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肉威脅、80萬封口……檳榔鬥士為何會被“趕盡殺絕”？_風聞

9月10日，因嚼檳榔過多，在湖南衞視《快樂男聲》出道的歌手傅松患口腔癌去世，年僅36歲。

這個消息再次燃起網友對檳榔的憤怒。

這玩意致病率有多強？

湖南口腔醫學會會長翦新春在接受採訪時稱：“我們病房一共有50張病牀，其中有45個病人是口腔癌，這45個人中有44個有嚼檳榔的習慣。”

如果單個醫院案例缺乏説服力，那放眼全國，海南、湖南這些檳榔主產地和銷售地口腔癌發病率也是名列前茅。

而口腔癌是一種致死率很高的癌症。患口腔癌五年生存率只有30%—50%。即使進行手術，超過半數的患者，也會在術後因復發而死亡。

因嚼檳榔致癌的人無一不是後悔不迭。

為了治療癌症，他們被割掉舌頭、割掉牙牀、有的臉頰一側蜷縮成拳頭大小的深坑。整個照片讓人看了能做三天噩夢。

傅松嚼了6年檳榔，在他抖音發的最後一條視頻裏，左臉嘴角掛着一個雞蛋大小的腫瘤，臉頰深陷，分不清下頜輪廓和脖子的界限，在它們之間一塊肉正在潰爛。對着鏡頭，他用已經畸變的聲音沙啞地提醒網友：“檳榔真的很可怕，一定要遠離檳榔。”

之所以每次事件發生都會引起公憤，是因為早在2003年，國際癌症研究中心就將檳榔列入一類致癌物，毒性等級與砒霜、黃麴黴素並列。

這都快20年了，這種東西為何還沒有被剷除？

這20年來，一方面，因為檳榔致癌導致的各種悲劇事件層出不窮，另一方面，檳榔的銷量不降反增，市場越來越大。

大家想不明白，嚼檳榔的人怎麼就這麼不惜命？

到底又是誰在給檳榔產業撐腰？

故事要從1985年説起。

當時，現中南大學湘雅二醫院的教授凌天牖接到一位來自湘潭的中年男性患者。

凌天牖正在出診 圖源：新京報

他張嘴艱難，口腔黏膜上呈現一大片白色，口腔內還有久未好轉的皰瘡。

大家面面相覷，沒見過這樣的症狀。凌天牖回憶道：“那時候誰也不知道他得了什麼病，看到他口腔黏膜上的大片白色，我們大家還想，是不是酸鹼腐蝕導致的？”

而這位患者的情況並非孤例，又有其他教授發現類似病例。為釐清原因，一位教授將患者的病例標本送至醫療水平更高的北京。

恰逢一位外國學者在北京交流學習，看完三人病理報告後，診斷為“口腔黏膜下纖維性變”。

該學者在印度多年的從醫經歷中，發現患有該病的患者大多有咀嚼檳榔的習慣。

但在國內，當時大家還沒有意識到檳榔和口腔癌之間的強相關性。

2009年，凌天牖和學生又在湖南進行了一次流行病學調查，結果發現，“在兩千多個有效樣本中，‘口腔黏膜下纖維性變’病例25人，患病率1.06%。這其中，咀嚼檳榔者患‘口腔黏膜下纖維性變’的概率為6.81%。”

正是這次流行病學調查，讓“檳榔致癌”這一信息得到廣泛關注。

2013年7月14日，中央電視台“新聞30分”等四個欄目報道毫不客氣地指出，檳榔為一級致癌物。

當時，湖南湘雅二醫院醫生張勝出鏡發言：“口腔癌有60%左右的患者都和吃檳榔有關。”

央視的話語分量，讓當時檳榔價格暴跌。

按理説，接下來應該將這種“毒品”致癌的消息廣佈天下，讓大家都戒掉檳榔。

結果卻讓人大跌眼鏡。檳榔的戰鬥力超乎人們的想象。

當年9月22日，央視突然改口。《經濟信息聯播》連續報道稱“‘檳榔致癌’並無科學根據”。

甚至請了一位“曾是中國大陸唯一應邀參加世界衞生組織癌症研究所召集的檳榔專題研究會的專家”出來站台，表示嚼檳榔本身問題不大，咀嚼過程中產生的致癌的亞硝胺只要不和吸煙同時發生，“是完全可以忽略不計的”。

央視的“搖擺”讓檳榔重新挺直了腰桿。

這段時間，檳榔廣告甚囂塵上，線上線下鋪天蓋地。

以湖南最為知名的檳榔品牌“口味王”為例。

據“中國檳榔網”數據顯示，在2015年4月份，根據對全國415家主要電視頻道(從中央台、省衞視台、省台到主要城市台)每天18：00-24：00進行廣告播出狀況監測，口味王檳榔共計在全國6個城市12個頻道投放廣告，廣告費用估計超1426.32萬元，廣告時長為8395秒，投放廣告1319次。

2016-2017年，口味王檳榔連續兩年冠名湖南衞視春節聯歡晚會和元宵晚會，多家當地檳榔企業冠名動車和高鐵。

口味王廣告

從2017年以來，“口味王”又連續3年登上湖南衞視春節聯歡晚會，賈玲、汪涵等當紅炸子雞都成為檳榔的代言人，它們甚至緊追年輕人的興趣，成為街舞、相聲、脱口秀等各大綜藝節目的“常駐嘉賓”。

在廣告的狂轟爛炸下，檳榔銷量突飛猛進。

2018年，“口味王”旗下品牌“和成天下”檳榔的總終端網點超百萬個，銷售覆蓋城市多達415個，比2017年擴大了一倍以上，涵蓋了湖南、湖北、廣東、江西、海南、貴州等諸多省份。

檳榔能賣到多火爆？

湖南出租車司機王明經常這樣向客人介紹着檳榔。“不誇張地説，在我們這裏估計百分之八九十的人都嚼檳榔，下到剛會走，上到九十九。”

民眾就這樣沉浸在檳榔健康食品的宣傳話術中，一天幾包，癮越來越大。

與之相對應的，自然就是檳榔引發的口腔癌與日俱增。

2005到2016年，短短十年間，長沙就出現8222個因咀嚼檳榔而產生的口腔癌病例。

根據這個數字推算，整個湖南省因檳榔致癌的患者約2.5萬例，而到2030年，湖南這一數字將猛增至30萬。

這種情況讓很多接觸口腔癌病例，瞭解檳榔真相的醫生再也無法視若無睹，開始到處呼籲不要嚼檳榔。

湖南口腔醫學會會長翦新春痛批道：

“我為什麼呼籲大家不要嚼檳榔，因為我是口腔科醫生。我給口腔癌病人做手術，口腔癌患者不治療、不干預的話，3年5年肯定會死，但我給他們做手術，就把他的臉毀掉了。

像牙齦癌，就把他的牙齒切掉了，頜骨切掉了，面形改變了，心理影響非常大，而且説話説不清楚，咀嚼功能也沒有了，接下來就是營養不良，勞動力就喪失了。

我們現在得口腔癌最多的是三十歲到六十五歲之間的男性，特別是農村，一個三十幾歲的人，他們是家裏的主要勞動力，一個人得了口腔癌就把一個家庭毀掉了。”

結果，為了救人，到處呼籲不嚼檳榔的翦新春，卻遭遇到了死亡威脅，“有人威脅過我，揚言80萬買我的人頭。”

受到威脅的不止是翦教授，湘雅醫院一位不願透露姓名的口腔專家告訴記者，研究檳榔問題的幾個教授，包括他本人，都受到過威脅，不準發聲。

因為”威脅“，檳榔致癌在湖南各大醫院變成敏感話題。

凌天牖作為檳榔的研究者，又上過央視，經常有記者前來採訪，但只要一聽是聊檳榔，他的學生便直接替老師拒絕。

聽聞消息的凌天牖卻不以為意：“勸大家不要咀嚼檳榔，又不是為自己謀利。”不僅自己宣傳，甚至希望已經成為專家的學生們也擔起責任，做些科普。

他的學生高義軍，此前一向不願意面對媒體。被老師的精神感染，特意抱了一沓中國“口腔黏膜下纖維性變”研究歷程等資料接受採訪。

“既然凌老師開口，我也決定了接受採訪，就要好好講。”

除了醫生，其他願意站出來傳播檳榔真相的人，只要能產生社會影響力，同樣遭到生命威脅。

《瞭望東方週刊》在一篇文章中稱，2010年，一名曾深入檳榔廠內卧底的新聞院系大學生，在身份暴露後，受到警告，如果報道此事，幾個廠家會聯合出資80萬購買他的人頭。

b站一個網友因為批評檳榔廣告就被威逼利誘，對方要拿50萬封口。

除了醫生們、媒體工作者為民請命。還有患者捨身求法。

一位名叫敬思軍的患者，因為口腔癌動過兩次手術，第一次切掉了軟齶和2/3的舌頭，第二次氣管被切開，他已經無力説話，只能寫下一行字：“為了全民素質，政府必須打擊”。

作為檳榔受害者，他們深知常年食用檳榔的後果。

凌建軍因為多年嚼檳榔患口腔癌，他的臉也被切去了一半。更悲慘的是，即便深受其害，和檳榔企業打官司也沒有維權成功的可能，只能自己抗下一切。

為此他自發做起了檳榔危害宣傳員。不僅自己親身經歷讓身邊朋友嚇得戒掉檳榔。還到處脱下褲子展示手術刀疤向人警示。

2011年春節，他去以前工作過的湘潭市公安局拜年，被政治處主任拉去上“新春戒檳榔第一課”。故事講完後，辦公室裏的垃圾桶裏堆滿了檳榔，“聽課的人都把檳榔扔了”。

除此之外，還有很多深受檳榔毒害的人站出來，揭下自己的傷口，拍公益廣告，讓更多的人能看到嚼檳榔帶來的惡果。

面對自身遭遇的不幸，他們不惜將讓自己痛苦的傷口展露出來，再也不想讓下一個受害人出現。

但儘管他們付出諸多努力，線上廣告少了，現實卻是，檳榔口腔癌的受害者仍然層出不窮。

醫院數據不會騙人。

湖南省口腔醫學會副會長兼秘書長蔣燦華在接受記者採訪時表示，“現在我們湘雅醫院口腔頜面外科是全國的臨牀重點專科，而全國只有12家臨牀重點專科，為什麼？就是因為**我們癌症病人太多了，做的手術多了，同行們都認可我們的技術水平。**十年以前，我們口腔癌的病人大約佔三分之一，還有三分之一是一些唇齶裂，還有三分之一是一些外傷，而現在手術排期基本上是被腫瘤病人佔滿了。”

明明這麼多人付出這麼大代價，想警示人們戒掉檳榔，為什麼還會出現這種情況？

到底是誰在背後搞鬼？

天眼查數據顯示，全國名稱或經營範圍中含“檳榔”，狀態為在業、存續、遷入、遷出的企業共1.5萬餘家。從國標行業看，約67.81%的企業集中在批發和零售業。

檳榔行業幾乎沒有技術壁壘，所以銷售渠道和廣告營銷的競爭就會很殘酷。

如果口碑崩壞，整個產業都有可能面臨滅頂之災。因此，任何有影響到檳榔銷售的行為都可能會被一些狗急跳牆的利益相關者威脅。

這也就不難理解為什麼那些“鬥士”會被人懸賞、封口。

但除了利益看的高於一切的企業賣家，就連一些地方政府領導也在踟躕。

2016年，已然退休的凌天牖和他的學生高義軍一同參加座談會。會上，醫學領域的人士均指出，咀嚼檳榔會加大患口腔癌的可能性。然而，檳榔協會、食品研究部門、地方政府和衞生部門的最終意見不一。

當時在場一位廳級幹部甚至直言：“我覺得吃檳榔沒有問題。”這讓一行醫生倍感無奈，“你想想，一個廳級幹部都這麼説，那農民、那其他民眾呢，這個意識要怎麼糾正。”

事實上，一些地方政府領導對檳榔“偏愛有加”，或許並不是他們沒有意識到檳榔的危害，更多的是看到了檳榔帶來的**“好處”**。

《湘潭日報》報道稱，2017年湖南湘潭從事食用檳榔加工的規模企業30餘家，年產量20餘萬噸，就業人員近30萬人，年產值超過200億元。

湖南省檳榔食品行業協會官網上曾提到，“一個包含價值鏈、企業鏈、供需鏈和空間鏈在內的完整食用檳榔產業鏈已初具規模，全產業鏈收入超過600億元，年上繳税收約8億元。”

一個檳榔產業，就解決了很大一部分税收和就業問題。

除去危害億萬人生命安全不説，檳榔真是個“金果”。

2017年，湘潭縣政府《關於支持檳榔產業發展的意見》指出，確保檳榔產業銷售收入三年實現300億元，五年實現500億元的目標。對此，該意見還稱要對年納税500萬元以上企業，每推出一個新品種，給予企業一次性獎勵10萬元。

儘管2019年3月7日，湖南省檳榔食品行業協會發布了《關於停止廣告宣傳的通知》，但在本地基本形同虛設，直到廣電總局發佈“檳榔廣告禁令”，檳榔企業還在贊助《這！就是街舞》、《吐槽大會》等熱門綜藝節目。

大量的廣告投放，甚至“養活了半個娛樂圈”。娛樂圈背後數量龐大的未成年人自然成了他們的下一批潛在消費者。

但是，從確定檳榔危害性之後，國家對檳榔的打擊一直不斷加強。

2017年11月，原國家食品、藥品監督總局將檳榔嚼塊、檳榔果列為一級致癌物。

2019年3月，所有湖南檳榔企業被要求停止廣告宣傳。

2020年2月，國家市場監督管理局，取消《食品生產許可分類目錄》中的“食用檳榔”，這意味着檳榔不再作為食品來管理，也不能頒發食品生產許可。

2021年9月，國家廣電總局發文禁止宣傳檳榔及製品。

然而，不論外界阻力有多大，還是有一些地方政府就是不願輕易放手檳榔產業。

在2020年10月底湖南日報在《全產業鏈發展 海南檳榔成“金果”》中提到，部分地方政府仍然將檳榔作為發展工作的重中之重，要解決檳榔的身份問題，讓其走得更穩。

一些地方政府還在掙扎着要從“中藥材”、“食藥同源”等相關法案尋找灰色地帶，要爭取通過地方立法對檳榔正名，並推動其成為“地方特色產品”。

一些地方政府之所以不積極配合、想方設法鑽空子，除了這個產業能帶來巨大的收益。或許還有曹操“假如國家沒有我，不知道還有幾人稱帝、幾人稱王”的自負。

客觀來説，無論湖南地方政府是否會立法禁止檳榔產業發展，短期內都無法徹底根治。

因為，有需求就會有市場。

只要還有人在吃，就一定會有人去生產。地上不行，就會轉到地下，甚至是境外輸入。

這種情況下，檳榔危害是不是無法得到解決？

事實上，那些大聲疾呼的醫生、民眾和口腔癌患者的努力並不是毫無效果。

當越來越多的醫生站出來科普、越來越多的患者站出來現身説法，檳榔的危害也越來越受到國家和社會大眾的重視。 

如今，傅松事件後，各地政府開始對檳榔新一輪的重拳出擊。

近日，浙江省義烏市食品安全監管部門要求商家下架店內檳榔，不得銷售；

四川省南充市營山縣、成都市新津區市場監管局等地，也不約而同地要求檳榔下架，並強化對檳榔製品銷售監管；

杭州蕭山區將在9月25日前自行下架銷售食品包裝和標籤標識的檳榔及檳榔製品；

已經立法26年、年以來則辦結了149件檳榔案的廈門，也在加強管理……

可以看出來，如今檳榔的生存空間越來越窄。

而作為一種成癮性物質，檳榔的根治，必然會是一個長期問題。

正如我國已經是全球對待毒品最嚴苛的國家，毒品的問題也從來沒有完成時。

必須要讓買、賣雙方都認識到危害性和後果，才能把危害控制在最小的範圍。

傅松的去世，就是在提醒我們，這場戰爭，還遠沒有結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