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北小雪豹?兔猻這傢伙實在是被低估了_風聞
猫盟CFCA-猫盟CFCA官方账号-民间野生猫科动物保护联盟2022-09-21 23: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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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北的荒漠裏,兔猻身後一座座風機拔地而起
荒漠是什麼樣的?
截至今年8月,我都完全無法回答這個問題,腦海裏甚至連個錯誤印象都沒有,乾脆就是一片空白。
如今我身處荒漠,發現它竟然是生機盎然的。


8月,荒漠到了雨季,植物迅速崛起
我跟着貓盟的兔猻小隊來到張掖,夏秋之交,正趕上了雨季的尾巴。
在這裏,腐殖質是不敢奢望的,地表只有黑黃雜糅的砂礫,被洪水浸潤之後,腳感甚是綿軟,這種濕潤對於荒漠是十分短暫珍貴的,之後的日子裏我們再也沒見過雨,砂礫也隨即變得緊緻、硬實。
這裏的植物大體分為兩類,一類是超旱生植物,有着發達的根系和肉質的葉,這會兒雨水豐沛,這些瘤狀或柱狀的葉子一顆顆飽滿水彈,顏色像是江南早春的嫩芽,這些特化的葉片只有極少的氣孔,白天只進行光合作用,晚上氣温下降之後再打開氣孔進行呼吸作用,植物用這種方式來減少蒸騰作用帶來的水分喪失。
這些植株一叢一叢自顧自地在無機的莽原上生長着,彼此之間隔着老遠,卻又不約而同地長成相同的形狀——放射狀的低矮灌叢,這大概是它們總結出來的最能抗風的形態吧。

這裏的優勢物種之一(分不清是鹽爪爪還是珍珠豬毛菜,認識的大佬歡迎在評論區答疑解惑) © 青峯

優勢植物生成低矮的灌叢,點綴於荒漠之上 © 青峯
還有一類是短生植物,旱季它們是埋在砂礫裏的種子,雨水一到便抓緊每一秒鐘生長綻放,夏生秋死,轉瞬間這些柔嫩的小草就擠滿了灌叢之間的空隙,大部分是沙葱,開着忽紫忽白的葱花,不小心踩到的話,被碾碎的植物組織立刻會散發出混合了葱香和韭香的氣味,感官之間的聯動會立刻讓人的腦海裏出現鐵鍋羊肉、北京烤鴨等以蘸料為實際靈魂的華夏料理,口舌生津之際竟也讓饢餅更好下嚥了。
想着古代走在絲綢之路上的行腳商賈大抵也是這般情形,不禁湧起幽幽懷古之情,這就是中華(吃貨)文明的傳承啊~

沙葱開着白色或泛淡粉紫色的花朵 © 青峯
這塊項目地位於巍峨的祁連山和黃沙萬頃的瀚海之間,地勢多樣,有平坦的荒漠,也有起伏的荒漠,還有凌厲的比荒漠還要荒漠的峯線。我們就是要在這些地方找兔猻。
荒漠的生機盎然,並不僅僅只有水草豐美,細看之下,動物的痕跡多得不行。首先是滿地的鼠洞,大約都是沙鼠的傑作,洞口之間看不見的地下是一個宏大的洞穴系統,有點類似於地鐵的ABC出口吧,區別是沙鼠不用上班。
沙鼠的外觀像是一個長着獅子尾巴的土撥鼠,大沙鼠白天會敏捷地在各個洞口之間奔波,銜回鮮嫩的枝條站在洞口科滋科滋地吃掉,子午沙鼠則是夜行性,所以也獲得了子午這個名號。
沙鼠並不是唯一的鼠類,這裏還有倉鼠、鼠裏鼠氣的鼩鼱以及好幾種跳鼠,跳鼠家族都長得怪異的很,長長的尾巴,尾巴尖上還長着一簇毛筆的一樣的毛,彈簧片一樣長長的後腿,短小的前肢,五趾跳鼠長着兔子一樣的耳朵和豬一樣的鼻子,三趾跳鼠則是小耳朵大眼睛,像幻想中的火星生物。
毫無疑問,這些數量龐大的生物是荒漠生態系統的初級消費者,是其他食肉動物的主要食物。

三趾跳鼠

五趾跳鼠
在鼠洞之間穿行,隨處可見糞便,一大堆小小的橄欖形的是某種鼠的糞便;黑色的小圓粒估計是大耳蝟的,這些小傢伙夜晚特別活躍;黑色條狀並且有很多幾丁質內容物(蟲子殼)的應該是某種鼬科的糞便,從紅外相機收回的數據上看,應該是狗獾的;這裏還拍着不少虎鼬,所以黑黑的沒啥固定形狀的迷之屎通過排除法應該就是它的吧,或者也沒準是赤狐的?

大耳蝟

膽怯的虎鼬被相機驚嚇出奇怪的姿勢
集中的有點像狍子糞便的我猜是鵝喉羚留下的,比這更大的大約是羊的,家羊還是岩羊就不確定了,又大又圓的是驢糞,扁平的駱駝糞,偶爾見着一大灘的糞便,是去過和順的人絕對不會認錯的牛糞。

鵝喉羚貼着溝谷壁的陰影走
有毛髮末端一個尖尖的就是貓屎啦~大部分應該都是兔猻的,在平緩的荒漠裏偶爾能看見一坨,如果這塊平地是出現一個突出的山包,那個山包的頂上一定佈滿了兔猻糞,這些小傢伙不是一般地喜歡視野開闊的高處。

新鮮的兔猻糞便顏色略深,是我們要採集的樣品 © 青峯
動物的痕跡不光糞便,還有腳印,當然這裏的砂土板結的厲害,能踩出痕跡的大多是體重大的有蹄類,單個的是驢子的,寬大雙瓣的是駱駝,小巧的心形的是鵝喉羚。

鵝喉羚的腳印是很規則的心形 © 青峯
小型動物很常見,最多的是沙蜥,它們長着和砂礫顏色一致的鱗片,跑起來飛快,停下來之後尾巴會一捲一捲地顫動,它們藏身於鼠洞之中,我觀察了好多鼠洞,在好幾個洞口還發現了蜘蛛網,還有一些洞穴可能被雨水侵蝕得以進一步擴大,更大的動物就會去利用,比如狗獾啦兔猻啦~

兔猻躲在洞穴裏
灌叢裏藏着蚱蜢,還有巨大的螽(zhōng)斯,更為常見的昆蟲是時刻圍繞着你的細小的蒼蠅,還有沙地隨處可見的黑色甲蟲,它們白胖胖的幼蟲一定養活了很多鳥。
漠䳭(jí)和沙䳭是最常見的小鳥,每走十步就能看見一隻,偶爾還能看見巖鴿和荒漠伯勞,在一處殘存的水塘裏,居然還看見了黑翅長腳鷸和白腰草鷸……

逐漸沸騰的晨暉中,一隻鳥兒的腦袋探進紅外相機的鏡頭

一隻螽斯 © 青峯
沿着山勢向上走,逐漸來到典型的山地,地形崎嶇了很多,風也大了很多,掠過耳邊時宛如哨音,刮擦山體,碾碎砂岩,再將這些齏粉狀的塵埃覆蓋在每一個物體之上。於是有些岩石被刮成了風蘑菇,有的則崩塌形成山洞,這些地方都會留下很多兔猻的糞便,可能它們在這裏棲身,或者只是路過借個陰涼。

兔猻在風蝕形成的石縫裏躲陰涼
我沿途路過了兩個這樣的位點,一個拍到了兔猻,另一個則是我一到跟前就斷定不會有兔猻去,因為我在那個石洞附近發現了大量的排遺物,裏面含有大量的鼠類的骨骼,這種不像糞便更像食丸,結果相機顯示那裏果然是個雕鴞的巢,這種大號貓頭鷹顯然不是兔猻願意去招惹的。

大號的食丸露出很多細碎的骨骼 © 青峯
繼續攀升爬向山脊,我氣喘吁吁地問心悦:“這些小短腿能來這麼高的地方嗎?”説完就看到了腳邊的兔猻屎,山脊盡頭有個人堆的石頭塔,果然拍到兔猻了。

石頭塔下兔猻呼呼大睡
越過這個山樑,一個巖壁上形成了一個內凹的走廊,心悦説上次一晴不惜特意折返回來也要在這裏布相機,果然兔猻在裏來回的經過。這感覺簡直像在找雪豹。

這樣的凹壁是兔猻大概率會出現的地方
不過它們的登高似乎是有極限的,我們很快去到了更高更陡峭的山脊上,這裏已經見不到什麼植物了。
我記得那天很乾燥,沒有云,天空是純氧那樣的藍色,大地則是紅色的,鐵鏽的顏色,我們像是匍匐在廢棄鋼筋上的塵蟎,踩着龜裂的脆弱的頁岩。
第一次,乾旱也擁有了顏色——白色,是白熾燈光的顏色,是岩石表面滲出的石鹽的顏色。登頂遠眺,大地像凝固的晚霞,這裏就是張掖著名的丹霞地貌,那感覺真是念天地之悠悠,獨愴然而涕下啊——風大,有點冷,應該穿軟殼的。


登上這窄窄的山脊,視野很棒,風景很美 © 青峯
可惜這些地方都沒有兔猻光顧,倒是拍到了紅隼、大鵟、黑鸛、石雞、岩羊、狗獾、雕鴞和縱紋腹小鴞。當然沙鼠也有,所以可能只是監測時間短,反正我是再也不會低估這些小短腿了。

石雞

紅隼叼着剛捕獲的獵物

黑鸛

岩羊

雕鴞

縱紋腹小鴞
要建立一個物種的形象,最好的方法就跑一遍它的棲息地。
去動物園裏看兔猻,大抵只會知道它們體型不大,青藍色背毛,黃眼睛,圓形瞳孔,扁平臉,小耳朵並且長在兩側,超長超密的毛髮,小短腿……這些特徵只能湊出貓科的一個品種,而不是一個物種。
在張掖把幾種類型的荒漠走了一圈之後,有種模糊的印象,兔猻似乎並不喜歡地勢特別平坦的地方,在鼠洞密度差不多的沙漠裏,兔猻的拍攝率也顯著低於亞洲野貓。
也許平坦的荒漠裏那些更密更高的草會影響它們的視野,而沙漠鬆軟的沙子可能更加有利於四肢頎長的亞洲野貓。

亞洲野貓

臨澤的沙漠裏就拍着這麼一次兔猻,而且沒有與亞洲野貓同框過
兔猻適應力超強,但似乎它骨子裏仍然是那個為山地而生的小貓,它們更為偏好崎嶇的硬質的裸岩或砂礫的地理環境。
在這些地方追蹤兔猻真的就彷彿是在追蹤小了好幾號的雪豹,巖壁、平地隆起的山丘、低矮的山脊,這些地方一定能發現大量兔猻活動的痕跡。考慮到荒漠裏並沒有雪豹以及這裏常見動物的體型,兔猻很可能就是這個看似貧瘠的生態系統的頂級捕食者。
於是你把自己融入這浩瀚的荒漠,天地蒼茫,生命在這裏脆弱得像指尖滑過的流沙,你會對兔猻肅然起敬,它甚至不再具有“萌”這個屬性,它是這片荒漠的主人,是維繫一個生態系統多樣性的關鍵種。

在荒漠裏兔猻還是很威風的
這裏的生態系統名曰荒漠,生物多樣性卻足以秒殺任何一個以生態為名的公園。但是這裏不是保護區,也不是公園,這裏是風電場。
我們遇見過風電場的工作人員,他們敬業地守在這片荒原,友善地帶着我們巡視着風機,告訴我們這裏每年發電200萬千瓦。説風電影響很小,這裏都是小鳥,飛不到風扇那麼高。
省道上也經常能看見運送風機扇葉的大貨車,扇葉真大呀,像是藍鯨肋骨,預示着這裏還會立起更多的風機。
我們見過修路的工人,見面就死活要塞礦泉水給我們,剛從空調房拿出來的水冰冰涼涼特別爽口。風機需要定期巡護,以及規劃的要新建的風機都需要道路,他們要將原先牧民用的路擴建成永久道路。每次暴雨沖毀路面他們也要負責維修。

這片荒漠被均勻地布上了風機
我們還遇見過割沙葱的當地人,他們説雨後是割沙葱最好的時候,要趁着它們沒開花就割,開花的就老了不好吃了。
我問其中一位大哥見過貓沒有?他説見過黃羊(鵝喉羚),獾子、刺蝟、狐狸,不過沒有貓,貓要去遠處的山上找,有雪豹。
我們還見到了管護站的人,那管護站就是個簡陋無比的鐵皮房子,這裏的主要工作是防治鼠害,據説每年都有上萬人用勺子挨個鼠洞裏灑毒藥。
我們原本計劃在那裏也佈設相機的,但是轉了一圈發現沒必要了,雖然植被看起來沒區別,但是一個鼠洞都沒有,自然也不會找見猻糞了。
他們每一個人都在破壞當地脆弱的環境,但我不忍心簡單地把他們放置於對立面。他們都在法律允許的範圍內,勤勉地勞作着,為了家庭,為了更富裕的生活,這有錯嗎?
我一度懷疑自己是不是有些保護潔癖了,因為這些破壞看起來似乎問題不大。但再小的破壞也是破壞啊,破壞會累積,雪崩的時候沒有一片雪花是無辜的。


被路殺的蛇和赤狐
單個風機佔地不大,但累加起來呢?我們的相機不止一次地被施工或工人遺棄的廢舊塑料誤觸發,這不是也是次生影響嗎。
為了修建和養護風機修築的道路,暫時可能沒有造成正經的公路那樣的隔離作用,但是我們在道路附近也遇到了路殺的赤狐和花條蛇啊。
那些割沙葱的當地人也是依靠道路才深入到荒漠裏,沙葱可能會拿回去包餃子烙餅,也可能進入城裏的各大飯店,這對這種植被肯定有影響,只是沒人知道質變的閾值在哪裏。
滅鼠也是如此,齧齒類似乎很容易爆發式的恢復,但捕食者可就不是了,兔猻、赤狐、雕鴞、大鵟,它們被毒死了可能就此區域滅絕了。




各種誤觸發相機的垃圾
誰知道哪一個是那根壓垮生態的最後的稻草呢?
葛洲壩1971年開工,直到2022年人類才承認白鱘滅絕,所謂滅絕的時滯就是人類用來放棄希望接受事實承認自己搞砸了的時間。
如今沒有任何調查研究可以證明這些破壞是荒漠生態無法承受的,也無法證明它們是可以承受的……就和我對於荒漠的印象一樣,空白的。
開發一片土地只需要出一個沒人會當真的聲明説明一下工程對於環境沒啥大不了的影響,但要想保護一塊土地則需要非常科學詳盡地證明這裏的生態有着重要的保護價值、或者獨特性原初性不可替代性以及工程是不是就一定會造成破壞等等等等。
等到證明了開發產生破壞,不就晚了嗎?
我過去執着於尋找保護的希望。一本前蘇聯的著作里正好提到過希望:“我所見過最充滿希望的羣體就是集中營裏的猶太人,在戰事對盟軍最為不利那段時間裏,哪怕收不到任何外界的消息,人們仍然流傳着諸如希特勒就快被暗殺了,盟軍已經明確瞭解放歐洲的時間表等不知道哪兒來的消息。”
“希望往往是對自己的縱容,或是對失望的預言,因為希望並不是切實的行動。”
“環保事業永遠不會勝利,努力只是在拖延它失敗的時間而已。”
上面兩句話都是喬治夏勒説的,老爺子的書讀得越多越是對他五體投地。

猻猻好奇
最後一次在荒漠夜巡,沒有月亮,全天最亮的是白得耀眼的木星,從比遠山的盡頭更遠的地方,銀河像巨大的摩天樓一樣緩緩升起。
我們漫步在萬籟俱寂的荒原上,什麼都沒有照到,沒有兔猻,沒有鵝喉羚,連跳鼠都沒有一隻。
就這樣徒勞地搜索了3個小時,銀河已經在不知不覺中變成了橫跨夜空的拱橋,秦博士下車拍星空,心悦已經累得靠着車門睡着了。

夏心悦作品《銀河明明就在那裏拍出來怎麼就不明顯呢》
我們決定最後繞一個風機就回家,十分鐘後,心悦照到了一對鋥光瓦亮幽藍幽藍的燈泡眼!
在浩渺銀河之下,山樑上有一隻兔猻抬起了星辰一樣的眼眸,這就是保護的理由了。

藍眼睛兔猻
以減少碳排放為目標的新能源施工,應該更加註意生態影響才對。
當人焦慮於某件事情的時候,往往其實是在質疑這件事情的結果。但沒人能預測結果,事情的發展是很隨機的,永遠也無法知道雷和轉機哪個先來。
與其憂心這事能不能成功,不如專注於行動吧。
西北小型貓科動物相關工作由甘肅祁連山國家級保護區、中科院動物所肖治術團隊與貓盟合作進行。
此次活動經費來自由月捐人資助的“探照燈工程”,感謝貓盟月捐人對西北小貓項目的支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