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陽明..._風聞
何加盐-何加盐官方账号-一个专门研究牛人的牛人。2022-09-26 10: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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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陽明雕像/何加鹽攝於貴州修文龍場
對王陽明和“陽明心學”感興趣的人很多,但能以一篇文章相對全面、深入地介紹王陽明一生,相對清晰、準確地闡述陽明心學的,卻很少。
加鹽不自量力,試圖補上這個遺憾。因此特別用兩個月的時間集中研究資料,用兩週的時間寫成此文,希望讓世人更多地瞭解王陽明,瞭解陽明心學,並且受其啓發、觸動,對自己人生和事業有所裨益。
雖然有此雄心,但由於本人才疏學淺,難免有偏頗錯漏之處,也請大家體諒。
本文只是一個引子,如能引發你更多地去閲讀有關王陽明的著作,實踐王陽明的哲學,那就善莫大焉了。
1
王陽明先祖據稱為王羲之,若干代後遷居寧波餘姚。
元末明初時傳到一位名叫王綱的人。王綱與劉伯温交好,經其向朱元璋引薦,擔任廣東參議將軍,結果因當地發生叛亂,被叛軍劫持,殺死在廣東增城。
王綱的兒子王彥達當時才16歲,僥倖未死,把父屍從廣東揹回浙江安葬。因為遭此大痛,王彥達後來就隱居山林,終身不仕。
後來他的兒子、孫子、曾孫也繼承他的志向,隱居讀書,不出來做官。甚至還在朝廷派人尋訪遺賢時,他的兒子為了不當官,逃到深山,結果不小心摔下懸崖,幸好未死,但是腳都摔傷了。
雖然都不當官,但每一代還是以詩書傳家。從王彥達傳到曾孫王倫,家裏已經非常貧困,所謂“環堵蕭然”,意思是站在屋子中間四面看過去,啥都沒有。祖上傳下來的東西,只剩幾筐書。
王倫靠着家傳的詩書,當私塾老師謀生。他教了很多弟子,但教得最好的一個,還是自己的兒子,王華。
王華就是王陽明的父親。在王陽明尚未成名之前,王華就已經名揚天下了。
王華身上有很多堪稱傳奇的故事。例如,他剛會説話的時候,父親抱着他在懷裏讀詩書,結果讀完後,他就能背出來。長大一點會識字了,看書過目不忘。
但更為人傳頌的是他在品格方面的故事。
例如,五歲時(按古代算法是六歲。為照顧現代習慣,本文所提到的年齡,都按照史書上記載的減去一歲),他和小朋友在河邊玩,看到一個人喝醉了酒,把揹包忘在河邊。他打開看了一下,發現都是銀子。小小的王華知道醉客一會肯定會回來找,便在那守着;又怕別人會拿走,就把布包藏在水裏。
過了一會兒,果然那個醉客大哭着找回來了。王華説,是找你的銀子吧?在那兒呢。那人把布包從水中拿出來一看,分文未失,大喜,從中拿出一塊給王華作為酬謝。王華説:一袋銀子我都不要,怎麼會要你這一塊呢。
又一回,王華在家裏讀書,他媽媽坐在旁邊搓麻紡繩。當時正是春節,外面在搞迎春慶典,孩子們都歡呼雀躍地出去看。媽媽説,你也出去看看唄。
王華説:媽媽您錯了,看迎春怎麼能比得上看書呢?搞得他媽媽很慚愧,連忙説,孩子你説得對,媽媽錯啦。
十歲的時候,跟縣學裏的老師學習,學了不到一年,老師感嘆道,我沒什麼東西能教你的了。有一次,縣令到縣學視察,其他同學都跑出去看,只有王華還在捧着書讀。後來老師跟他開玩笑説,縣令來了你都不去迎接,你就不怕他説你傲慢無禮嗎?王華説,縣令也是人。我好好地看書,他怎麼會嫌我無禮呢。
二十九歲的時候,當時的松江提學張時敏去餘姚考察學子,對王華和另一位同鄉謝遷讚不絕口,説這倆人都是狀元之才。於是,王華一下子聲名鵲起,被很多人禮聘去家裏當老師。
當時浙江布政使(大概等同於今天的省長)寧良也在給孩子找老師,請張時敏介紹良師。張時敏説,如果是要找一個教孩子搞科舉考試的,找某某某就行了;但是如果要學行兼優的,那非王華不可。於是,寧良就以隆重的禮節,親自到王華家裏,請他去給自己的孩子當老師。
寧良的老家是在湖南祁陽。於是,王華從三十歲到三十三歲,便在湖南度過。在祁陽任塾師三年,都沒有進城一次,空閒的時候都是閉門讀書。
當地有請妓女陪宴的陋習,王華在那三年,每次都嚴詞拒絕。最後,三年期滿要走的時候,祁陽的朋友們專門安排在一個湖心小島上宴請,偷偷地把兩個妓女藏在他歇息的房間裏。
等宴席結束了,王華回到房間,兩名妓女迎了出來,他趕緊退出門就走。結果發現其他人早就跑了,並且故意把船都划走了。他呼喊半天,沒人來接他,最後就拆下門板,趴在門板上一路劃了回去。
三十四歲這年,王華在浙江參加鄉試,考出了卷面分第一名的成績,但由於當時穿的衣服被主考官不喜,就給他降為第二名錄取。
這一點小遺憾很快就得到了彌補。三十五歲時,王華赴京參加會試和殿試,被欽點為狀元。
此後,王華歷任翰林院修撰,經筵講官和東宮講讀等職,就是擔任給皇帝和太子講課的老師。老年以南京禮部尚書職位致仕(退休)。
2
王陽明是王華的長子,出生於明成化八年,即公元1472年。當時明朝已經立國百年,進入到中期,開始顯露出衰敗的跡象。
根據中國文化傳統,自來名人出生,都會有異象。王陽明作為當時及後世認可的“聖人”,也不例外。
他出生時有兩大異象:
一是傳説他在媽媽肚子裏待了14個月才生出來。二是説在他出生的當晚,祖母做了一個夢,夢見有仙人駕雲而來,送給她家一個小孩,她一醒來王陽明就出生了。於是祖父給這個新出生的小孩起名為“王雲”。這個夢被傳出去後,他們家的房子也被鄉人稱為“瑞雲樓”,這個樓到現在還有遺址。
王雲小時候不像父親王華那麼聰明,他到四歲了都不會説話。據説有一天,有個和尚從他家門口經過,看到王雲,就摸着他的頭説,“真是個好孩子,可惜被説破了”。他爺爺聽到這句話,認為和尚説的是他的名字不該道破神仙夢境,於是就把王雲改名為“王守仁”。
所以,王陽明原名王雲,後改名王守仁。之所以叫王陽明,是因為他年輕時曾經在山中靜修,所居之地名為“陽明洞”,他自稱為“陽明子”,別人於是稱他為“陽明先生”,後世稱為“王陽明”,就好比我們稱呼蘇軾為“蘇東坡”一樣。
自從祖父幫他把名字改了後,王陽明就開始説話了。從今天的眼光看來,這兩者未必有因果關係,大概是王陽明四歲才開始説話,後來寫傳記的人就歸因到“和尚道破”及“祖父改名”,增加其神秘性吧。
王陽明一開始説話,就顯示出他的不同凡響來,直接口誦“四書”中《大學》的“大學之道在明明德,在親民,在止於至善”,祖父驚訝地問,你是怎麼學會的?王陽明回答説,您以前唸誦的時候,我在旁邊聽,就記住了呀。
由此可見,王陽明雖然説話晚,但是記憶力非常強。
關於小時候的王陽明,沒有太多記錄。我們在各種史料上再次見到他,已經是他爸爸考上狀元之後了。
1481年,王陽明九歲,那一年,他突然成了新科狀元的兒子。我們無從想見,這一經歷給他帶來的,是新奇、榮耀、開心還是巨大的壓力。或者兼而有之吧。
第二年,已經身為翰林的父親來信,讓王陽明去京城讀書。於是,十歲的王陽明跟着爺爺,坐船沿運河上京。
經過鎮江金山寺時,當地有朋友接待爺孫倆。時值月夜,根據中國文人習俗,此情此景,免不了要寫詩唱和。在大人們紛紛吟出自己的詩句時,年僅十歲的王陽明也不甘示弱,賦詩一首,曰:
金山一點大如拳,打破維揚水底天。
醉倚妙高樓上月,玉簫吹徹洞龍眠。
此詩一出,滿座皆驚。但大家難免猜疑,這麼小的孩子,能這麼快就寫出這樣的詩來嗎?不會是頭天由大人寫好,今天現背的吧?
於是有人説,這孩子這麼厲害,我再出一個題目考考你。環顧一週,指着一棟房子説,就以那一座“蔽月山房”為題吧。
王陽明稍一沉吟,開口便道:
山近月遠覺月小,便道此山大於月。
若有人眼大如天,當見山高月更闊。
這首詩從文辭上來説,並不華麗。但是卻富含哲理,絲毫不像出自一個十歲小孩之口。可見王陽明從小就開始思考這些哲學問題。這也奠定了他此後寫詩和行文的風格:不事雕琢字眼,而重在表達理念或感情。
由於是現場出題,現場作答,王陽明的才華再無疑義。於是滿堂賓客都對王陽明紛紛稱讚,説道他有此詩才,以後必將以文章揚名天下。
沒想到,王陽明眉頭一揚,説:
“文章小事,何足成名!”
史書沒有記載王陽明當時認為“足以成名”的是什麼,但是他後來的一系列言語行為,已經充分回答了這個問題。
抵達北京後,他在父親的安排下,進了學堂讀書。但他沒有好好學習,而是整天逃學,和小朋友玩打仗遊戲。雖然被父親狠狠揍過幾次,卻依然不改頑皮。
有一次,王陽明問學堂的先生,“什麼才是第一等事?”
先生説:“當然是好好讀書,高中科舉,就像你父親那樣,才是第一等事了。”
王陽明搖頭説:“狀元時時都有,恐怕並非第一等事。”
先生説:“那你覺得什麼才是第一等事?”
王陽明認真地回答:
“做聖賢才是第一等事。”
説出這句話時,王陽明十二歲。
3
儘管很早就立下了“做聖賢”的志向,但是離真正要走上這條路,還要經歷很多的曲折。
少年的王陽明,最喜歡看的還不是聖賢書,而是那些“任俠”“經略”的內容。天天練習騎馬射箭,研究《六韜》《三略》,想的不是讀書應試,而是保家衞國、殺敵立功。
這似乎是每一位少年人的天性,自古至今皆同。但王陽明與其他小孩不同的是,他有這個興趣了就去實施。
十四歲那年,他一個人騎着馬闖蕩居庸關,心血來潮之下,越過長城向北,往邊境外跑了很遠。
半路遇到兩個韃靼人,他想起“土木堡之變”明朝遭受的屈辱,想起被韃靼人殺害的中國百姓,不禁“怒從心頭起,惡向膽邊生”,彎弓搭箭就朝對方射去。對方估計也不知道他是什麼來路,趕緊逃跑了。
在外面跑了一個多月,回到家後,他又根據關外所見所聞,所思所想,寫了一篇長長的“定國安邊”奏摺,想讓父親幫忙遞給皇帝。結果被父親劈頭蓋臉罵了一通,説他這是“書生妄言,取死耳”,這才作罷。
王華每天都為這個兒子頭痛不已。為了讓王陽明收心,王華決定出大招:給他娶個媳婦。
王陽明小時候就已經由父親給他定過娃娃親。在他十六歲時,準岳父在江西擔任布政使參政,王華就讓王陽明去南昌完婚。
於是王陽明在十六歲的年紀,早早就結婚了。結婚這天,還鬧出了一個大笑話。
當時的婚禮非常冗長,禮數眾多,在等待行禮的過程中,王陽明倍感無聊,便信步閒逛,一逛逛到某個道觀,跟道士聊起天來。
沒想到,這個道士講的內容引起了王陽明的興趣,二人越聊越投機,王陽明把自己要結婚這事都給忘了。
新娘家正等着要行禮呢,結果新郎突然不見了,全家亂成一鍋粥,找遍整個南昌城都沒找到。第二天早上王陽明才突然想起:哎呀,昨天我結婚!趕緊跑回去。
好在岳父和妻子沒跟他計較。要擱現在,還結啥婚呀,肯定當天就到民政局辦離婚手續去了。
結婚確實讓王陽明收心了。不過不是妻子的功勞,而是在結婚之餘,他趁便在從南昌攜妻返回浙江的路上,拜訪了上饒的一位名人。
這位名人叫婁諒,是明朝中葉很有影響力的一位理學大師。
王陽明拜見婁諒,是想向這位大儒請教一個已經困擾他很久問題,那就是:
“聖人可學而至嗎?”
婁諒非常肯定地告訴他:
“聖人必可學而至”。
王陽明問,怎麼才能成為聖人呢?
婁諒説:
“格物致知”。
王陽明聽了婁諒的一番話,覺得大受感染,於是盡棄其“任俠”“經略”之學,開始收心讀《四書》和程頤、朱熹的著作,研究“格致之學”。
恰好那時,他爺爺去世,父親回家“丁憂”(古代做官的如父母去世,必須棄官回家守孝三年,稱之為“丁憂”),天天帶着王陽明及王陽明的叔叔學習。
王陽明白天聽課,晚上還看書到很晚。很快,一起學習的叔叔們就覺得他進步非常快,自己根本就追不上。
王陽明的性格是喜歡幽默的,經常跟人開玩笑,有一天突然覺得自己這樣不好,想要改變,於是當即開始終日端坐少言。
叔叔們還不相信他改性了,王陽明正色説:“我過去太放逸,今天知道錯了”。從此後他就變得端正嚴肅,很少再和人説戲謔之語了。
為了成為聖人,王陽明天天琢磨啥叫“格物致知”。
由於《大學》只是提到“格物”,但是對於什麼是格物,怎樣才能格物,卻沒有解釋,所以給後人留下很多疑團。宋儒朱熹認為,格物就是“即物而窮其理”,但也沒有解釋怎麼去即物,怎麼去窮理。
王陽明和一位姓錢的同學,研究了很久,也沒研究出個所以然來。後來他倆覺得,乾脆就先找個東西,“格”一下試試吧。
正好,王陽明家裏種了許多竹。他和錢同學就到竹園裏,對着竹子看。他們心想,這也許就是朱熹所説的“即物”,看我們能不能“窮其理”吧。
“格”了三天,錢同學精力不濟,咕咚一下跌倒,説聲“我不行了,你繼續”,就撤了。
王陽明偏偏不信邪,一連“格”了七天,終於把自己也格暈在竹林裏。
這就是中國古代思想史上著名的“陽明格竹”故事。
4
經過格竹失敗的打擊,王陽明深感成聖之難,心想我可能不是聖人的料,只好聽從家長的話,先去參加科舉考試。
二十一歲時,王陽明參加浙江鄉試,很輕易就考取了舉人。
不過對於他這種家庭出身和個人資質,考中舉人顯然是小菜一碟,重要的是赴京會試要能中進士才行。
但王陽明沒有他父親那樣的好運,他二十二歲在京參加會試,直接落榜了。
不過,好在他還年輕。大家都認為王陽明中進士是早晚的事,這次不中下次必中。連當時的首輔大臣李東陽都跑來安慰他。
李東陽和王陽明開玩笑説:“你愁啥,憑你的資質,這一次沒中,下次再考必定中狀元。不如你先寫一個‘來科狀元賦’吧。”
王陽明也毫不謙虛,提起筆來就寫了一篇。
應該説,王陽明這時候還太年輕氣盛,太驕傲。在他看來,狀元算什麼呢,下次我中一個不是很容易的事嗎?所以寫個“狀元賦”也沒啥。
但是在圍觀的眾人來看,這就有點太不知天高地厚了。雖然他們當面稱讚王陽明為“天才”,但私底下卻説:“這傢伙要是下回考了高第,眼裏哪還有我輩啊”。
結果,二十五歲第二次會試,恰好有對他不滿的人當主考官,直接就把他給刷掉了。
再次落榜,對王陽明打擊還是挺大的。畢竟,自己父親是狀元,而自己也從小被視為天才,兩次會試卻都沒能考上,心裏怎麼能不失望,怎麼能不覺得羞恥呢?
不過,更讓王陽明覺得羞恥的,不是沒考上,而是他沒法平靜自己的內心。落第擾亂了心境,讓王陽明覺得自己修養還不到家。他對友人説:
“世人以落第為恥,吾以落第動心為恥”。
二十八歲時,王陽明第三次參加會試,這次終於考上了。雖然沒有能夠中狀元,但也是二甲的第七名。當時進士一甲三名,分別是狀元、榜眼、探花。王陽明是二甲第七名,也就是説全國第十,勉強可以滿意了。
有了進士出身後,就可以進入仕途當官了。王陽明先後被派到工部、刑部任職。
本來有了官位,是實施政治抱負的好機會,但是王陽明在工部修了一座墳,在刑部審了一堆囚犯檔案後,不幸肺病加重,只好辭官回家養病。
這個肺病是王陽明的老毛病了。後世根據他的症狀推測,可能是患有肺結核。當時也沒有好的治療方法,只能靠個人的抵抗力。
王陽明工作後,白天案牘勞形,晚上還常常看書到深夜。王華怕他熬夜把身體搞壞,叮囑他晚上不能看書到太晚,結果他等父親睡着再偷偷點燈繼續學習。這麼一搞,積勞成疾,到最後終於卧牀不起。
當時他在朝中也就是一個小官,沒什麼重要性,也沒有什麼敵人,辭官就辭官吧,朝廷很快就批准了。
為了調養身體,王陽明在紹興找了個山頭,蓋了一座草堂,自號為“陽明子”,在那裏研究修仙之法。
但修了一段時間之後,王陽明覺得這些東西除了浪費精神以外,對自己沒什麼用,所以不久就放棄了。
其實,當時王陽明曾有強烈的棄世逃遁的意願,但因為父親和祖母在(母親已經去世),心裏放不下他們,所以最終沒有遁入道家或佛家。
若干年後回憶這段時光,他説,當時覺得一切皆可放下,唯有親情放不下。
正是這一念親情,讓他意識到自己的思想理念不可能進入道家和佛家,最終必然是歸向最重視親情倫理的儒家。
5
三十二歲那年,王陽明身體好一些了,又被朝廷召回,先是擔任了山東鄉試主考官,後被任命為兵部主事。
此時的王陽明,仕途上沒有什麼特別值得記述之處。但他的個人思想轉變,卻很值得注意。
正是這次回京,他開始積極投身“聖學”。每日公事之餘,與同僚、其他學子研究講論,很快就在身邊聚集了一批學子。
不久,就有人要拜王陽明為師,專門學習聖學。於是,從三十三歲起,王陽明開始正式納贄收徒。
王陽明收徒有一個前提條件,他要求,**凡是想拜他為師的,必須先立志成為聖人。**如果不是立志成聖的,他一概不收。所以他傳授的,實際上是“成為聖人之道”。
這一點,在當時也是有點驚世駭俗、不知天高地厚的。因為那時程朱理學是官方認可的正學。怎麼成聖,都已經有明確的道路。而王陽明提出的路數,與程朱理學有所不同,被時人視為異端。
且當時讀書人致力的是科舉之學、從政之學,清流一點的也是辭章之學、佛老之學。王陽明説自己研究的是成聖之學,要教人成聖,於是就顯得自己很崇高、很偉大,而映襯得別人就不如他似的。所以當時也有很多人抨擊他,説他“立異好名”。
可以想見,王陽明此時的境況,是比較艱難的。心理上,也難免有舉世皆濁我獨清,孤軍奮鬥的孤寂感。
但在這時,王陽明遇到一位終身知己,給他的生命帶來了巨大的慰藉。
這位知己名叫湛若水。生於廣東增城甘泉都,自號“甘泉子”,世稱“甘泉先生”。
湛若水比王陽明大六歲。二人定交時,湛若水39歲,王陽明33歲。見面當晚,他倆都異常興奮地回去和家人朋友説:“這樣的人物,我從來都沒有見過!”
湛若水也是一心以復興聖學為己任。與王陽明主要靠自學不同,他有一個很厲害的老師,名叫“陳獻章”(又號“陳白沙”)。
陳獻章是明代大儒,名氣比王陽明結婚時曾請教過的婁諒還大。歷史評價其人曰“開啓有明一代心學先河”。湛若水作為陳獻章的得意弟子,對心學有很深的造詣。他與王陽明相遇,可謂“金風玉露一相逢,便勝卻人生無數”。
湛若水在恰當的時間以恰當的方式出現在王陽明面前,為推動王陽明走向心學,提供了重要助力。
王陽明自從格竹失敗,對朱熹的“格致之學”存疑以來,思想上就漸漸偏向心學一途,但當時還未想得十分明白,平時也沒有合適的師友能在同一層次上和他聊這些話題。這回遇到湛若水,猶如久旱逢甘霖(恰好又是一個叫陽明,一個叫甘泉),欣喜之情,可想而知。
從那以後,王陽明與湛若水保持了一生的交往。若干年后王陽明去世,湛若水是王陽明墓誌銘的撰寫人。
但正當王陽明為“人生得一知己”而開心不已的時候,他人生中最大的災難,也正在悄悄到來。
6
當時明朝的皇帝是朱厚照,也就是後世稱的明武宗或正德帝。但他既不厚、也不武、更不正。是一個徹頭徹尾的昏君。
昏君必有亂政。當時的朝政由大太監劉瑾把持,一天到晚坑害忠良,胡作非為。
偏偏明朝的文人,又總是會蹦出來一些很有骨氣,不怕得罪權貴的。與王陽明同朝為官的南京户科給事中戴銑,就看不慣劉瑾專權,迫害大臣,於是上書彈劾他。
當時劉瑾和皇帝關係好得蜜裏調油,戴銑彈劾劉瑾,結果可想而知,皇帝不僅沒有按照他在奏摺裏建議的那樣疏遠劉瑾,反而順應劉瑾的意願,將戴銑打入大牢。
王陽明覺得皇帝這樣做不對,同時又非常同情戴銑,便也寫了一封上疏,勸誡皇帝追回前旨,讓戴銑官復原職。
本來這封奏摺寫得很温和,也沒有提到劉瑾,但他上疏的標題卻犯了忌——裏面的“去權奸”三個字,這對劉瑾的刺激可想而知。
劉瑾大怒之下,票擬聖旨,將王陽明廷杖四十,打入大牢。
對明史有所瞭解的讀者應該都知道,“廷杖”,是明朝對待文官常用的一種酷刑,經常有文官被活活打死、打殘的。
尤為殘酷的是,廷杖不僅是一種肉體摧殘,更是一種精神侮辱。本來在明朝前期,廷杖時大臣還是穿着衣服的,但劉瑾將其改為“去衣廷杖”,也就是要脱了衣服再打,其侮辱性可想而知。
而王陽明由於“去權奸”三個字得罪劉瑾太狠,劉瑾親自監督行刑,行刑者為了討好劉瑾,自然十分賣力。
王陽明本就體弱多病,直接被打得昏死當場。按其弟子的記述,有説“斃而復甦”的,有説“既絕復甦”的,反正就是一度昏過去,以為死掉了,後來才醒過來。
而甦醒之後,還要拖着殘軀口呼萬歲,磕頭謝恩,然後被關入錦衣衞的詔獄。
王陽明被廷杖和下錦衣衞詔獄的時候,正是12月,天寒地凍,大年三十他都是在牢裏度過。
一邊忍着身體的劇痛,一邊受着天氣的嚴寒,一邊心痛朝廷昏庸到如此田地,一邊還要念着家中老祖母和父親得多擔心。王陽明此時的心情之痛苦,我們簡直都沒有辦法想象。
而更痛苦的是,此時他依然未脱離險境。身陷詔獄,他就是劉瑾手上的一隻雞而已,想什麼時候捏死,就什麼時候捏死。所以死亡的陰影,依然時刻籠罩在他身上。
所幸的是,王陽明此時對心學已經有所感悟,早已不是當時“為落第而動心”的時候了。面對如此絕境,他讀《易經》自我安慰,調節情緒,最終熬了過來。
他寫下的十四首“獄中詩”,反映了此時的心境:對國事非常憂慮,但是認為“盈虛有天運”,憑自己力量無力迴天,也許有賢達可以救世,但自己最大的期待就是能夠歸隱山林。
其中一首《讀易》是這樣寫的:
囚居亦何事,省愆懼安飽。
瞑坐玩羲易,洗心見微奧。
乃知先天翁,畫畫有至教。
包蒙戒為寇,童牿事宜早。
蹇蹇匪為節,虩虩未違道。
遯四獲我心,蠱上庸自保。
俯仰天地間,觸目俱浩浩。
簞瓢有餘樂,此意良匪矯。
幽哉陽明麓,可以忘吾老。
王陽明在獄中一邊養傷,一邊讀易,一邊等待未決的命運。
也許是因為王陽明得罪劉瑾還算相對較輕的,也許是劉瑾對於結交王陽明的父親王華還抱有期待,也許是皇帝良心發現,總之,王陽明在獄中待了兩個多月之後,居然逃脱了死在獄中的命運,被放了出來。
但是他也沒能實現隱居的願望,而是被流放到偏僻的帝國邊陲——貴州修文縣,當一個小小的郵政所管理員(貴州修文龍場驛丞)。
三十五歲那年春天,北風還在怒號的季節,王陽明從錦衣衞詔獄出來,重見光明。
此時,廷杖的傷尚未痊癒,他拖着殘軀,踏上了南下的漫漫長路。
7
從北京到龍場,直線距離是一千七百公里。按照當時的走法,可以先由京杭運河到杭州,再從浙江經江西、湖南而入貴州。
這一麼一繞,直線距離都去到三千多公里,當時又沒有高速公路,基本上只能走水路、驛路、山路,單程就差不多上萬裏,需要走好幾個月。
王陽明先是隨舟沿運河而下,於春末抵達了杭州,弟弟們都從餘姚老家趕來,和哥哥相見。劫後餘生,見到親人,王陽明如在夢中。
由於一路勞頓,加上抵杭後心情激盪,王陽明在杭州生了重病,無法趕路,只好臨時在淨慈寺和盛果寺養病。但是這一耽擱,差點把命送掉了。
原來,那段時間,劉瑾為了拉攏朝中大臣,派人去找王陽明的父親王華,説只要王華願意去見他一面,馬上可以向皇帝舉薦他入閣為相,結果被王華嚴詞拒絕。
劉瑾大怒之下,遷怒於王陽明,想起讓王陽明脱離了詔獄,越想越不甘心,就派人追到杭州,企圖將其暗殺。
王陽明不知通過什麼渠道獲悉了被追殺的消息,他知道憑自己拖着病體很難逃過,於是在當天半夜,走出客房,來到錢塘江邊。
兩位殺手聽到房門響動,追蹤到江邊,只聽到“撲通”一聲,王陽明的人影早已不見。岸邊只留下一雙鞋。殺手沿着江往下游搜尋了一段,又發現了王陽明的頭巾。
第二天,王陽明的親友發現了他留在客房的詩二首,其中之一如此寫道:
學道無成歲月虛,
天乎至此欲何如?
生曾許國慚無補,
死不忘親恨不餘;
自信孤忠懸日月,
豈論遺骨葬江魚。
百年臣子悲何極?
日夜潮聲泣子胥。
其中的“死不忘親”“遺骨葬江”等句,顯然是投河自盡之意。親友們見此大驚,一路急忙尋到江邊,唯見江水滔滔。
原來,王陽明的鞋子已經被路人拾去報給官府了。官府的人把鞋子交給王陽明的弟弟王守文,並説了王陽明跳江的情況,王守文當場大哭,認為哥哥必定是已經死了。
王守文向家人通報哥哥已死的消息,全家悲痛拒絕。當地官府也在江邊設立靈堂憑弔。殺手見此情形,就拿着從河裏撈出來的王陽明頭巾,回北京向劉瑾報告去了。劉瑾終於出了一口惡氣。
唯有王陽明的知己湛若水聽到消息後,毫不悲痛,反而拍手大笑説,“此乃英雄欺人也。”
湛若水實在是太瞭解王陽明瞭,他知道王陽明是不可能跳江自殺的人。
而王陽明自殺,也確實是裝的。絕命詩、鞋子、頭巾,都是為掩人耳目。他本人其實根本沒死,只是偷偷藏了起來。
這一藏就是好幾個月,王陽明一度覺得,乾脆藏一輩子拉倒,反正對這朝廷也失望了。但後來有人和他説,你這一藏不要緊,但未來如果泄露,朝廷必然追究,不是害了家人嗎?
王陽明自己也根據《易經》起了一卦,結果得到的卦象是“明夷”。明夷卦的總體寓意是“利艱貞”,意思是在艱難的時候依然要堅守正道。
王陽明豁然想通,決定重新“入世”,慨然赴任。此時留下的一首詩,正是他此刻內心的寫照,也成為王陽明最有名的詩之一:
險夷原不滯胸中,
何異浮雲過太空?
夜靜海濤三萬裏,
月明飛錫下天風。
這年冬,王陽明重新上路,由浙江衢州的常山縣,經江西、湖南,而進入貴州。
值得一提的是,為了把“投江自盡”的戲演得更真,也為了給自己拖了這麼長時間還沒有去貶所上任提供一個説辭,王陽明還編了一個故事,説自己投江後被商船救起,經海路到了福建,然後到了武夷山等等。
他還故意寫了一些詩,如《遊海詩》、《武夷次壁間韻》等,其中有“海上真為滄水使,山中又遇武夷君”等句。
後來的很多關於王陽明的傳記,都把入閩這一段當成真事來寫,甚至編出“神風吹動商船,一夜由浙入閩”,“王陽明晚上住在老虎窩裏,老虎知道這是聖人,所以不吃他”,“王陽明在武夷山遇到二十年前徹夜暢談的老道士”等故事,我認為這些都太神乎,在此就略去了。
用湛若水的話説,王陽明寫遊海和遊武夷的詩句,“乃佯狂避世也”。若干年後他倆在滁州聊天,王陽明也和他説了實話。
總而言之,王陽明躲過了殺手,想通了“險夷不滯”的道理,重新上路,於第二年三月抵達貴州修文,開始了龍場驛丞的生涯。
此時,王陽明三十六歲。
8
龍場位於貴州中部的羣山之中,屬於非常偏僻的地方。這裏氣候炎熱,草木叢生,不僅到處是蛇蟲鼠蟻,還充斥着令古人聞風喪膽的“瘴癘之毒”。
王陽明剛到的時候,沒有地方住,只能在樹林裏隨便搭個草棚。草棚的高度連肩膀都不到,也就是勉強能住而已。一颳風,茅草就亂跑;一下雨,草棚就漏水。
後來找到一個山洞,搬到洞裏去住,才好一點。雖然洞裏又陰又潮,但王陽明卻很滿意。

陽明小洞天/何加鹽攝於貴州修文龍場
由於條件太差,和王陽明同去的三個僕人都生病了,反而是王陽明在照顧他們。他見僕人們卧牀不起,就去給他們砍柴煮粥;怕他們心情不好,就給他們唸誦詩歌;怕他們思念家鄉,又用家鄉土語給他們唱越地小調、講笑話(好想聽)。
當時,劉瑾依然弄權,王陽明父親王華的官位,都給劉瑾找藉口罷免了。王陽明的假死逃生,更是讓劉瑾怒不可遏,所以他依然時刻有生命之憂。
在山洞幽居中,王陽明追思前事,覺得自己已經超脱了得失榮辱,對於各種境遇,都可以處之泰然,但是對於生死一念,還是無法釋懷。
王陽明心想,如果是聖人處在此種情形,會依什麼道而行呢?《大學》説格物而致知,像這種情況,有何物可格,有何知可致?
為了弄明白這個問題,他就弄了一口石棺材,白天端坐在裏面靜思,晚上躺在裏面睡覺,每天琢磨聖人之道在哪裏,是什麼。
有天晚上,他突然領悟到,聖人之道,其實就在自己的內心,何必向外而求呢?我的心本就是天理,何必從物中格來?以往求天理於事物中,都弄錯了,求之於自己的心就行!
相通這個問題之後,他不禁歡呼雀躍,大喊大叫,把僕人們全都驚醒了。
此後,王陽明把自己的感悟凝練為三個字:
“心即理”。
他把這一領悟與四書五經一一對照,發現以往看不懂的話,想不通的問題,現在全都豁然開朗,沒有一句不清晰的。
這一次頓悟,在王陽明個人生命中,在中國古代思想史上,都具有重要意義,後來被稱為**“龍場悟道**”。
悟道後的王陽明,心態更加超然。生活中的各種艱難困苦,已經完全不放在心上了。哪怕是遭遇沒有了糧食這樣的窘境,僕人們都在抱怨,而他卻能夠優哉遊哉地自己去開荒種田。
當地少數民族本來對中原人士都抱有很大敵意的,但是王陽明在那裏居住久了,少數民族見他不擺架子,為人親和,又有知識,漸漸地都願意來親近他,幫他蓋房子,修菜園等等。
在老百姓的幫助下,他蓋起了“何陋軒”“賓陽堂”“君子亭”等屋舍,甚至還蓋了一所“龍岡書院”。
修文乃至貴陽的士子們紛紛來龍場拜訪王陽明,聽他講學,甚至少數民族聽不懂漢話的,也天天圍着看。龍場由原來一個無人問津的偏僻小地方,一下子成了西南地區的聖學中心。
龍場熱鬧起來後,當地有人看不過去了。當時龍場屬於思州管轄,思州知州見王陽明被貶到這裏,不僅沒有悲悲慼慼,反而搞出這麼大聲勢,而且來這裏這麼久,也不來拜詣自己,顯然是目中無人,於是就很不爽,派人到書院來搗亂,指名辱罵王陽明。
結果他低估了王陽明在人民羣眾心中的地位。來搗亂的人被聽課的少數民族羣眾狠揍了一頓,落荒而逃。思州知州氣壞了,就向朝廷告狀。
這事對王陽明來説,其實也是挺大的事。因為本來就是戴罪被貶之身,得罪當地知州,能有什麼好果子吃呢?省裏面有一位姓毛的按察副使過來調停,説你去給他磕個頭,道個歉算了。
結果王陽明寫了一封回信,大意是説,磕頭道歉是不可能的。我到龍場,瘴癘蠱毒與之處,魑魅魍魎與之遊,哪天不死個三回?還怕你個知州?我身處死地,賴以存身的唯有忠信禮義而已,根本就不在乎什麼禍福利害。知州要害我,不過就是如瘴癘蠱毒、魑魅魍魎一般,我哪會放在心上?
這知州一看王陽明的氣勢,知道自己動不了他,只好不了了之。
隨着王陽明的龍岡書院越來越有名,後來貴州提學副使席書都來聽他講課。席書和王陽明深談了幾次之後,對王陽明大為折服,於是就在貴陽修葺了貴陽書院,請王陽明過去講課,並且親自率領貴陽學子,“以師禮事之”。
在貴陽,王陽明的學説又有了一個重大突破,他首次提出了“知行合一”的理論。
在王陽明之前,儒家提到“知”和“行”,都看作是兩件事,要麼先知而後行,要麼先行而後知,或者説知難行易,知易行難等。
但王陽明認為,知和行就是一回事。“知是行的主意,行是知的功夫;知是行之始,行是知之成。未有知而不行者。知而不行,只是未知”。
這個理念如何應用呢?王陽明提出了兩種應用方法:
一是作用於心。當你內心有善的念頭,就保留它;當你內心有惡的念頭,就滅掉它。這個“保留”和“滅掉”,其實就是“行”。知善即存,知惡即滅,就是知行合一。
二是作用於事。知行合一倡導的是,修行要在“事上磨”,而不僅僅是“心上練”。如果是丟開世俗的事情,追求靜坐靜思,在那裏空想,就不是知行合一。世事繁雜,你做每一件事,都用心中領悟的道理去應接,那就是知行合一。
“知行合一”是王陽明學説的精髓,對後世有重大的影響。直到今天,人們推崇王陽明,學習王陽明,最主要也是學這一點,用這一點。
王陽明在貴州的最後一年,由於悟通了“心即理”和“知行合一”,從此做所有事情,都無往而不利,整個人生運勢也完全改變。
王陽明得到了各方的尊敬,甚至席書這種年紀比他大十幾歲,官位比他高很多級的人,都能夠執弟子禮以待。也有很多學生,專門從外地趕來聽課,例如王陽明最喜歡的弟子徐愛,專程從江西感到龍場,就是為了聽王陽明講課。
從內心來説,王陽明心性更加豁達、樂觀、堅定。人際關係大為改善,也能夠從事自己喜愛的講學工作。原來被流放的鬱悶,對生死的恐懼,全部一掃而空,只留下一片澄明。
與他形成鮮明對比的,是他在龍場遇到的另一個小官。當時那個小官帶着一個兒子和一個僕人,從京城過來,要到貴州某地赴任。結果經過龍場的時候,三個人先後都發病而亡。
王陽明大為憐憫,帶領童僕把他們收葬了,並且專門寫了一篇《瘞旅文》以祭奠之。文中説道:
我昨天在籬笆縫隙裏看到你滿臉戚容,就覺得你可能活不了多久,沒想到這麼快就死了。你這麼大老遠跋山涉水,飢渴勞頓,筋骨疲憊,而又瘴癧侵其外,憂鬱攻其中,能不死嗎?這其實都是你自取的呀,還有什麼話可説呢?
我也和你一樣,離開父母老家,來到這個地方,現在已經三年了,經歷了各種瘴毒苦難,幸好還活着,就是因為我沒有一天悲悲慼慼的呀。
這篇文章寫得情真意切,又令人深思,所以也成為千古名篇,後來被收入了《古文觀止》,成為後世讀書人必讀的一篇文章。
寫完《瘞旅文》不久,王陽明的流放日期就滿了。此時,朝中的政治鬥爭也有新的變化,劉瑾漸漸失去了原來的滔天焰勢,無法再一手遮天,朝中大臣李東陽、喬宇、楊一清等,都極力舉薦王陽明,最後,王陽明被任命為江西廬陵縣(現江西吉安)的縣令。
於是,三十八歲那年,王陽明離開龍場,抵達廬陵,開始了新的生涯。
9
如果説在龍場和貴陽,王陽明的理論還處於初創和傳講的階段,那麼從擔任廬陵縣令開始,王陽明就正式進入到心學的運用實踐階段,陽明心學開始展現巨大的威力。
王陽明在廬陵僅僅待了半年,就幹了四件大事,徹底根除了困擾該縣幾十年、上百年的很多積弊。
第一件是減税。
王陽明上任第一天,就遇到上千廬陵百姓擁到縣衙告狀。哭喊聲、哀告聲、辱罵聲,響成一片。
王陽明弄明緣由,原來是當地有一項沉重的税收,叫做“葛布税”,是上一任知縣和税監太監強行攤派給當地的,致使當地税負三年間增長三倍,老百姓苦不堪言。
王陽明當即宣佈,取消葛布税。
這是一個極其危險的決定。因為葛布税的背後,是重大的利益關係。王陽明沒有和上級商議,尤其是沒有和監税太監溝通,直接就免掉了,是冒着極大的風險的。
但他內心認為這樣是對的,就做了。同時,他通過分析上級知府以及税監太監的心理,寫了一信解釋這麼做的原因,該信既大義凜然,又循循善導,使得知府和税監都無話可説,只能默認。
第二件是息訟。
古代中國老百姓是很不願意打官司的,但不知為何,廬陵當地的風俗卻是,一點小事都要經官。最極端的時候,縣衙每天收到的狀紙就有上千封,縣令累死都處理不過來。
王陽明的辦法是,直接寫了一張告示,告訴老百姓,我身體不好,處理不了那麼多案子,所以和你們約定幾條:
1. 只有“有迫於軀命”的“大不得已事”才打官司,小事我就不理了;
2. 每份狀紙只能寫一件事,牽連其他事情的我就不理了;
3. 每份狀紙只能寫兩行字,每行不能超過三十個字,寫多了我就不理了。
如果故意違反的,我不僅不受理,還要處罰告狀的人。
那對於那些小的矛盾怎麼處理呢?王陽明的辦法是,在各鄉、各里建立“申明亭”,由鄉里選出德高望重的“里正”和“三老”,找他們去處理就行了。
更厲害的是,對於那些不得不處理的案子,王陽明除了明察秋毫以外,還老給原告被告講課,講得他們痛哭流涕,羞愧難當,後悔自己為什麼要來打官司。
這麼一套組合拳搞下來,基本上就沒有人願意來打官司了。以至於原來滿滿當當的監獄,都變得空蕩蕩了。
第三件是教化。
王陽明認為,當地民風彪悍,動輒興訟,還是因為教化未行,風俗不淳,於是就致力於以聖學化民。
到廬陵之後,王陽明馬上就找熟悉當地情況的人,瞭解各鄉貧富、奸良等情況,對壞人就抑制打擊,對好人就褒揚獎賞。他要求各鄉、各里都建立“勸善亭”,也就是評比和展示各種好人好事的地方。
在廬陵的六個多月,他寫了十六封勸喻告示,主要內容就是告訴大家要忠孝友愛,多做好事,不做壞事。
除了文字告示外,王陽明還經常親自講課。縣衙、書院、田間地頭,都是王陽明講課的地方。不僅自己講,還請別的學者講,在王陽明離開後很多年,廬陵都還延續着講學的做法,王陽明的很多弟子都在這裏講過學。
通過這種種做法,廬陵的民風有了很大的改觀。
第四件是安民。
廬陵多山,土匪橫行,多年未能剿滅禁絕。王陽明來了之後,除了緝捕盜賊,剿滅犯罪團伙以外,還恢復了宋朝王安石創立的“保甲法”,大大改善了當地的治安環境。
其實,王陽明在廬陵的幾個月,時運並不好,旱災、瘟疫、縣城大火等各種天災人禍都接踵而來,但王陽明以“知行合一”的心法一一應對,不以為煩難,結果其留下的遺澤,幾百年之後,吉安人仍然在懷念。今天去到吉安,到處都能看到王陽明留下的痕跡。
10
正當王陽明在廬陵大顯身手的時候,朝中發生了劇變。
大臣楊一清聯合太監張永,把劉瑾搞倒了。他們抓住機會向皇帝證明了劉瑾心懷不軌,惡貫滿盈。朱厚照覺得自己受到欺騙和背叛,怒不可遏,下旨凌遲處死劉瑾。
劉瑾死後,曾經受他打壓的官員們,就紛紛受到重用。於是,王陽明也被叫到京城去朝見皇帝,然後被派以南京刑部主事的新職位。
此後幾年(從三十九歲到四十四歲),是王陽明一生中比較順遂的日子。他的官位不斷升遷,從刑部到吏部,又到南京太僕寺,最終到南京鴻臚寺卿。
更令他痛快的是,認同他的理念、來聽他講學的人越來越多。不管他走到哪裏,很快就會有一大羣人聚集到他身邊。哪怕是他在一座荒山隱居,到幾個月之後,都會變成幾百人、上千人聚居的地方。
他的學生中,很多都是科舉考試比他考得更好,官位比他更高,年紀比他更大,資歷比他更深的人。例如他在吏部的頂頭上司方獻夫,就非要拜他為師不可。於是就出現了每次兩人見面,先是王陽明按照上下級身份向上司行禮,然後方獻夫按照師徒身份向老師行禮的名場面。
他的思想也進入到鼎盛時期。這段時間與門人講學的內容,以及他和弟子、朋友討論儒學的一些書信、文章,成為後來弟子們編輯《傳習錄》的主要內容。
此時,王陽明內心最大的期望,就是能夠辭官回家,在老家隱居講學。因為他祖母已經九十多歲,父親已經七十多歲,王陽明非常講究孝道,很盼望能陪伴在在祖母和父親的身邊。
那段時間,他一而再、再而三地向朝廷上表,説親人年老,自己多病,要求朝廷讓自己退休,回家盡孝和養病。
但朝廷不僅沒有批准,反而在王陽明四十四歲那年,給他派了一個重要的任務:赴江西剿匪。
我想,王陽明此刻心裏的一定是懵的:我一個南京鴻臚寺卿怎麼到了江西來了呢……
但是當時的兵部尚書王瓊跟他講話,“朝廷都決定了,你來當巡撫”。於是王陽明只好唸了兩句詩就上任了。
當時他念的詩是,苟利國家……哦,不對,是:將略平生非所長,也提戎馬入汀漳。
王陽明的正式職位是“都察院左僉都御史”,被委派的職事是“巡撫南、贛、汀、漳等處”。
南贛汀漳,就是今天江西和福建交界的地方。那裏羣山萬壑,土匪橫行,匪患綿延幾十年而不息,朝廷多次清剿,從來沒能剿滅,只是給當地百姓帶來更多兵患和戰爭的痛苦而已。
兵部尚書王瓊認為王陽明有才幹,有擔當,或許能剿滅此地土匪,於是就強力推薦他,並且賦予了調兵派糧“便宜行事”的全權。
王陽明出征之前,與朋友話別。朋友預言:王陽明此行必然成功。
其他人問,何以見得?這位朋友回答説:“吾觸之不動矣”。大概是説,王陽明內心非常堅定,非常有信心,對於此行胸有成竹,心中無絲毫懷疑動搖。
果然,王陽明到了地方後,勢如破竹般就把當地土匪全部肅清。抓獲、招降、俘虜土匪一萬五千多名,困擾南贛汀漳幾十年的匪患,被王陽明幾個月就一掃而空。
由於平匪的整個過程很複雜,篇幅所限,這裏就不細説,只是略為介紹一下:
當地最大的土匪勢力分為四股。王陽明詳細分析了每一股勢力的特點,設計了不同的打法。有的硬打硬拼,直接滅掉;有的故布疑兵,突襲幹掉;有的情真意切,勸降招安;有的假意勸降,等對方完全放鬆警惕後,再抓住處死。
值得一提的是,在整個剿匪的過程中,王陽明一直講學不輟。駐紮的時候在兵營裏講學,行軍的路上講學,佔領土匪窩後在土匪窩裏講學……正是在此期間,他提出一句千古名言:
破山中賊易,破心中賊難。
意思是,打仗平匪其實是很容易的事情。但是我們遵從天理,破除心中不良的慾念,才是艱難的事啊。
土匪平息後,他有一天專門設了酒席,宴請聽他講學的學生們,並説,這是為了酬謝你們。
學生們驚訝地問,我們沒有任何功勞,老師為何酬謝我們呢?
王陽明説:
在平匪的過程中,我每天賞罰行事,都不敢胡作非為,因為害怕與平時我跟你們講的不符,有愧於你們對老師的期望。所以每次做完決策後,還要反思自己,找出過錯改掉,這樣等下一次再面對你們的時候,才能覺得問心無愧。這就是你們對我最大的幫助呀。
在王陽明看來,平定土匪,其實只是小事,而他通過這件事的磨鍊,一一印證了自己心中所學。他發現,如果憑着內心善惡而不是榮辱得失去做每一個決定,最終不僅內心安定,而且能取得巨大的實踐效果,這才是他最大的收穫。
日後我們會看到,這其實也是王陽明對儒家思想發展作出的最大貢獻。
平匪事了之後,王陽明繼續向朝廷上書,要求辭職回家。但奇怪的是,朝廷一直不批,也一直不給他派任其他職務與事務。
這一年多的時間裏,王陽明一直被留在當地,回家回不了,也沒有新的職事,他就做一些修書院、整理古籍、講學、修鄉約、上疏為地方爭取一些好政策等事情。
直到四十七歲這年的六月,王陽明才知道自己被留在這裏的真實原因。
當時,他本來奉命前往福建評定一小股叛軍,但走到半路就接到報告,説江西出了大事:寧王造反了。
11
寧王是明朝分封在江西的藩王。
本來,鑑於一百年前,燕王朱棣以藩王之身,推翻了朱元璋傳給建文帝朱允炆的大位,自己做了皇帝,後來對藩王的限制就非常多。一百年來,雖然“藩王謀反”的事情也多次發生,但都是小打小鬧,沒有翻起什麼風浪。
但由於現任皇帝實在是太昏庸,身邊太監用事,就給有逆反之心的藩王留下了可乘之機。
這一代寧王名叫朱宸濠,他特別有心機,不僅在江西招賢納士,還刻意結交朝中大臣,用心巴結劉瑾等太監,藉口説江西匪患嚴重,得到了組建“王府衞隊”的特權,憑藉這個特權,他養了數以萬計的士兵。
雖然江西的地方官和朝中有遠見的大臣不斷向皇帝反映寧王有謀反之心,但這些奏摺基本上都被太監截留,到不了皇帝手裏,或者即便到了皇帝手上,也總是有人説那是造謠,是離間皇家宗族關係。
一邊是皇帝昏庸,似乎可以取而代之;一邊是自己手裏有了兵卒,似乎力量不弱,寧王的野心就一天天大起來。
兵部尚書王瓊正是看到這一點,所以才強行壓着王陽明的辭職報告,硬是把他留在這裏。現在果然就派上了用場。
當寧王造反的消息傳到京城,其他大臣都驚慌失措時,王瓊鎮定地説,沒事,有王陽明在江西,寧王一定會被他所擒。
但此時的王陽明,手頭並無現成的兵卒,只不過有一個“都察院右僉都御史”的名號而已。原本他去福建平叛,也只不過是去主持一下,自己並沒有帶兵。
而相反,寧王在江西地界經營多年,手頭現有七萬大軍,又直接稱帝,聲稱現任皇帝是假冒的,他奉太后密旨,起兵入朝。既有實力,又有名義。
兩相比較,可以説,王陽明毫無勝算,完全沒有能力去打寧王。而且他本來就是奉旨去福建平叛,江西的事情跟他沒有任何關係。他完全可以按照原來的命令,直接跑到福建去,躲開江西的戰禍。
但王陽明聽到寧王造反的消息後,立刻停止原來行程,返回江西吉安,組織平叛。
他分析當下的形勢,最擔心的是寧王直接效仿燕王朱棣,率兵直撲北京。要知道,當時朱棣只是帶領了八百兵士起家,最後卻造反成功。寧王七萬大軍,如果直插北京的話,沿途沒有防備,説不定被他得逞。
第二擔心的是寧王沿長江東下,先佔領南京,然後以南京為基地謀取天下。如果能佔領南京,那可能將分裂明朝,即便最後能平定,也要經年累月,老百姓要受無數苦難。
最好的是能把寧王拖在江西!
但怎樣做,才能把寧王拖在江西呢?這是王陽明想要解決的最大問題。
六月十四日寧王宣佈造反,六月十五日王陽明獲得消息後,當即就在返回吉安的船上,開始寫了一封封的公文。
其中一封公文是以總督兩廣軍務的最高長官楊旦之名寫的,説“我正率領狼達士兵四十八萬前往南昌,命沿途各地準備好糧草接待”。
又有很多封是寫給江西周邊的湖南、浙江、福建、兩廣等省份,讓各省勤王軍隊共計二十四萬,一起往江西進發。他在這些公文裏特別交代説,各軍不要着急前進,“根據咱們事先機密商定的方案,等寧王軍隊離開南昌,前往其他地方時,我們再布口袋陣,將其一網打盡”。
王陽明又給寧王身邊的謀士和將領們寫信,説“你們好好潛伏,等待時機,咱們到時裏應外合,共立大功。家裏人我都幫你照顧好了,一切不用擔心”。
其實,所謂的四十八萬狼達士兵、二十四萬勤王軍隊、機密商定、好好潛伏,全都是王陽明故意編出來騙寧王的。
當時,在一旁看着王陽明佈置這些事項的部下,非常疑惑地問王陽明,這能成嗎?
王陽明説:別管成不成,你就問寧王疑不疑吧。
部下回答説:疑固不免。
王陽明説:只要他疑,我就成了。
果然,送這些公文和密信的信使,全都被寧王抓到了。寧王看了這些公文和密信後,一邊害怕真的有那麼多大軍在布口袋陣等着自己,一邊又懷疑自己身邊有間諜,雞飛狗跳地調查了很久後,才發現原來中了王陽明的詭計。
等寧王真正出兵,都已經是十八天後的七月三日了。此時,王陽明身邊已經聚集了上萬的義兵,而且由江西前往南京的重鎮安慶,也已經在王陽明的緊急通知和周密部署下,做好了萬全的準備。
寧王留下一萬士兵守南昌,自己率領六萬大軍,號稱領軍十萬,經鄱陽湖,由九江入長江,前往安慶進攻。但是進到安慶的時候,發現安慶早已做好準備,連連攻打幾次,都進攻不下。
寧王身邊的謀士都建議寧王放棄安慶,直撲南京,但鎮守安慶的都指揮使楊鋭,早就得到王陽明的叮囑。他讓士兵們高居着“剿逆賊”的大旗,並且齊聲呼喊,痛罵寧王。
寧王大怒,根本就不理會謀士的建議,非要把安慶城攻下來,殺了楊鋭不可。
而在江西那邊,王陽明於七月十三日率軍從吉安出發,直插南昌,以陣亡六十八人的代價,拿下了南昌城。
七月十九日,寧王還在攻打安慶,就收到王陽明正領兵攻打南昌的信息,馬上就準備撤軍回去救南昌。他麾下的謀士和將領都苦勸,説“不能回,一回去軍心就散了”。
結果,寧王大聲責罵他們,説,“別以為我不知道,你們家人都讓王陽明照顧得好好的,你們是想把南昌城雙手奉給王陽明吧!”
這樣一來,沒有人敢再説什麼。寧王大軍放棄了安慶,放棄了南京,又沿着長江回江西。
當時,王陽明能調動的兵馬總共三萬多人,面對寧王六萬大軍,大多數人都建議據南昌城堅守。
王陽明説,“守什麼守。寧王兵馬雖然眾多,但都是被爵賞誘惑的烏合之眾,從來沒有打過大仗,現在前進沒有得逞,後退沒有所據,早已經沒有鋭氣了。我們出奇兵攻之,他必敗”。
於是王陽明指揮軍隊主動出擊,在鄱陽湖大敗叛軍,生擒寧王。
寧王以十多年的謀劃,堆積如山的錢糧,多達七萬的大軍,從六月十四日起事,到七月二十六日被擒,前後僅僅過了四十二天。而他的對手,不過是個手頭沒有一支軍隊,只有一支筆的讀書人而已。
大家看到這裏簡略的描述,可能會覺得寧王不過如此,這次造反就是茶杯裏的風暴,就算沒有王陽明,也很容易撲滅。
其實,如果不是恰好有王陽明在這裏,事態還不知道會演進到什麼地步,甚至明朝的整個後半段歷史都有可能被改變也説不定。
當寧王起事的時候,江西官場往上報的信息都是説“江西有變”,甚至不敢直言寧王造反。而王陽明上的第一封奏摺就是《飛報寧王謀反疏》。其他官員,要麼歸順,要麼被殺,要麼也只是加強防備,防止寧王軍隊攻打自己而已,很少有人敢直接站出來和寧王作對,因為誰也不知道寧王能不能造反成功。
但王陽明首倡義旗,登高一呼,這是冒着極大風險的。所有後來有人評價這段歷史時,説“此事成功不難,倡義最難”。
當王陽明站出來的時候,他也並沒有十足的把握認為自己必定成功。他給自己的妻子一把匕首,説萬一有事,就用這個自殺;讓僕人在自己住宅周邊都堆滿柴火,説如果敵人攻過來,就點火焚屋;他給自己的父親送信,説寧王可能會報復,讓父親出去躲避一下,結果父親説:我兒子在前線殺敵,我不能親上戰場也就罷了,怎麼還能躲呢?別人還説你比我聰明,我看你是傻了。
當時,整個江西都亂糟糟,誰也不知道哪股力量已經被寧王收編,哪股力量仍然是忠義的。有人傳言説,王陽明此前收伏的一股大土匪,首領名叫葉芳的,已經投降寧王,將會殺王陽明向寧王邀功。
王陽明説,葉芳必定不會反,因為原來他們當土匪的時候蓋的房子都是茅草屋,現在都是磚瓦房,可見有心安居,怎麼會反呢。
部下説,人心難測,寧王用爵位和金銀給葉芳,他難道就不會心動嗎?王陽明沉默良久,説道:
“哪怕天下盡反,我輩固當如此!”
後來果然葉芳並沒有反,而且在平定寧王過程中也出了大力。
寧王之所以沒能掀起大波浪,就是因為有王陽明的勇氣和智慧。如果不是他拖住寧王,如果不是他離間寧王團隊,如果不是他攻下南昌,如果不是他把寧王抓住,寧王即使造反未成,也必定會造成巨大的動盪,讓老百姓罹受更大的災難。
事後有人問王陽明打仗的兵法,王陽明説,哪有什麼兵法,就是“養得此心不動”而已。而回顧整個評定寧王造反的過程,其實就是王陽明以其“不動心”,打敗了寧王的“動心”而已。
王陽明破了自己的心中賊,而寧王破不了自己的心中賊,所以王陽明贏了。
但諷刺的是,王陽明面對寧王時贏得輕鬆,面對整個朝廷大局,卻依然無能為力。
正德帝聽到寧王謀反的消息,不是害怕,而是興奮。趕緊自己任命自己為“威武大將軍”、“太師鎮國公”,點起兵馬,御駕親征。
結果,走到四五天,才走了幾十里路,到了涿州(北京大興機場附近),就接到王陽明報喜的消息,説叛賊已經被擒獲。
皇帝大為掃興,不肯回朝,讓王陽明把寧王放了,非要親征一次不可。王陽明屢次上疏勸阻,都勸阻不了。
後來是在南京郊外安排了一次演習,找了個皇家公園,把朱宸濠放了,讓皇帝親自領兵抓住他,才算是御駕親征大功告成,皇帝凱旋而歸。
正是在凱旋而歸的路上,皇帝非要自己駕小船去網魚,結果船翻了,人受到驚嚇,得了風寒,回到北京很快就死了。
12
江西平叛是王陽明一生事功的最大成就。也正因為有此一事,讓王陽明補上了傳統儒家一直都沒能圓滿的“立功”一環。
中國傳統儒家追求的最高境界是三不朽,即所謂立德、立功、立言。立德和立言的儒家學者有很多,但是三者都完全的,王陽明是第一個。所以後世説王陽明是“第一完人”,就是從這個意義上來説。
我認為,王陽明對儒家思想發展最大的功績,是讓儒學從修身的學問、政治的學問,變成了“成事”的學問。
原來人們學習儒家思想,只不過是用來修身,用來鞏固君主的統治,但説到如何“成事”,就要用別的學問了。在王陽明之前,沒有哪個儒家學者是憑藉儒學而成事的。從孔孟到程朱,都沒能解決這個問題。
這個問題一直到王陽明才徹底解決掉。他從35歲之後就全心全意地用儒家的學説來指導自己日常一言一行,最終在成事這一點上獲得了巨大的成功。
如果沒有王陽明的成功,今天的中國人看待儒家學説必定會完全不同,只會認為是一種修心的學説和政治的理論,而不會認為是一種可以成事的學説。
而後世如此看重王陽明的學説,最主要也是看在“能成事”這一點上。陽明心學影響了日本的明治維新,影響了中國後世的曾國藩、梁啓超、孫中山、蔣介石、毛澤東等人,與陽明心學能“成事”密不可分。
但王陽明平定寧王造反的這次大功,在當時卻並沒有受到認可。朝廷的鬥爭波橘雲詭,內閣怪王陽明在上報捷音的時候,把功勞主要歸於兵部,而沒怎麼提到內閣的作用。而皇帝身邊用事的太監,也很不爽王陽明剛正不阿,不向他們阿諛奉承,送禮結交。
於是,王陽明在起初不僅沒有受到封賞,還遭受了各種污衊和刁難。有人説他抗旨不遵守,有人説他勾結寧王,甚至有人説王陽明怨恨皇帝,圖謀造反。皇帝差點聽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