封建思想的影響，女子就醫有太多的困難和限制。

　　“一位女醫生對於中國的婦女來説是極為重要的，因為她們不會允許一個男性來診治她們。”

　　禔福也正如它的名字一樣，專為貧民治病，傳播着愛和希望，成為廣州人民眼中的“平安符”。

　　兩年以後，她們又聯手在珠江南岸創立了南福醫院。

　　以精湛技術挽救生命的同時，張竹君還設立福音堂和言説會，倡導新學治癒人心，播撒新的力量。

　　或許是接觸的病人越多，張竹君就越明白，對於當時的中國女性來講，除了身體上的病痛需要治療，更有心理、思想上的困境需要解除。

　　於是她大刀闊斧在南福醫院的基礎上，創辦了廣東第一所由中國人建立的女子學校——育賢女學。

　　● 張竹君創辦的育賢女學

　　行醫救人的同時招收了十多名女學生，鼓勵她們通過學習改變自我和人生，實現真正的自立與平等。

　　張竹君開女學風氣之先河，比清廷學部頒佈女子師範及女子小學章程早6年。

　　她的婦女解放思想，早在民國前十二年，就已經在報紙上宣佈和討論了。

　　1904年，一場霍亂席捲廣州，全城上下人人自危。

　　疫情牽動着張竹君的心，她主動申請奔赴一線展開調查救治工作。

　　經過悉心專業的分析研究，張竹君認為這次大規模霍亂是由於水源污染導致。

　　這一發現，從根本上切斷了疫情傳播的途徑，而後她還建議政府到郊區石門等未被污染的地區，運水提供居民日常所需。並倡導大眾以焚燒的方式，處理病人的嘔吐物等病菌載體。

　　張竹君一系列發現和科學預防措施，使得廣州霍亂疫情在短短几周內得到有效控制，至今仍是預防醫學史上一個經典案例。

　　從第一位女西醫，第一位女院長，到女學先聲、婦女解放的先驅，張竹君在廣州當地擁有絕對的號召力和影響力。

　　● 26歲的張竹君

　　行醫救人是張竹君從小立下的志向，但卻並不是她人生唯一的方向。

　　她要做的是救人救心，特別是那些時代大潮中孤立無援的女子。

　　1904年3月張竹君設立女工藝廠，向婦女傳授工藝技術，讓她們在動盪的時代中，擁有立身的本事。

　　而後她又奔赴上海，創立多所醫院，同時成立女子興學保險會。

　　以圖在女子不幸無依時，可以有這樣一個團體，彼此援助共渡難關。

　　1905年同盟會成立，國內革命浪潮暗湧，廣東也由此成為辛亥革命的策源地。

　　那時候張竹君人在上海，創辦了中西醫醫院，培育女醫人才。

　　● 女醫羣體組成的戰地救護團

　　但對於革命，她心中也是一團火焰。

　　張竹君毅然加入同盟會，投身反清救民的大潮之中。

　　1911年10月10日武昌起義爆發，辛亥革命的前奏就此打響。但由於準備不足，以及當時清政府的封鎖圍堵，導致革命黨人陷入危機。

　　為了及時趕往武昌戰場，革命黨人黃興向身在上海的張竹君發送求助訊號。得到消息的張竹君立刻響應，傾盡全力四處奔走。

　　僅僅9天之後，中國赤十字會正式成立，張竹君率領救護人員趕往武昌。他們救治傷員1300餘人，掩護黃興、宋教仁、田桐、李書城等革命黨人，此後多次幫助黃興逃離困境。

　　● 赤十字會的醫護人員在前線搶救傷員

　　《申報》以大篇幅刊登了張竹君的義舉，讚揚她是“中國的南丁格爾”，張竹君也成為人們心中名副其實的“巾幗偉人”。

　　以至於海盜遇到張竹君，只聽個名字便會聞風喪膽，為她的義氣和膽識所折服。

　　張竹君一生愛國愛民，救死扶傷無私奉獻，但她留給世人的印象，卻並不只有“女中豪傑”這一面。

　　1900年在廣州流傳着這樣一句歇後語：“張竹君坐大轎——倒看洋書”。

　　那時候的張竹君，二十出頭，鵝蛋臉、高鼻樑、大眼睛，卻偏偏愛穿男裝。

　　● 着男裝的張竹君

　　每次出門，都是梳着一條“大松辮”，腳蹬一雙青緞面學士裝鞋。

　　四個轎伕抬着敝篷藤兜，張竹君則雙腳踏在轎凳上，和身形構成“一”字形。

　　鬧市之中，女子從未以這種姿態亮相，人們紛紛駐足觀看。

　　有人逆目而視批其不良，有人則贊其個性非凡與眾不同。

　　擁有一顆新派大腦的張竹君，對這些紛紛擾擾從不介懷。

　　每次出門就舉起一本早就準備好的洋書擺在面前，隔離嘈雜紛擾，泰然自若地穩處於自己的氣場之中。

　　久而久之，“張竹君坐大轎—倒看洋書”成為當地人民的笑談，和流傳甚廣的歇後語。

　　人們也因此更覺察出張竹君“豪傑”之外，另一份難得的純粹與天真。

　　● 張竹君（中）與赤十字會救護隊在前線

　　為事業、理想和社會奔忙，張竹君早已把“自我”二字塵封。

　　有一次有人問她：“你已是半老徐娘，怎麼還不考慮個人問題？”

　　張竹君卻雲淡風輕地調侃式回答：“現在還沒找到適當的對象，如果找到了，我會隨時宣佈結婚的。”

　　生長在舊社會，卻裝滿了新式思想的張竹君，早就不滿封建思想的禁錮與捆綁，打定主意堅持獨身主義。

　　但説來有趣，堅定的獨身主義者張竹君，也曾險些“英年早婚”。

　　正所謂一家有女百家求，更何況是像張竹君這樣一位才貌雙全，還有思想有性格的女子，追求的人更是排成行。

　　南粵志士馬君武、胡漢民都曾為張竹君的魅力傾倒。

　　但比起這些暗戳戳的欣賞，好友盧少岐則更是一位行動派，他先一步對張竹君展開猛烈追求。

　　盧少岐家境殷實，但為人有大志向，和張竹君在時事等諸方面都有相似的見解，因此特別聊得來，兩人也越走越近。

　　時間久了，盧少岐竟打動了抱定獨身的張竹君，兩人一度談婚論嫁。

　　盧少岐一直都有去日本深造的心願，可家裏不支持，關鍵時刻張竹君慷慨解囊資助他完成夢想。

　　這份支持是基於感情，更是基於她對理想的認同與懂得。

　　盧少岐離開後，張竹君卻與專制、封建的盧家人因理念不合產生矛盾。她與盧少岐的婚約也因此作罷，兩人漸行漸遠。

　　這時候馬君武終於鼓足勇氣，用法文寫了一封愛意深摯的情書。

　　● 馬君武

　　張竹君看完很感動，但無奈這一次她已經抱定獨身的想法，只能遺憾拒絕。

　　馬君武懷着深深的遺憾離開廣州，卻用他的文字飽含深情地寫下《女士張竹君傳》，並刊登在梁啓超主辦的《新民叢報》上。

　　一時間，張竹君之名傳遍四方，她對女學、女性獨立的堅持，被譽為“女界梁啓超”。

　　兜兜轉轉，張竹君又回到自己獨身主義的老路上來，可終身未嫁的她卻兒女繞膝，是20多個孩子的媽媽。

　　孩子們都是張竹君收養的，他們或孤苦無依或身陷病痛，張竹君將他們視如己出，悉心教育撫養成人。

　　張竹君一生救死扶傷、投身革命，結交了許多如徐佩萱般志同道合的朋友。

　　這些好友中的大多數，日後都成為中華民國政府要員。

　　但張竹君卻始終堅守在為貧病奔走的第一線，淡泊名利救死扶傷。每次救治，要麼只是象徵性地收一點錢，要麼乾脆不收錢，使得醫院數次負債。

　　助人者人恆助之，朋友們也一次次出手幫她走出困境。

　　張竹君或許就是為大愛而生，為舊中國萬千需要幫助的女性而生，為了沉湎於病痛求救無門的病患而生。

　　馬君武在《女士張竹君傳》文末特別賦詩一首，其中兩句是：“莫怪初逢便傾倒，英雄巾幗古來難。”

　　真正打動人心的絕不是外表，而是人格魅力，散發自人性的光輝，對世間萬物的關懷與體諒。

　　不依附、不自卑、不張揚，內心卻藴含着巨大的力量。

　　張竹君讓人們看到了何為真正的女性獨立與自由，那是生髮自心靈深處的豁達、平靜與坦然。更是一種強大無着的底氣，一種天然的高貴與善良。

　　● 1912年1月，張竹君率赤十字會返滬

　　張竹君曾説：“要打破數千年來禁錮婦女的封建枷鎖，替女同胞盡力，和惡劣勢力鬥爭，至死不變！”

　　投身醫界60餘年，張竹君用自己的一生踐行誓言，成為“四萬萬人之模範”。

　　1964年，張竹君在上海病逝，享年88歲。

　　斯人雖往而精神永存，人生謝幕，傳奇永不落幕。

　　● 參考資料

　　1. 廣州日報丨歹徒聽她名號竟鞠躬而退

　　2. 晶報丨番禺張竹君，世間奇女子

　　3. 文學天地丨張竹君女士的女性解放思想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