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位卑”與“憂國”——翻書偶感_風聞

    上午跑去教室上課，剛到門邊，卻碰到另一老師也拎着包要進去，這才發現是我記錯了課表，我的課應該是在下午。    回家仍舊是隨便翻翻書——這回翻的是錢鍾書先生的《管錐編》，上大學時買的，20多年了，時斷時續地翻過，但從來沒看完。

     第一冊提到了《左傳•莊公十年》的“曹劌論戰”中鄉人勸曹劌不要去見魯莊公，因為“肉食者謀之，又何間焉？（國家大事自有“衣則文錦，食則粱肉”的大人老爺們操心，你一介平民去摻和什麼呢？）”，曹劌回答：“肉食者鄙，未能遠謀。（這些老爺鄙陋無識，不能為國家做長遠打算。）”

     錢先生在解釋曹劌這句話時，引用了《説苑•善説》中東郭祖朝上書晉獻公問國家之計的故事。

      晉獻公也認為東郭祖朝地位卑微，不配過問國家大事，派人對他説：“肉食者已慮之矣，藿食者尚何與焉？（國家大事是歸我們這些吃肉的高層來考慮的，你這種吃豆葉下飯的人起個什麼勁兒呢？）”。

      而祖朝回答：

    “食肉者一旦失計於廟堂之上，臣等之藿食者寧無肝腦塗地於中原之野與？”

    錢先生認為，東郭祖朝的話將曹劌沒有説出的潛台詞説出來了，並指出陳子昂《感遇》之四中説：“肉食謀何失？藜藿緬縱橫！”注者僅僅引用《左傳》，而不知道這個説法的真正來源正是他上面引的《説苑》。

    現在每當老百姓議論政治，總會有些人似乎對此很忌諱，另一些人則挖苦説“你又不姓趙”。

    其實，我們國家一切權力屬於人民，除了少數敵對分子，並沒有“姓不姓趙”的問題。

    何況，即使在大多數人真的不姓趙的古代，我們也有無數“位卑未敢忘憂國”的有識之士。他們不但像顧炎武那樣喊出了“天下興亡，匹夫有責”的口號，而且還有曹劌、東郭祖朝這樣敏鋭的思想者將“位卑未敢忘憂國”這個觀點進一步發展成了“位卑方可言憂國”。

   “位卑未敢忘憂國”的意思是“雖然我位卑，但我還是憂國”，換言之，這句話還是默認了一個前提：

    “位卑”本來是不利於“憂國”的。

     正因為有了這個前提，“位卑”者的“憂國”，才顯得難能可貴。

     因此我們甚至能從這句看似“平民主義”的話中讀出一絲“精英主義”的味道：

     位卑者中，大多數其實是並不“憂國”的，所以其中那少數的“憂國者”才顯得那樣難能可貴。

     但我們來看看曹劌：

     他直接説“肉食者鄙，未能遠謀”。

     他旗幟鮮明地指出，“肉食”才是不利於憂國的，因為那些衣冠楚楚鐘鳴鼎食的“位尊”者不過是些耽於享樂、無勇無謀的廢物。

     既然“位尊”才不利於“憂國”，那“位卑”當然就成了“憂國”的有利條件了，所以“位卑”到“憂國”之間不需要“未敢”來作個轉折，而是順承直下的。讀過《曹劌論戰》的都知道，曹劌見了魯莊公之後的“何以戰？”之問、對魯莊公的駁斥、戰鬥中制止魯莊公的錯誤指揮、戰勝後又教魯莊公怎麼打仗，豈止是理直氣壯，而且簡直有居高臨下的感覺。

    這哪兒有半點“位卑未敢忘憂國”的恭敬和小心呢？

    再看那位東郭祖朝，他更是硬梆梆地給出了“位卑者”必須憂國、有權憂國的理由：

    “您在廟堂之上亂決策瞎指揮，血流遍野肝腦塗地替您交學費的不是您自個兒，是我們這些老百姓！所以廟堂上的事兒，我們老百姓能不管嗎？您憑什麼不讓我們管？”

    可見，曹劌和東郭祖朝，一個申説位尊者管不好，一個論證位卑者有權管，將這番道理講得非常透徹。

    讀書讀到這些有理有據、痛快淋漓的議論，是很令人振奮的。

    我們的中華傳統文化，並非一片聲的“臣罪當誅兮大王聖明”，而是有着許多富於人民性、革命性的思想精華，其進步意義與當代價值往往超乎我們的預計。

   這是我們學習傳統文化時最應該珍視和汲取的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