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子貢到納扎爾巴耶夫_風聞
弈语霏霏-2022-09-26 12:12
齊國田常作亂,把持了國政,計劃攻打魯國。孔子憂心。他對魯國的當政者失望,但魯地是祖先墳瑩所在,不得不救。該怎麼辦?
子路第一個站出來,孔子制止了他。
子張和子石站了出來,孔子也沒有同意。
子貢站了出來,孔子同意了。
於是史記上記載了一段富有傳奇色彩的外交活動——
子貢先至齊國遊説田常。他説:魯國君主愚蠢,大臣貪婪,民眾不習兵事,城防工事破敗,所以是個不易攻伐的國家;吳國君主英武,士卒精練,城池堅固,所以是個容易攻伐的國家。田常一聽,以為在消遣自己,頓時作色斥責。子貢從容地説:憂在內者攻其強,憂在外者攻其弱——你雖然大權在握,但國君不樂意,其他大臣有怨言。如果攻打魯國勝利,則名歸君主,利歸大臣,你卻什麼也得不到。不如攻打強吳,一旦失利,軍民死傷,大臣的力量也就削弱了。
田常一聽,猶如開竅,只是擔心攻魯已在進行,臨陣換敵不太妥當。於是子貢説能説服吳王來攻齊。
子貢到了吳國,説服吳王要行王道,平定齊國發生的叛亂,拯救魯國,這樣既可以獲得好名聲,也可以兵威加於中原,成為天下霸主。吳王表示同意,只不過擔心自己出師在前,越國搗亂在後——如今的越王正卧薪嚐膽,怕是有二心。
子貢來到了越國,越王郊迎。子貢指出越王的不足:你還沒有成事,就讓吳國懷疑你,怕是災禍將至。越王畏懼,連連請教。子貢説:派出精兵、送出軍備物資,參與吳國的伐齊行動,打消吳王的疑慮。
搞定了吳越,子貢又來到晉國,對其國君説:吳國在打敗齊國後,必然兵加晉國。晉君恐懼,忙問對策,子貢告誡他“修兵休卒”,充分準備。
齊、吳、越、晉等國主政者都聽從了子貢,戰事按子貢的設想發展起來——吳軍北上,與齊大戰而勝之;隨即吳軍被早有準備的晉軍打敗;越王趁機起事,兵加吳國都城,吳王身死國滅。而魯國平安無事,像待在風暴眼中一樣。
這就是“子貢一出,存魯、亂齊、破吳、強晉、霸越”的著名典故。
這一典故中,子貢表現出高超的説服術,展現傑出的謀略。子貢將諸侯之間的既有關係打破,重新組合,天下大勢為之一變。
子貢利舌巧辭,受到過孔子的指責。但在危害時刻,孔子將他派出,可謂知人善任。試想一下,如果是子路出行,他會作何打算?怕是會手持戈矛,站在魯國抗擊齊國的第一線上,勇猛殺敵,臨死不懼。
如果是子張出行呢?子張曾問“幹祿”、“聞達”於孔子,也就是説,他是一個對功名較為熱衷的人。他要是出行,或能借形勢之變,為自己謀得一官半職。
知人善任,也是高超謀略的體現。
像子貢這樣,將大國關係玩弄於股掌之中,是一代代智謀之士的追求。那麼他們是如何思考諸侯之間的關係的呢?且用圍棋的理淺述之。
堯造圍棋,教子丹朱。圍棋就其本質,是一個教育工具。然棋道深奧,可與兵法等量齊觀,在先秦到隋唐,一直被視為兵家之寶。但將棋理運用到外交上,似乎史書上着墨不多,所以本文不揣冒昧,只為拋磚引玉。
圍棋有佈局、中盤與收官三個階段。但在歷史中,人們見不到遠古的佈局,也看不到未來的收官,處於近乎永恆的中盤之中。詩云“前不見古人,後不見來者,獨愴然而涕下”,表達的不正是這樣的情懷嗎?哲語“我們從哪裏來,到哪裏去”,顯示的不正是對人類佈局與收官的未知嗎?國家外交或者戰爭,都體現中盤的特點。
中盤戰鬥應該如何進行?以我淺薄的認識,當是先識強弱。紋枰之上黑白交錯,有的棋強,有的棋弱。強弱既定,則可選擇進攻還是防守,進一步按捺攻強還是攻弱的先後次序。
強齊伐弱魯,後者如何生存?周天子已經衰弱,諸侯只會作壁上觀;更要命的是魯國的肉食者愚蠢不堪,難以自救。這像一個結局必然的定局,然而子貢發揮了創造性思維的作用——他把“化外蠻夷”納入到自己的思考之中。將不知禮數的蠻夷引入到中原,恐怕是當時驕傲的老諸侯們不屑於考慮的。然而正是這支“化外”力量,起到了制衡強齊的作用。
大吃小,強吃弱——這是戰略者本能的思維方式。所以齊擊魯、吳伐越,本是歷史常態。然而子貢以其三寸爛之舌卻切斷了這一常態,並讓“強齊”與“強吳”之間形成新的鍵鏈。也就是説,齊魯矛盾和吳越矛盾,被轉化為齊吳矛盾。
子貢勸説田常時説道:憂在內者攻強,憂在外者攻弱。這句話着實玄妙,並與棋理卻驚人的貼合。當弱棋處於一弱一強兩塊敵棋的夾擊之中,通常要攻擊對方的強棋。通過幾步交換之後,自己的弱棋加強了,但對方的強棋卻出現了“邊際效應”,力量增加有限。這時,用已經加強的弱棋去進攻對方的弱棋,就可以取得好的效果。加強之前,“憂在內”,即自身的棋很弱;加強之後,“憂在外”,即攻擊對方——這就是棋理與歷史經驗的一致!
吳王是子貢謀略下的冤大頭,他替魯國解了圍,連戰強大的齊國和晉國,最後後院失火,被越王滅國。這樣的結果也是一種必然。吳國之強,可謂“強中弱”。子貢看到吳王猛暴、羣臣不堪、百姓怨上,伍子胥死諫,太宰嚭用事,斷定吳國只是“殘國之治”。如果吳王有幾分自知之明,能夠多多反省,不要總想着成為天下霸主,“攻彼顧我”,他的命運該不會如此。
魯、越在接受命運的饋贈後,結果截然不同。越王卧薪嚐膽有了回報,吞併了吳地,成為五霸之一。魯國沒有什麼改變,正所謂“朽木不可雕也,糞土之牆不可塗也”。這好比是高水平的棋富有張力,一旦突破封鎖,立刻能夠圍起大塊地盤;而低水平的棋不思進取,甚至可能把自己的眼位都填滿了。
棋盤上用強弱來表示棋勢,並用多種策略來處理強弱,這一點與古代外交思維可作類比。在戰國時代,合縱連橫即是經營強弱的最佳實踐。合縱即合眾弱以抗一強;連橫即事一強以攻眾弱。穿梭列國的縱橫家提出紛雜的國際關係設想,沒有一個縱橫家會只認一套設想。比如蘇秦,他原來想在秦國謀份俸祿,可是秦王並不接受他。於是蘇秦轉而向六國遊説,成為反對秦國的標誌性人物。張儀原來想借着同學的面子,在蘇秦跟前混口飯吃,但受到蘇秦的故意刁難,憤而投奔秦國。這些超越了狹隘的諸侯國國家認同的説客,以天下為枰,以君王為石,下出了流傳千年的棋局。
時光流淌到今天。天下已不再是中原與四夷組成的世界,而是包括整個地球。由於科技的進步,地球顯得越來越小,國與國之間的關係產生了巨大的質變,國家本身及其統治者都與古代截然不同。現實似乎與歷史不再相干,幸虧有馬克思主義,讓我們看清國家的本質與國際關係的根源——只要有不平等,就意味着剝削與掠奪的存在,同時也會有反抗力量的存在,國家由此產生,國際關係也以此為據。我們將古老的縱橫術或者古老的棋理,進行現代化的改造,完成可以用來解釋當代國際關係。
且説剛剛前不久在撒馬爾罕結束的上合組織峯會。這次會議是最引人矚目的事件是伊朗成為成員國,最令人激動的是中國影響力的提升。然而,人們似乎沒有過多在意這一組織的“發明人”——哈薩克斯坦。該國領導人在上合峯會一結束就接見了大批的美歐財團。
如今遭到“廢黜”的哈薩克斯坦前總統納扎爾巴耶夫,在九十年代中期,為了削弱俄羅斯在中亞的影響力,倡導了“上海五國”對話機制。該五國中,中亞國家有三,即哈薩克斯坦、吉爾吉斯斯坦和塔吉克斯坦,中亞之外的國家為俄羅斯與中國。中亞三國本為蘇聯加盟共和國,俄羅斯的影響極大。俄哈關係自然處於強克弱的狀態之中,所以納氏引入中國,為自己尋找到一個支點。同時,納氏還與美歐國家交往甚密,引入它們的資本、政治組織以及軍事力量。
納氏下了一盤棋,把自己的國家當作棋盤,把大國當作棋子。他的設想是讓各個大國互相牽制,自己左右逢源——強棋走重,子力重複、棋形呆滯;而弱棋靈活,騰挪空間大,借用手段多,獲得了由弱變強的可能。
這盤棋很難下。西方勢力可不是省油的燈。從歷史來看,他們為了獲得土地,可以把原住民屠殺乾淨;為了獲得人口,又從事罪惡的奴隸貿易;為了販賣毒品,又動用國家機器發動戰爭。西方勢力中亞,就引發了一連串顏色政變。顏色政變的後果是什麼?整個國家的政客被控制起來,當作西方的走狗,然後該國的資源統統地被西方控制,這一點看看烏克蘭就知道。
在今年年初,哈薩克斯坦就發生了一起未遂的顏色政變。由於俄軍的迅速介入,這個政變沒有成功,但該國內部勢力發生了巨大的變化。納氏勢力削弱,現任總統的地位得到鞏固。然而對於這樣的“兜心窩”的攻擊,哈國選擇了忍耐。這不,上合峯值剛結束,該國領導人忙不迭地與西方財團會面。其中原因是,俄羅斯對烏克蘭領土的啃食,讓哈國不寒而慄。
子貢一出,齊國釋魯而攻吳;吳國釋越而攻齊。像魯越這樣的小國,多麼迫切地希望大國之間有連綿不斷的衝突!只要這些衝突沒有發生在自己的土地上!在東南亞政界有句名言:大象打架,受到傷害的是草地。意指中美在南海的衝突讓他們受到傷害。如果大象在別人家的草地上打架,他們恐怕樂得看熱鬧。被山上槍手擊殺於街頭的日本前政客安倍,據説當初晉見特大統領時,説了兩個小時的關於中國的壞話。他的目的也是為了激起大國衝突,為自己爭取有利的地位。
有的小國,意氣風發,試圖在大國間折衝,到頭來真成了大象踩踏的草地。那位喊出“第三鄰國”的北方鄰居,坐擁豐富的資源,得到的卻是一地雞毛。相反,我們看到中亞有一個默默無聞的小國土庫曼斯坦,連上合組織也沒有加入,卻一直保持着政局穩定。這個國家在蘇聯解體時,還處於農牧社會。這麼多年過去了,依舊是個農牧社會。這個國家很保守,外界的報紙都甭想帶進去。這個國家也十分幸運,發現了大量的油氣資源,帶來了豐厚的收入,這是維持統治不可缺少的基礎。然而,因為這份資源,也讓它一度違反與東方大國的協議,轉而與西方交好——不知道這是真幸運,還是假幸運。
強棋與強棋之間的直接對抗常常是有限的,因為你殺不了我,我也殺不了你,與其僵持,不如按下“暫停鍵”,各自拓展發展空間,另覓機會。於是,缺點明顯的弱棋就成了打擊對象。春秋戰國時期,強國之間並沒有一直開戰。秦國抽空拿下了巴蜀、趙國早早盤下了中山、韓國也把鄭國收入囊中、齊楚魏聯手切了宋國的蛋糕……當天下只剩下“七雄”之時,大國之間的緩衝消失了,慘烈的統一戰開始了。
當今世界有約兩百個國家,無論是袖珍小國,還是巨無霸,都割地而治。由於人種、文化、傳統等等的差異,統治世界成為一件難事。西方發明了殖民體系、資本秩序、共同價值觀這些玩意,用來維繫對世界的統治。當冷戰結束,蘇東瓦解時,西方高呼歷史終結。因為在他們眼中,世界將進入永恆的受其支配的狀態,不再會有反抗力量促進其調整、導致其滅亡。然而對手們也在進步,他們根據自身的特點,形成了別具風格的棋風。
在當今中亞,大國之間的競爭,極端地表現出三種特點。一是強力派,即俄羅斯傳承了沙俄之風,動不動地吞下他國領土。二是忽悠派,即美國勢力以美言、美製、美元與美軍調製了雞尾酒。酒濃讓人醉,隨後就政變。三是新勢力派,像中國這樣,要在中亞修一條大鐵路,造福當地人。這三種不同特點,讓各大國壟斷了各自的細分市場。棋風相剋相生,互有輸贏。小國原本指望大國互相牽制,到頭來發現大國在各取所需、各顯共能。
《禮記.中庸》記載“車同軌、書同文、行同倫”,秦始皇實施“車同軌、書同文、統一度量衡”。這些古代的治理天下的理念與實踐,可以作為治理今日世界的參照。真要全世界修建咱們的路網,採用咱們的文字,遵守咱們的行為習俗,那得多麼強大的國力!現在的發展成就還只是萬里長征的第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