軒講:馬斯克口中的“智商税”——燃料電池還有戲嗎?_風聞
real谷智轩-观察者网原创视频栏目-2022-09-21 20:47
大家好,我是在觀網陪你看世界的谷智軒。本月初,我國氫燃料電池行業的“國家隊”——國氫科技,一口氣發佈了7款高端自主產品。寶馬和博世兩大德國巨頭,也同期公佈氫燃料電池開發計劃。對燃料電池車這個爭議的概念,吃瓜羣眾印象最深的,是特斯拉CEO馬斯克屢次公開嘲諷是“智商税”、用來造車是“最愚蠢的選擇”。靠氫能源的燃料電池車,與用鋰電池的純電動車是一對“冤家”,馬斯克這話也許有私心。但眾所周知,過去10年的電動車熱潮中,只見中美企業乘風破浪,深耕燃料電池車多年的日本公司,卻根本拿不出成績。當年的“先行者”豐田,乾脆“真香定律”,轉而搞鋰電池車了。燃料電池與鋰電池之爭,似乎已分出輸贏。
本期《軒講》就來聊聊,我們該怎麼看待燃料電池車,它的出路又在何方?
今天聊的主角——燃料電池車(FCV),用電驅動引擎,也算電動車的一種,但離不開二次能源氫能。所謂的“燃料電池”,實際上是一個能源轉換器,通過原料氫與氧化劑結合,將化學能轉化為電能,即中學化學知識裏的逆向“電解水”。與用鋰電池的純電動車相比,燃料電池車充的是氫能,上路後“邊開邊發電”,多了電化學反應那一步。這是兩者最大的區別。對消費者來説,燃料電池車優勢獨特。氫氣的能量密度遠高於鋰電池,一公斤氫氣,供能相當於3.3升柴油。
所謂“充電5分鐘,續航1000公里”,讓鋰電池車望塵莫及。其次,電化學反應屬於靜態發電,而不是機械發電,產生的噪音極低,大概相當於台式電腦運行的聲音,乘車體驗槓槓的。最後,氫能的獲取途徑多樣,各種工業生產會產生大量氫氣,取之不盡用之不竭。燃料電池車的運作,只排放水蒸氣與熱空氣,既不像燃油車有碳排放,又不像鋰電車需要擔心重金屬污染。充到車裏的氫能,可分五種方式製取。如果是出自清潔能源,既所謂的“綠氫”,那麼整輛車就真正實現了環保無污染。不論是製備“綠氫”,還是發展燃料電池車,日本都屬於先行者,政府花大力氣搞產業扶持,技術上提前佈局。即便這十年來鋰電池車大火,日企依然頑固地押寶氫能,以至於一條路走到黑。要理解燃料電池車的沉浮,日本是最有代表性的研究案例。
首先,日本發展氫能的動機十分明確:一方面要甩掉依賴石油的枷鎖,實現能源自主;一方面有助於節能減排。日本作為一個島國,要啥沒啥,資源高度依賴進口。98%的原油消費,都用來填國內汽車的油箱。1973年爆發第一次石油危機後,日本痛定思痛,決定成立氫能源協會,依託高校和企業,研究提取儲存氫能的技術,探索製造氫能源車。1981年,日本通商產業省啓動“月光計劃”,開始研發燃料電池。40年來,日本在氫能利用與造車領域,積累了大量經驗。在燃料電池車的關鍵部件——電堆和高壓儲氫罐製造上,處於世界領先水平。從生產、運輸到消費,也建立了一套完善的車用氫能產業鏈。
日本經濟產業省曾預測,未來氫能和燃料電池領域,將有一萬億美元市值,創造3000萬就業機會。有了技術積累,又能解決能源需求,日本政府靠各種補貼與規劃,全面下注氫燃料電池車的市場化:2014年,日本公佈“氫能與燃料電池路線圖”,打算在6年後的東京奧運會上,實現“氫能社會”。2017年,日本又發佈“氫能基本戰略”,計劃2030年氫能產量達30萬噸,發電裝機規模100萬千瓦,全日本加氫站900所,氫燃料電池汽車80萬輛。去年,日本政府又加碼宣佈,未來10年投入3700億日元,扶植氫能產業,還計劃2030年氫能年供應量達300萬噸,比4年前定的目標翻了10倍。也正是2014年,豐田造出了第一代氫能源實驗車,並在兩年後,向市場投入第一代氫能源車Mirai。Mirai當時價格約合46萬元人民幣,政府補貼20萬。算上各種税費,個人實際支付約30萬人民幣。氫氣罐充能只需3分鐘,每次花費約300元。本田很快也推出了Clarity,兩款燃料電池車航程都超過了500公里。然而日本借燃料電池車打入全球市場的野心,很快遭遇滑鐵盧。2020年,日本國內一共賣出去791輛燃料電池車,全國保有量總共不超過4000輛。Mirai上市四年,銷量慘淡,在日本、美歐加起來只賣了1.6萬輛。而那一年,特斯拉全球銷量接近50萬。面對如此懸殊的差距,在豐田、本田牽頭的燃料電池造車羣裏,有企業開始打退堂鼓。2021年初,日產尼桑率先宣佈,退出氫能源汽車研製。本田隨後也終止了Clarity車型的生產。本田CEO三部敏宏放起了“馬後炮”,説10年前就看出來,氫燃料技術不會成為主流。他勸豐田,一起搞純電動車吧!一向看不上純電動車的豐田,也不得不向市場妥協。在去年年底,一口氣發佈了15款電動車型,還斥資700億美元,計劃2030年在全球推出30款電動車。當初,最早將氫能源汽車推向市場的,就是豐田和本田,如今卻紛紛“真香定律”了。
在我看來,日本燃料電池車賣不動的原因,一是缺少加氫站。結合純電動車的案例,加氫站、充電樁這類基礎設施的普及,直接影響車賣得好不好。截至今年5月,全日本運作中的加氫站,一共只有161座,而且三分之一集中在東京都市圈。東京以外的地區,充能十分不方便。而一個加氫站,僅僅是各項設備,就需要5億日元,約合2500萬人民幣,這還沒算地價與工程費用。加上氫氣不穩定的特性,對儲存的安全要求很高,後期維護成本,遠高於加油站和充電站。今年以來,日本各地建設加氫站的速度一再延緩,照這樣下去,到2030年,恐怕只能完成三分之一的目標。就算消費者中意燃料電池車,“充能難”的現實,也足以勸退他們。
另一方面,目前燃料電池車價格過高。前面提的Mirai,售價大約是混合動力車的兩倍。日本政府希望到2025年,把燃料電池車的價格拉到混合動力車一個水平,也就是300萬日元以內。側面説明,燃料電池車的溢價還很嚴重。其實成本問題,在大洋彼岸的美國也一樣。加州一輛氫燃料巴士,價格約120萬美元,是老式柴油巴士的五倍、混合動力巴士的兩倍。燃料電池車成本的大頭,是燃料電池系統。其中的核心——電堆,往往佔整車成本的一半以上。而電堆六成的成本,又花在了鉑金這種催化劑上。這部分成本壓不下去,燃料電池車在價格戰中,只會節節敗退。
而影響日本燃料電池車成本的決定性因素,恰恰是一件與市場和技術無關的事——2011年福島大地震與核泄漏事件。由於日本政府企業拖延瞞報,這場“天災+人禍”損失超乎想象,直接導致全日本核電站關閉。清潔、穩定且高產的核能,原本是企業提取氫能、發展燃料電池車的一條“大腿”,如今這條腿卻“説折就折”。作為替代,日企只好在澳大利亞投資煤制氫,千里迢迢從海上運回國。一方面,煤制氫的過程會產生碳排放,“綠氫”降級成“褐氫”,戳破了日本燃料電池車“絕對環保”的牛皮。另一方面,走海運意味着,日本只能選擇液態氫的儲運方案。氫氣的液化過程有三分之一的損耗率,全程需要零下253度的超低温環境,運輸成本高昂。加上日本選擇了固體高分子型燃料電池,整個流程下來,轉換髮電的效率僅40%。這進一步拉低了燃料電池車的性價比。賣不動車,就無法攤薄成本。日企靠環保的噱頭做宣傳,瞄準的市場,也僅限日本國內、美國加州和歐洲部分發達地區。擺明是要讓燃料電池車,成為有錢有閒人羣的“玩物”,炒作“花錢支持環保”的概念。由此可見,馬斯克噴燃料電池車是“智商税”,雖然私心難免,但也不無道理。
其實,日本憑可再生能源制氫的技術積累,用太陽能、風能制氫,也算一條出路。但地理環境決定了,日本這些能源並不豐富。而且搞氫能發電,動了國內電力集團的蛋糕,比如福島事故的責任方東電公司。在他們反對下,日本規劃的光伏制氫基地,直到2020年才建成投產。地點就在當年的災區福島,距離事故核電站只有20公里的浪江町。這確實不會搶其它發電廠的生意了。但大把的時間被浪費了,整個燃料電池車行業的發展也被拖延。這個基地目前的年產能,只能供應一萬輛燃料電池車上路。按日本政府規劃,8年後全國要上路80萬輛燃料電池車,真不知道他們接下來該如何完成這個目標。
日企造燃料電池車失利,有成本、技術、基礎設施等多方面原因。但應該分清楚,哪些是燃料電池車的問題,哪些是日本自身的問題。用不上核電,加氫站太少,就可以歸到後一類。在技術專利的問題上,日本也玩起了“小九九”。作為“行業帶頭人”,日企手握大把燃料電池汽車專利,涉及軟硬件各種核心技術,卻打算坐擁專利,回頭來卡“後進生”的脖子。別的企業想學造車,就等着打專利官司吧。按照日本的設想,全世界只有我一家能造燃料電池車,躺着收專利費,美滋滋。沒想到,中美兩國開闢新賽道,在純電動車領域風生水起。豐田迫於無奈,公開了近6000項製造燃料電池車的專利。假如沒有純電動車的挑戰,日企何至於如此“慷慨”?因為路徑依賴與私心,日本押錯了寶,既賠掉了市場,又沒賺到吆喝,純粹是“聰明反被聰明誤”。
當然,責任也不全在日本身上。大眾CEO赫伯特·迪斯認為,十年內,氫能源的乘用車都不可能大規模應用,因為“物理學邏輯就不合理”。前面説過,就憑多出電化學反應這一步,加上電解制氫、儲運氫氣的損耗,同等技術水平下,燃料電池車的能量轉化效率,必然不如純電動車。奔馳母公司戴姆勒,2020年就停止了乘用車氫燃料電池的研發計劃。但要注意,德國人不看好的,都是燃料電池乘用車——這恰恰點出了關鍵。乘用車市場龐大,以跑短途為主,要求隨時充能。燃料電池車的優勢無從發揮,成本劣勢卻暴露無遺。它真正的用武之地,其實在商用車領域,最典型的例子就是幹線物流的重載卡車。這類車型跑長途運輸,往返站點固定,也就不需要廣撒網建加氫站。目前,我國的商用車主力是柴油車,高能耗高排放。如果用純電動車代替,為了保證續航,電池將更大更重,充電時間也要延長,得不償失。而燃料電池車續航遠,充能快,只需要在固定路線兩頭建加氫站,甚至可以就地取材,配套光伏風電制氫,降低能量轉運過程中的損耗,是最理想的替代方案。
正如戴姆勒卡車公司CEO馬丁·道姆所説,電池驅動和氫燃料電池之間,平衡才是關鍵。兩種技術都有適合發揮的場景。也就是説,彼此並非“零和競爭”。面對鋰電池的發展上限、燃料電池的成本之痛,真正的大國、大市場,理應齊頭並進,不做選擇題——“我全都要”。盲目死守一條路線,只會增加風險、白白錯失機遇。我國在發展燃料電池車的同時,就總結了日本造氫能源車的教訓。去年,國家發改委、能源局聯合印發了《氫能產業發展中長期規劃》。其中強調,發展氫能產業前,先要解決好“氫從哪裏來”的問題。擺明了,我們不能被“釜底抽薪”,不能讓燃料電池車產業變成“無米之炊”。
我國已是世界上最大的制氫國,但主要來源是工業副產製氫,工藝成熟、成本低,只是還不能實現零碳排。節能減排和發展氫能源技術,註定是一場持久戰。《規劃》制定的“三步走”發展戰略,並沒有像日本那樣“冒進”。這種實事求是,恰恰體現了我國對低碳轉型、汽車產業升級的承諾與重視。不管多先進的技術,沒有經過市場的檢驗、消費者的認可,註定只能停留在PPT上。只要有越來越多像國氫科技這樣的中國企業攻堅克難,我國燃料電池的大規模生產與運用,將指日可待。我想這樣的發展趨勢,才是馬斯克們,真正需要關注的事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