極端氣候灼燒的,是階級與秩序的不平等_風聞
新潮沉思录-新潮沉思录官方账号-2022-09-19 21:55
文 | 飛劍客
對於從四川盆地到長江入海口以及副熱帶高氣壓外擴的區域的廣大人民羣眾來説,剛剛過去的這個夏天是刻骨銘心的。根據之前筆者不同火爐城市的當地朋友的形容:重慶像一塊烙鐵,紅得發紫,熱得發慌;成都早晨氣温就三十度以上,不開空調就全天汗蒸;武漢白天基本沒有風,蹭蹭地熱開來,讓你懷疑自己會不會烤到幾分熟;上海,走在路上連呼吸都灼燒着鼻孔,局部地區甚至出現五十度高温…

除了長江那幾個傳統火爐,今年更早一點迎接熱浪的,例如福州,很難想象一個沿海城市會那麼熱,然而事實是這三十年它越來越熱,平均比三十年前更熱了兩度,這主要是和整體氣候變遷有關,使其夏季受副高控制的時間比重慶要長,高温天多且兇猛。
值得注意的是,不僅僅是傳統火爐地區,近年來副高有北抬的趨勢:例如魯中山區,關中平原,河南等地,往年情況是處於副熱帶高壓邊緣地帶,就是冷暖交匯地帶。以前年份都未必要開空調,現在也離不開空調。
這次的極端氣候,是全球變暖,還是地球常態變化佔主要影響因素,眾説紛紜。目前可以肯定的一點是,全球氣候變化確實會對大氣環流構成影響,放眼未來,各種極端天氣包括極端高温未來出現的頻率會更加多。
相關的討論上一篇《環球同此涼熱》已經展開,如果前面着眼於全球暖化的普遍性危機,那麼這篇説的是全球高温下的階級性問題。事實是人類確實常常低估了熱浪的影響,二十年來全球有十六萬人死因於此,不輸於任何氣候災害,但這不僅僅只是説明了人類在大自然面前的“脆弱性”,它同樣是一個階級問題,這裏就不得不説,它也曾藏在第一次走出韶山沖的青年,那本他隨身帶着被翻到爛的《水滸傳》裏。
在第十六回《楊志押送金銀擔,吳用智取生辰綱》中,楊志押送生辰綱行至黃泥岡時,白日鼠白勝扮作挑酒桶的漢子吟唱道:
赤日炎炎似火燒,野田禾稻半枯焦。
農夫心內如湯煮,公子王孫把扇搖。

小時候看連環畫水滸傳上就有這麼一幕,當時覺得這首詩言簡意賅,就背了下來;前段日子再一吟誦,恰逢川渝乾旱,同時勞動者因“熱射病”去世的新聞依然不少,仍覺不過時。
在古代農業社會,遇到高温,階級的不平等就具體地體現在:公子王孫不用幹活,找個陰涼的地方歇一歇就無大礙。而農民就沒辦法,甚至無法關心自己的身體,憂心如湯煮搬看着田裏莊稼。不少權貴老爺特地製作了冰窖,可以將冬天開採的冰一直儲存到夏天使用,或將裝着開水的瓶子放到深井裏就能得到冰塊,這種工藝也叫深井冰(忽略諧音)。在“硝石”沒發現之前,無論是冰窖還是製冰都不是一般老百姓能夠奢望的。
在現代性資本主義世界,空調的誕生無疑是擴大了人類的居住空間——人們可以在熱帶建立起現代化城市,但最開始空調被應用於膠片,煙草,食品,製藥,紡織等生產工業的空氣温濕度控制上,而不是用於這些行業的工人與人居生活,也就在空調發明的五十年後,伴隨着半封閉結構螺旋杆式壓縮機的發明,西方人才普遍在炎炎夏日感謝一下威利斯開利,新加坡國父更是要感慨空調締造了新加坡這般的熱帶發達地區。
熱學工程教會現代人的道理是,當大環境你無法改變時(或者你無須改變大環境),只能去改變小環境。空調利用冷凝和蒸發之間的換熱關係拯救了多數腦力工作者在炎熱氣温下的工作方式,提高了工作效率和產能,但空調的另一面隱喻着現代社會:從房間裏抽取出來多少熱量,就應該排到屋外多少熱量。
雖説空調並不是使得市區夏季温度高與周圍的主要原因,而是熱島效應,但它同時深深地改變了人類對於城市建築和城市規劃的理解。一方面,空調確實拯救了腦力勞動和部分的現代服務餐飲人員,另一方面,空調促進的高樓林立的商業區又將熱量轉移給了維繫城市運轉的户外工作者。舉個我們很常見的熱量轉移的例子:外賣員像古時候賣炭翁一樣,天氣越熱點外賣的白領以及其他階層的人越多,他的單就越多。

這股轉移的熱量,極端表現就是“熱射病”。這裏簡單科普下,所謂“熱射病”是高温引起的人體體温調節功能失調、體內熱量過度積蓄,從而引發神經器官受損的疾病。更嚴重的是,高温還會對人體組織細胞產生影響,誘發一系列的炎症反應,進一步誘發多器官的功能衰竭。它的死亡率很高。
我們從世界各地的死亡病例看到,“熱射病”主要襲擊的對象通常是長期從事户外工作的勞動者,比如建築工人、露天環衞工人和物流工人等。不過,如果我們從早期資本家只關心設備的傳統來看,室內的工人也未必能倖免,因為空間密閉,機器爐温過高,酷暑中的車間可能比户外還熱,一進車間熱浪撲面而來,衣服就沒幹過,全是濕的,據一些媒體統計,今夏有媒體報道的35例典型因熱射病死亡者中,有6位是車間工人。
對於尤其是上一輩勞動者來説,他們不僅要在沒有庇護的地方工作,回到出租屋往往也捨不得開空調(因熱射病致死的案例很多是在出租房裏找到)。這個時候,高温補貼對於露天作業快遞員、建築工人、環衞工人、户外線路檢測工人是一種重要的熱量轉移支付(但這些錢並不能直接作用於預防工人疾病)。根據法律規定,當企業每年6月至9月安排勞動者高温天氣下露天工作以及不能採取有效措施將工作場所温度降低到33℃以下的,應當向勞動者支付高温季節津貼。制度有了,如果沒有強有力的監察手段也是問題。
除了急性的“中暑”,長期置身於高温環境會導致其他更難以察覺的慢性疾病,比如腎病。有人類學家在拉丁美洲調研發現,許多甘蔗收割工人都患有一種慢腎臟疾病。在以前一直都不知道什麼原因,直到本世紀初,才有研究表明該疾病與長時間的熱暴露有密切關係,工人收割甘蔗的工時很長,來不及喝水,腎臟就在脱水的狀態下產生了病變。由於這種聯繫在當時的監工們看起來並不明顯,所以這些公司一直以來都無視工人日益變差的身體狀況。

再説回來到熱射病這類的,一些勞動者在去世之前也沒有多少人能發現他們的異樣。在工傷判定上,也往往被歸咎在打工人自己缺乏在高温作業下安全防範意識,沒能保護好自己。因此,高温補貼僅是落實《防暑降温措施暫行辦法》的一個方面,實際上,“高温補貼”不能替代勞動者的“休息權”,甚至高温下的勞動者“休息權”比高温補貼本身更重要。
最後從一個數據延伸講講,根據中國過去42年熱浪相關死亡人數的時空變化的數據表:
研究從1979年以來,中國熱浪造成的死亡人數迅速增加,從1980年代的3679人/年上升到2010年代的15500人/年,死亡人數在2017年死亡人數達到峯值。熱浪致死人數在全國範圍內表現出強烈的空間差異性,其中華東和華中地區的死亡人數較多。熱浪相關死亡人數大幅增加的驅動因素是熱浪發生頻率的快速增加,還有一個重要原因是人口老齡化。在社會學著作《熱浪》裏印證了這點。
在我國,隨着時間推移,人口老齡化對熱浪的死亡人數的貢獻勢必會進一步增大。《熱浪》這篇文也提到:當熱浪來襲時,社會關係和社會支持對老年人無疑是重要的。
這幾年不管哪國,大家多是談老齡化而色變,但老齡化其實是社會發達的表現,只有一個發達的社會才能維持住龐大的老年人羣體,問題對老年羣體的維持又需要很高的成本,往往代表了資本主義工業化社會的擴張邊界,所以一但這套系統出現問題,就容易視老年人為負擔。這幾年的新冠疫情,從各國政府的政策到不少普通人的言論觀點,很是體現出了對老年羣體的惡意。
這幾天歐盟統計稱7月超額死亡率升至年內高位,稱或與高温天氣有關,問題是當下大家也都知道,即使真的不考慮疫情,只考慮高温,在歐洲long covid廣泛存在的情況下,高温也更容易對這些羣體產生殺傷力。無論是病毒還是極端天氣,似乎都在逼迫人類社會真正的面對隨着工業社會發展帶來的老齡化不可逆問題。


最後再簡單説説高温下世界範圍內的不平等問題。發達國家中的小國,如新加坡,夏季室內空調都是開到讓人冷得受不了的程度,新加坡的經濟發展成就,和空調的大力普及也有密不可分的關係。大國中,以美國人的空調浪費習慣最經常為人提起。歐洲一些發達國家雖然缺空調,但這是因為歷史氣候問題。
總體來説,不同國家的空調使用量也深刻反應了社會的不平等,早期發達起來的國家有能力大量使用空調,這又反過來繼續推動了其工業和經濟的發展,後發國家中,除了少數像新加坡這樣有天然戰略地位和歷史機遇的國家,**絕大部分在開始的一步就被卡住,**也不可能有資源去大規模使用空調,即使中國,像大學裏大量安裝空調也才是這十年內的事情,現在也還是有不少地區捨不得用空調。
**一個普通的空調,背後需要的是工業化,發電量以及相應的使用場景,這又涉及到世界性的深刻不平等。**如果在未來,人類社會面臨的極端氣候天氣真的會越來越頻繁的話,那這種世界性的不平等也將越深刻的顯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