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任：晃晃悠悠走來_風聞

    在這個世界上，把自己的利益最大化往往需要靈活性。運用靈活性常常是為了順利地與他人建立合作關係。而這種關係建立的基礎在於人的一項特殊本能——信任。

    信任或誠信可以讓人獲益良多，但肯定沒法獲取一切。確實，人們可以從識別並拒絕相信別人的不誠實行為中得到好處，但有時也可以從自己失信行為中撈得好處。

    我不是在提倡出爾反爾或背信棄義的行為，可是，誰又能否認適者生存的源自長久的成功，而不是美德。因此，人生來就會依據風險和收益作出信任或欺騙的選擇。

    我們應該認識到，信任和欺騙都是人的本能，而且它們是一個硬幣的兩面。當決定需要一次次作出，硬幣被不斷拋起，直到它落地前，信任都在晃晃悠悠整裝待發。

    晃晃悠悠是人生存常態。因此，我們要追問什麼樣的生物衝動左右着這種常態？是心理的，還是生理的？顯然，心理矛盾無法解決問題，揭開謎底的應在生理方面。

    人類與許多靈長類近親都有管理自己的誠信和識別他人誠信的生理機制，而社會製造的各種矛盾壓力促成這一機制形成，或者説，進化塑造與信任有關的生理機制。

    眾所周知，物種進化遵循從低級到高級的發展進程，而對結果起一錘定音之效的是各種妙不可言的突變。換言之，沒有突變，就沒有從爬行到直立的今天的人類。所以，進化是如何塑造與信任有關的生理機制的，對一段時間的突變結果進行比較是揭開真相的一種辦法。其中，多層迷走神經理論（Polyvagal Theory，PT）是這一方面最有影響的研究模式。

    迷走神經是人體中最重要的腦神經之一。從名字上看，或許能猜到，多層迷走神經理論關注的是迷走神經的形式與功能。“Vagus”這個詞是拉丁語的一個詞根，意思是“迷路”，而前綴“poly”是“許多”的意思，説的就是這個神經的特點。

    迷走神經激活腦幹後，其神經分支會激活身體內的許多內臟器官。迷走神經同時監控和局部控制心、肺、胃和相關組織的工作情況。從某種意義上説，它把大腦傳遞給它的命令轉交給內臟器官，同時也要告訴大腦這些器官各自適合幹什麼。就這一點來説，迷走神經是聯繫大腦和身體的基本紐帶，它允許身體與大腦之間傳遞信息、互相影響。這就是迷走神經理論中迷走神經部分的內容。不過，多層理論部分的內容會更有趣些。

  在多層理論裏，簡單的説，就是迷走神經比我們所能想象的要更復雜些。哺乳動物的迷走神經通常由兩部分組成：古老的無髓迷走神經（例如沒有電絕緣的神經細胞，電絕緣一般有髓磷脂包裹形成）和新進化來的有髓迷走神經。

    激活交感神經系統其他部分會讓身體處於一種戰鬥或逃跑的緊張狀態。把迷走神經的兩部分與交感神經系統其他部分結合起來，在脊椎動物神經系統的發展中就會形成一組三個可定義階段。依次考慮每個系統的功能就可以對交際和信任的生物基礎會有個粗淺的瞭解。

    第一個系統由古老的無髓迷走神經組成，由固定反應相關聯。當它被激活時，就會導致一動不動和假裝死亡。人為什麼想裝死？當一個動物受到極端威脅時，比如就要被捕食者抓住了，對它來説，最簡單最有效的策略之一就是裝死。除了食腐者外，大部分捕食者都不願吃已經死了的東西。所以，要想不被抓住，保持沉默是最便捷的；如果被發現而不想被吃掉，一動不動、暈倒或裝死都是非常好的辦法。

    因此，面對威脅，激活無髓迷走神經迴路產生的是最古老最簡單的反應。在爬行動物和哺乳類動物中都可以見到這種行為模式。

    第二個系統與第一個系統一樣，涉及的也是環境挑戰，但它會用不同的方式來應對挑戰。對威脅的第二層反應稱作交感腎上腺系統（sympathetic-adrenal system，SAS），正是這個系統操縱着通常聽説的“戰鬥或逃跑”狀態，它會讓有機體做好行動準備。它使心率和呼吸率加快，把血液輸送到四肢的肌肉中，釋放腎上腺素和應激激素。當人焦慮、擔憂或嚇壞了的時候，就會感覺身體有反應。比如，當面對工作中不能克服的問題時會有反胃的感覺。當説謊被人識破或無人可以求助時，會感覺心跳加速、手心出汗。當有人要施加侵害而又無法逃脱時，就會產生把那個人狠狠揍一頓的巨大沖動。

    與無髓迷走神經一樣，交感腎上腺系統在大部分脊椎動物中相當常見。不過，相對於被吃掉之類的純粹的環境威脅，交感腎上腺系統對社會威脅很敏感，正是這一點使其與我們這樣的社會物種特別相關。

    第三個系統為有髓迷走神經系統，與哺乳動物，尤其是與靈長類動物和人類這樣的高級社會型哺乳動物有獨特的聯繫。迷走神經的有髓神經纖維有好幾個功能，其中有兩個功能與產生信任感相關，它們分別是心臟鏈接功能和應激反應功能。對心臟來説，增強的迷走神經張力（比如，迷走神經中增加的電活動）有鎮定作用。它具有心臟制動的作用，可以放慢心率和呼吸。至於應激功能，增強的迷走神經張力會減少下丘腦垂體軸上的活動，也就是説，它會減少應激激素的釋放。

    不過，有髓迷走神經中最有趣的部分或許是，它還與大腦有交互鏈接，而大腦神經控制着與社交活動有關的身體部位的神經。面部肌肉對情感表達很重要，改變內耳聽力頻率的肌肉與人聲最相關，喉頭能給人説話時提高音調，而喉部肌肉則會影響喉頭提供音調的能力。總之，所有這些都説明，有髓迷走神經具有調節社交活動的功能，它可使身體處於一種社交活動可以成功進行的平靜狀態。這種狀態的特點是有安全感和寧靜感，有助於以後培養共享、傾聽、安慰和信任等行為。

    為什麼哺乳動物身上新進化來的迷走神經會有此作用？簡單的説，一些生物機制必須扮演這個角色。

    與許多非社會性動物不同的是，一般的哺乳動物，特別是人類，常常會面臨一些無法通過打架、恐嚇、逃跑或裝死來成功應對的挑戰。我們要生存有時就需要團結協作、互相信任。我們需要通過依靠自己的父母、配偶和朋友來滿足自己的需要。如果我們逃避他們、打他們或在他們面前暈倒，我們的需要就無法滿足。增強的迷走神經張力使我們的身體處於一種有利於交際、共享、建立社會支持的狀態之中。沒有它，我們永遠也不可能體會到自己思考如何信任別人時的狀態。

    儘管多層迷走神經理論是一個相對較新的理論，但越來越多的研究發現也證明了迷走神經張力和最佳社交效果之間有關聯。

    例如，兒童研究工作顯示，緩慢增高的迷走神經張力與消極情緒的減少、行為問題的下降以及社交技能的提高是相一致的。在成人中，情況也是如此。較高的迷走神經張力預示着社會聯繫增強、更有幸福感，甚至對別人更具有同情心。

    當然，所有這些都會增加我們守信的概率。當我們心情平靜的時候，當我們感到與別人有關聯的時候，我們其實已經進入了一種狀態。在這種狀態下，我們會重視支持別人得到的長遠利益。儘管可能會犧牲一些當前利益，這種長遠利益也會增加我們的社會資本儲備。

    事實上，增強的迷走神經張力不僅會影響我們的道德行為，而且也會影響我們感知的準確度。迷走神經制動的應用會使我們的感覺更加靈敏，有助於我們正確識別他人的感受。

    迷走神經制動為什麼要這樣做呢？因為它會平息身體對威脅的反應，因此，可以讓大腦專注於當前的社會挑戰。許多社會挑戰不僅要求我們能確定夥伴的感覺，同時還要求我們有隨機應變的能力。

    在繼續討論之前，我不想給人制造這樣一種感覺，那就是：有髓迷走神經能解答我們所有的問題。

    的確，信任、公平和親密關係是人類成功的核心要素。但它們並不是唯一的要素。這就是為什麼我們的身體裏還有其他兩個系統存在的原因。有時，信任和合作恰恰是分不開的。兩個動機合拍的人才能互相信任。如果兩個人當中的一個人沒有興趣的話，另一個人只好但求自保了。

    因此，上述三個系統是按照層次體系來排列的。最高級的層次系統就是有髓迷走神經系統。我們的大腦就是從它開始工作的。如果這個系統解決不了問題，就會退出這個系統。例如，如果我們突然覺得一個潛在的夥伴有意要欺騙或傷害我們，信任沒有保障，迷走神經制動就會被取消，我們就會轉入戰鬥或逃跑狀態。人們在不能信任自己的夥伴時有兩個選擇，要麼逃跑，要麼揍他一頓。

    面對挑戰時，我們寧願向夥伴尋求幫助。但是，如果沒有這個可能的話，尤其是當壓力是由潛在的夥伴自己造成的時候，我們就只好自己單幹了。但是，如果威脅來勢洶洶，我們已經無力承受，該怎麼辦？

    在這種情況下，我們的身體會迴歸最原始的反應機制，即無髓迷走神經系統。就信任來説，這一事實意味着，中等程度的不信任感或中等程度的夥伴背叛會讓我們作出離開或泄憤的舉動，但更大的背叛就會造成完全不同的後果。如果失信行為惡劣至極讓我們有天塌下來的感覺，在懷疑震驚之中，就可能感到全身麻痹癱瘓，有些人甚至還會眼前發黑昏倒。

    當然，我們每個人都有通向上述各個層次階段的不同門檻。以演講為例，有些人把它看成是建立聯繫的機會，所以迷走神經張力就會增高。有些人則認為它是威脅，要避開，所以他們會出汗、心跳加速。還有些人因為被置於眾目睽睽之下成為關注焦點而恐懼得不敢動或者甚至暈倒。信任也是如此。無論是從容應對的社會靈長類動物，還是受驚害怕的爬行海龜，我們都會在生理層次結構上下移動，而移動的幅度取決於我們對自己或別人的忠誠度和欺騙程度的評價。

    從上面的討論中，有人可能會忍不住將迷走神經張力看成是生物學方面解釋信任的靈丹妙藥，而且迷走神經張力越大越好。如果是這麼想的話，就忘記了“過猶不及”的忠告。

    眾所周知，好的東西可以多多益善，但迷走神經張力不是越高越好。實際上，超高的迷走神經張力並不總是什麼好事。可以猜得到，如果一個人太愛從事社交活動或太積極，做得過頭了，那就接近病理層次了。所以，最佳的狀態是取得平衡。

    心理學的研究明顯關注的是超高水平的迷走神經活動與過度自信以及社交動機之間的關係。問題是，刀槍不入不易受傷的感覺與不斷要求參與社交的慾望相結合，結果不僅容易被人利用，而且自己也會變得不可靠、不守信用。簡單的説，如果想與每個人建立聯繫，取悦每個人，一個人根本無法做到。如果對不同的人都許下承諾，很可能會無法履行諾言。如果長期有平靜安全的感覺，就不會有預想中強烈的愧疚感或極度的憂慮。因為，愧疚和憂慮會時刻提醒人承諾比責任更重要。不管發生什麼事，人都希望大家一如既往地喜歡和信任他。

    有趣的是，這種非歧視性的高迷走神經張力看上去與狂躁症有關係。狂躁症是一種心理障礙，正是因為這些原因，狂躁症患者的誠信才會消失。這也是我們的大腦直覺上認可的一種現象。與有中度迷走神經張力的人相比，具有超高迷走神經張力的人往往容易被判定為誠信度較低的社交夥伴。

    最後一個事實説明了一點，我們通常不能控制生理反應，而是受生理反應的控制。這一點很重要。任何人的誠信都不可能完全受意識的控制，誠信不該成為善惡之爭。這個觀點儘管有點令人困惑，但如果從進化的角度來看，還是很有道理的。

    由此還將繼續衍生出一系列實踐的問題，誠信（或謊言）是可測的嗎？我們如何識別他人的欺騙？我們又該如何取得和給予他人信任？答案可簡可繁，而我想説的是，當一個人晃晃悠悠地走來，世界也一定是飄的。信任，就是找到並找對感覺。（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