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自由主義的末路與賽博朋克的邊緣_風聞

文 | 北方朔風

最近，賽博朋克2077的衍生動畫《賽博朋克：邊緣行者》引發了很高的熱度，順帶也讓賽博朋克2077的在線人數出現了一波反彈，許多玩家紛紛來到荒坂塔和某位劇情人物進行激烈的互動。筆者也觀看了這部動畫，老實説，這部動畫給筆者的觀感確實很不錯，是值得一看的優秀作品，從筆者個人的角度，是推薦有時間的朋友去看一看的。

（以下內容包含少量劇透）

其實《邊緣行者》的故事並不十分複雜，如果用最簡單的説法，那就是在賽博朋克背景之下的一個boy meet girl的冒險故事，以悲劇結尾，然後再加上賽博朋克背景之下巨頭公司的明爭暗鬥。boy meet girl的故事，雖然俗套，但是也是大家最喜歡的那種，只要控制好節奏與留白，總是能引起共鳴的，而這部動畫裏邊，節奏的控制，演出的表現力，戰鬥的特效都非常優秀。而色彩和音樂的使用，也使得人們感覺到了賽博朋克的氛圍。

而最後，這個故事是個悲劇，青春的衝動，愛情的美好，各自的夢想，月球的畫面，都到此為止，悲劇正是把有價值的東西毀滅給大家去看，於是《邊緣行者》給大家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在討論到這部動畫的時候，我看到了很多人有着這樣的評論，雖然對於主角大衞的悲劇十分遺憾，但是大家大多數也覺得，在賽博朋克的世界裏邊，一個好結局過於奢侈而不現實了。這並不是因為大衞和露西他們的義體和裝備不如荒坂和軍用科技的打手們，即使在動畫時間線的一年之後，v來到了夜之城，最終可以一個人殺穿整個荒坂塔，但是他能改變的東西，也十分有限。

這應該是賽博朋克世界觀設定裏邊的共性，筆者印象之中，賽博朋克類世界觀作品，好結局確實很少，像是2077裏邊v的幾個結局，放在賽博朋克世界觀裏邊已經算是不錯的了，最起碼他和銀手一起，改變了一點點的東西。

賽博朋克類作品的基調，似乎從《神經漫遊者》為代表的第一批科幻小説就開始了，這種基調也一直沒什麼改變。這個造成了巨大影響的科幻流派，顯然和現實是有巨大的關係的。賽博朋克類作品的特點，高技術，低生活；控制生活方方面面的巨型企業；堅如磐石的階層壁壘。這些想法的來源，都脱離不了時代背景，賽博朋克類作品，從80年代開始出現。而這個時代，正是羅納德里根和瑪格麗特撒切爾站在台上的時代，也正是新自由主義佔據優勢的時代。

新自由主義主張減少對於資本的限制，把一切交給市場，鼓勵降低税率。毋庸置疑，這樣的政策導致了貧富差距的增大，導致了壟斷性企業的又一次崛起，資本增值的效率遠高於勞動的效率，自然會導階層壁壘的固化。而從80年代開始，計算機技術開始對於發達國家的社會造成複雜的影響，作為創作者，把這些社會弊病誇張化，然後加上對於未來的技術狂想，我們就看到了賽博朋克概念的形成。而正是因為，新自由主義帶來的社會弊病在最近的三十餘年之內，並沒有看到什麼改善的跡象，而隨着科技進步，數據隱私與算法等等話題，讓這些作品有了更多的要素。賽博朋克作品才十分容易帶來共鳴，優秀的幻想作品，總是有現實之中的基礎的。

應該説，賽博朋克的基調是十分悲觀的，這不像是勇者戰勝惡龍，或者是義軍戰勝邪惡的統治者，在賽博朋克的世界，即使憑藉着一己之力擊垮一家巨頭公司（這幾乎不可能），也很快會有其他的公司添補勢力的空白，並不能改變什麼。

這樣的悲觀基調與現實也有密切的關係，新自由主義秩序十分糟糕，但是也十分強大，它的秩序觸角滲透到了各個角落，似乎不可擊敗，而蘇聯也已經倒下了，似乎並不存在其他的路了，甚至連憤怒，都找不到一個可以發泄的目標。類似福山這樣的人，宣佈歷史已經終結了，而年輕一代的反抗，就像是銀手吐槽的那樣。模仿着自己的行為，模仿着自己的音樂，卻不知道自己要做的到底是什麼。在當時的情況下，知識分子對此感到悲觀是人之常情。以至於賽博朋克類的作品的反抗態度，也難以顯得多積極起來。

不過，筆者和諸位讀者們，畢竟是在幾十年之後看待這些問題的，感受就不一樣了。三十多年，對於歷史來説，無疑是十分短暫的時間，但是考慮到人類的壽命，這差不多是一半的時間了，這麼多時間足以讓人去相信某種東西，是自然秩序的一部分，足以讓鼓吹手們創作許多文章了，但是放在歷史的時間線之中，這只不過是一個小小的浪花罷了。毋庸置疑，新自由主義秩序十分強大，主要的資本主義國家十分穩定，但是它在這三十多年之中，顯得如此強大並不是來自於什麼經書裏邊的理論，也不是來自於五餅二魚，而是來自於一些歷史之中的巧合。

第一個巧合就是蘇聯的解體，對於蘇聯為什麼會有如此的結局，各路專家從多個角度有着不同的理解，但是這樣的事件，説到底只是個巧合的事件，蘇聯有非常非常多的問題，但是如此的結局，巧合的因素很多。蘇聯的倒下，使得西方國家的軍事壓力降低，意識形態上的壓力降低，同時得到了整個獨聯體地區的市場，能源供應也得到了補充，這些都是利於新自由主義秩序維持的因素。但是隨着西方的政策失控，俄羅斯顯然不再願意當一個加油站，於是歐洲享受到了能源價格的改變，這直接影響了歐洲的製造業和日常生活。

另一個巧合是中國加入世貿體系，提供了大量的廉價商品和勞動力，使得西方國家的物價並沒有明顯上升，使得大多數平民的生活，並沒有因為新自由主義的作為陷入過大的困境之中。但是這在歷史之中也是一個特定的事件，中國的勞動力龐大，但是隨着老齡化，也變得相對有限，而同時，西方國家擔心中國的產業升級，對於中國產品也採取了敵視的態度。尋求脱離中國的供應鏈從技術上當然是可行的，但是這個過程會帶來多嚴重的通貨膨脹和其他社會問題，那就是另一個問題了。至於再找充足的勞動力和廉價商品代替中國，很遺憾地球上目前並沒有這種東西。

此外，來自第三世界的移民給發達國家帶來了廉價的勞動力，但是隨着文化與經濟之間的衝突，西方國家本身對於移民的態度帶來分化，使得廉價勞動力顯得不足；互聯網技術革命的紅利，也所剩不多；曾經這些有利於新自由主義體系維持的東西，都出現了不同程度的問題從這個角度來看。

新自由主義世界體系並沒有當年看起來那麼無懈可擊，新自由主義世界體系天長地久，只是個微妙的幻象。似乎這個世界走向賽博朋克的概率，也沒有那麼巨大。畢竟，新自由主義的牢不可破，只是特定時代產生的幻覺。

可能有人會覺得筆者這是對於未來的樂觀，但是筆者不這麼覺得，筆者只是覺得，現在的趨勢告訴我們，新自由主義的體系出現了嚴重的問題，但是未來的體系會怎麼樣，會不會比現在的更好，還是會更糟糕，或者，根本沒有什麼體系。這就不是筆者能夠預測的了。

從這個情感來説，筆者希望未來是個更加繁榮開明和諧時代，但是筆者一向是悲觀的，所以筆者倒是覺得，未來更糟糕的可能性不小。現在的世界，各方面都充滿了問題，這並不是最糟糕的，最糟糕的地方在於，目前絕大部分各種政治立場的政治家或者是學者，都拿不出來解決方案，哪怕是概念化的方案都沒有，只是老調重提，這種情況下，筆者實在是有些不怎麼樂觀。如果問題走向糟糕的方向，新自由主義體系的衰退，變成一場無法控制的滑坡，那麼可能賽博朋克的世界觀，都會顯得温情脈脈。

毋庸置疑，賽博朋克的世界裏邊，平民過的絕對是水深火熱，但是夜之城的生活，真的比孟買，開普敦，金沙薩和太子港的貧民窟更糟糕嗎？顯然不是的，賽博朋克的世界很糟糕，但是世界上有很多更糟糕的。邊緣行者裏邊展現了衣服洗到一半沒有付錢，洗衣機關機了。但是現實中，有些缺水的地方，即使有洗衣機，也不敢使用，擔心供水不穩定導致洗衣機損壞。而地球上還有幾億人，在使用旱廁；現實中，因為各種因素，今年各國電力供應都面臨了巨大的挑戰，而在賽博朋克的時代，各路公司最起碼沒有掐了貧民區所有的電力，來保證荒坂的各種裝備的生產，在電視中還有專家論證這種行為的合理性，而現實裏貧民區連發電機的燃料都弄不到。

同時，即使在戰爭導致了大量不宜居區域，ai導致全球網絡局域網化，各地的秩序都十分混亂的情況下，各路公司依然可以生產最先進的義體，似乎不需要考慮供應鏈問題，當然了，畢竟這是設定的一部分。而同時，雖然賽博朋克的各路作者都不相信經濟上存在涓滴效應，可是他們卻相信技術存在涓滴效應，這很難不説是一種樂觀。現實的供應鏈多麼脆弱，筆者在疫情之前就多次思考過，那個時候許多科普説先進半導體的某某工藝被某某公司壟斷，筆者那個時候一直在想，如果這一個公司出了什麼問題，會怎麼樣呢？

而疫情告訴我們，不需要滅霸一個響指消滅百分之五十的人口，一場流行病就可以讓全球供應鏈比口袋裏邊的耳機線還混亂；至於技術的涓滴效應，當我知道因為疫苗的安全標準和臨牀試驗標準，能自己生產疫苗的發展中國家的數量越來越少的時候，我實在是不相信，當這個世界比現在的糟糕十倍的時候，技術的涓滴效應能覆蓋到第三世界的身上。在一個糟糕的十倍的世界，大衞和露西兩個人，可能在相遇之前，就都已經不在這個世界上了。

**倘若用一個刻薄的説法，賽博朋克的作者們並不擅長想象他們未曾體會的苦難，**大多數賽博朋克作品裏邊的貧民區，都來自於歐美城市的貧民窟和香港曾經的九龍城寨的化用。這當然是非常糟糕荒誕，但是現實之中，遠遠有許多地方比這裏更糟糕，畢竟，發達國家的貧民，雖然他們的日子很不愉快，但是靠着發達國家的地位，依然可以吃到資本瓜分第三世界國家的利益殘渣，雖然是殘渣，已經比很多地方好很多了。就像是，雖然美國的食品卷可能是很多人肥胖的主要原因，可是這種機會，對於第三世界的人民來説，已經非常奢侈了。

可能在這個時代，發達國家的人，確實已經不太擅長想象，第三世界人民眼裏的“地獄”是什麼樣了。現實中，有太多不被關注的，比戲劇更加荒誕的失竊，被合理化。所以大家選擇看不見它們。

此外，賽博朋克2077的世界觀設定，大量來自於從80年代開始的桌遊設定賽博朋克（包括2013,2020以及其他幾部）系列，當然，在遊戲之中，這方面的因素被淡化了不少，畢竟這也不是遊戲的主題。筆者看過一些相關設定的翻譯，其中關於日本和中國的部分，帶有不少典型的東方主義刻板印象。同時還有一些時代的印記，比如説荒坂這樣的日本企業巨頭，和當年美國抵制日貨的時代，如果説是沒有關係，未免顯得不是很合理了。

就像是筆者在和一個朋友討論《小丑》這部電影的時候，他説，小丑雖然過得不好，但是享受到的社會福利其實不錯了，筆者當時沉默了一會兒，給他的回答是，可能是因為這麼多年過去了，發達國家的福利在這方面並沒有什麼進步吧。確實，在新自由主義的作用之下，這些國家普通人的待遇很多年沒什麼進步，甚至有了小小的退步，這無疑是很痛苦的，但是這並不是最痛苦的，如果熟悉的新自由主義世界體系出現崩潰，生活水平大幅度倒退幾乎是必然。這實在是過於諷刺了，束縛着他們的新自由主義體系動搖了，結果反而帶來了更大的痛苦。不知道那個時候，會帶來什麼樣的文藝作品。

同時，即使新自由主義倒下之後，筆者也絕不認為，新自由主義會徹底死亡，相反，它大概率會以另一個形式重生。就像是29年大蕭條之後，凱恩斯學派的聲音顯然是更大的，但是古典自由主義經濟學並沒有死亡，隨着時代的改變，它以新自由主義經濟學的形態重生，雖然很多主張，並沒有多麼新。類似的事情，很可能在未來再次重複一次，至於那個時候的新自由主義會是更加殘酷，還是裝作一些體面，實在是不好説。

很顯然，無論是賽博朋克，還是更加糟糕的結局，都不是我們想要去看到的，可是想要實現這一點，絕非容易。一心想要毀掉荒坂很重要，但是這只是簡單的一部分，如何在毀滅之後，建立一個全新的秩序，一個不屬於任何一家公司的秩序，一個屬於大衞和露西這些人的秩序，這才是最困難的。

可是，這世界上本來就有些事情，是因為它困難，所以才要去做的，不是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