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廣濤 | 安倍已經蓋棺,修憲尚無定論:“後安倍時代”日本走向何方_風聞
探索与争鸣-《探索与争鸣》杂志官方账号-2022-09-27 22:04
編者按
當地時間9月27日,日本為遭槍殺的前首相安倍晉三舉行國葬,自日本政府7月宣佈之日起,這場國葬在日本國內就爭議纏身。據此前日本朝日電視台報道,由日本大學教授、律師等人士組成的社會團體向日本政府提交約28萬人簽名的請願書,要求取消日本前首相安倍晉三的國葬,稱日本政府此舉意味着強制民眾進行悼念活動。26日,安倍葬禮前夕,大型集會仍在上演。有觀點認為,日本政府“政治利用”安倍國葬的意圖很明顯,想借此維持自己的政權。亦有觀點指出,目前日本“修憲派”在參議院和眾議院擁有2/3以上的席位,已經具備了在國會啓動修憲程序的條件,而岸田文雄也表示,將盡快推動修憲。如今安倍作為修憲的推動者,舉行如此高規模的國葬,其背後的政治意義明顯,需要我國引起高度警惕。為此,本公眾號特推出本組文章,解讀“後安倍時代”的日本修憲進程和政壇走勢,供讀者思考。僅代表作者觀點,不代表本公眾號立場。
安倍已經蓋棺,修憲尚無定論:
“後安倍時代”的日本走向何方
王廣濤|復旦大學日本研究中心副研究員
本文系微信公眾號專欄專稿
僅代表作者觀點,不代表公眾號立場
非經註明,文中圖片均來自網絡
2022年7月8日,日本前首相安倍晉三在參議院選舉前的助選言説中遭遇槍擊離世。安倍遇刺事件給日本國內以及國際社會帶來巨大沖擊,同時也會影響到日本國內政治各項議程。2020年9月,受到新冠疫情持續蔓延、經濟復甦乏力以及本人身體健康狀況的影響,長期執政達七年零八個月的安倍宣佈辭職。在表明辭職的記者見面會上,安倍將未能解決朝鮮綁架人質、日俄締結和平條約以及修改憲法視為其“斷腸之痛”。朝鮮綁架人質以及日俄締結和平條約是安倍執政期間對外政策領域的重心,這些課題的解決有賴於國家間的良性互動以及彼此基於國家利益的政治判斷,在國際社會的無政府狀態下要解決這些問題確實困難。關於修改憲法,主要涉及日本的內政問題,看似容易實則不易。

自民黨****為何執着於修憲?
自1947年5月3日《日本國憲法》生效以來,關於修憲的討論在日本國內就一直沒有停止過。其中《日本國憲法》第九條因為規定放棄戰爭、不保持戰爭力量以及否定國家交戰權等內容而被視為“和平憲法”。對此,執着於修憲的勢力更多將攻擊點放在憲法第九條上。傳統意義上的“修憲派”和“護憲派”也主要圍繞憲法九條的存廢而鬥爭。如今,距離日本國憲法生效已經65年,隨着國內外形勢的發展,修憲派的主張中也納入了時代性等要素。
**第一,《日本國憲法》是在被佔領狀態下由美國主導制定的憲法。**持有這類主張的修憲派人士可謂修憲的“原教旨主義者”,在他們看來,一國的憲法應該由本國政府基於國民主權的原則自主制定,而不是由美國強加制定。例如,安倍晉三在其著作《致美麗日本》(美しい國へ)一書中指出,作為一國獨立之骨骼的憲法,必須由日本國民親手製定,而修憲則是日本“恢復獨立”的象徵。冷戰初期,曾經是少壯派議員的中曾根康弘、石原慎太郎都曾公開主張“自主制定憲法”。相較於憲法條文,他們更重視的憲法由誰主導制定(當然他們也認為憲法的部分條文要修改)。

**第二,《日本國憲法》限制了日本為國際社會做更多的“國際貢獻”。**自日本戰敗以來,受到國內經濟社會發展以及國際環境變化的影響,日本對自身的國家定位也在變化中。安倍在2012年執政之後拋出了“積極的和平主義”理念,認為“和平憲法”框架下所塑造的和平主義是消極和平,日本要想為國際社會做出更多的貢獻,則有必要踐行積極和平的理念,本質上則需要對憲法進行修改,使得日本更適應國際社會的需要。其實在安倍之前,如小澤一郎、石原慎太郎等政治家對此類主張有過形象的比喻:小澤一郎認為日本是“片肺國家”,石原慎太郎則認為日本是“被去勢的宦官”,他們二者主張的背後都基於相似的邏輯。
**第三,當前日本國內滋生出的政治現象以及政策現實違背憲法原則精神,需要通過修憲來確立正當性。**日本國內政治以及外交軍事安全等議題中多有違憲的既定事實。例如,在涉及集體自衞權的問題上,聯合國憲章第51條規定所有成員國在遭受攻擊時可享有集體自衞權,而《日本國憲法》則否定日本的集體自衞權。日本政府曾於1981年對此做出解釋,即日本享有但不能行使集體自衞權。但是,安倍執政時的2014年,日本政府對集體自衞權進一步做出解釋,允許日本有條件地行使集體自衞權。也就是説,《日本國憲法》第九條對集體自衞權的限制已經徒有其表,不再有約束力。另外,第九條規定日本不得擁有軍隊,但是在朝鮮戰爭期間成立的自衞隊(1950年成立時稱“警察預備隊”,1954年改稱“自衞隊”)其實一直都在扮演着軍隊的角色,對此修憲派主張“自衞隊合憲並將其明記在憲法中”,其實也是要明確自衞隊存在的合理性。
安倍離世是否能夠加速修憲?
第一,安倍執政期間對修憲做出了重大的實質性推動。如本文開篇所述,“修憲”是安倍本人最重要的政治主張,該主張也是寫在其家族政治譜系上的。安倍的外祖父岸信介是一位虔誠的修憲論者,從某種意義上來説,安倍的修憲主張也算是繼承了家族的遺志。《日本國憲法》第96條對修憲的條件做出如下規定:必須經各議院全體議員三分之二以上的贊成,由國會提議,向國民提出,並得其承認。此種承認,必須在特別國民投票或國會規定的選舉時進行投票,必須獲得半數以上的贊成。
如此看來,修憲門檻不可謂不高,而安倍在執政期間則以“切香腸”的策略逐步為修憲清除障礙。在其首次擔任首相的2007年,安倍就通過了《國民投票法》,該法律規定18週歲以上的日本國民擁有投票權,不設最低投票率限制,過半數贊成憲法修正案即正式通過,其實是在事實上降低了修憲的門檻。安倍在第二次執政期間曾謀求緩和修憲動議的門檻,謀求簡單多數(而非三分之二)通過即可動議修憲。當時日本以自民黨為代表的修憲勢力尚沒有完全佔據眾參兩院的三分之二議席以上。2017年,修憲勢力在眾議院開始超過三分之二議席之後,其有關緩和動議比例的主張就擱置起來,而把重點放在《國民投票法》的修改上。安倍在2019年主導《國民投票法》修正案,該修正案最終在2021年6月份通過。修正案對投票點、投票環境、提前投票以及輿論宣傳等領域都有所緩和,這樣就更加有利於自民黨主導推進修憲。
此外,安倍還在自民黨修憲草案的制定以及執政聯盟——公明黨在協調修憲共識等領域發揮了重要的作用。日本國內熱議修憲的背後,安倍本人“厥功至偉”。

12萬日本民眾國會外示威(資料圖)
第二,安倍離世是否有助於自民黨推動修憲議程尚有待研判。這裏首先需要考量安倍離世與自民黨參議院勝選之間的關係。安倍在參議院選前的意外去世,客觀上有利於自民黨在參議院選舉中增加得票。根據NHK對參議院選舉所作的出口調查顯示,本次參議院選舉前一天(7月9日,即安倍遇刺的次日)自民黨的支持率較以往提升4個百分點,由此可以推測安倍離世給自民黨增加了“悲情票”或者“同情票”。沒有自民黨在參議院的勝選,其修憲議程將嚴重受阻。從這個角度來看,安倍在選前離世客觀上或助推了自民黨的修憲進程。自民黨在贏得參議院選舉之後,輿論對於修憲也開始表現出積極的一面。因為如果把執政的自民黨和公明黨以及主張修憲的日本維新會、國民民主黨等在野黨的議席加總起來,修憲勢力在眾參兩院均已經超出修憲動議所必需的三分之二議席。參議院選舉後,包括《華爾街時報》《華盛頓郵報》等國外媒體均認為“安倍一直所追求的政治構想終於有了實現的可能”。岸田文雄也在記者見面會上表示,自民黨在參議院選舉中獲勝讓其更無顧慮地推動內外政策,“修憲”也理應包括在這些政策之中。
但事實上岸田能否加速推進修憲議程尚存疑問,因為安倍突然去世也給日本政治帶來了不確定性。把這種不確定性與修憲關聯起來則主要體現在如下兩點:第一,安倍作為修憲派的代表人物,他去世之後誰來扛起修憲大旗尚不明確,又或者説他的去世對於黨內的保守勢力影響幾何還是個未知數;第二,岸田能否平衡黨內派閥、穩固推進各項政策也存疑。正如富士電視台評論員平井文夫所言,安倍作為政治強人,執政累計八年零八個月,其任內推動各項大刀闊斧的改革,卻仍未能解決“修憲”的課題。對於失去了“修憲”主心骨的岸田而言,其“修憲”的意志力、執行力成色幾何,值得推敲。
修憲:誰贊成?誰反對
結合最近一段時期日本國內的輿論調查來看,日本國內對於是否修憲,特別是修改憲法第九條仍然存在明顯的意見分歧,但整體上支持修憲的比例呈上升趨勢。
第一,輿論調查中支持修憲的佔比開始過半,修憲的民眾基礎或已奠定。在今年5月3日“憲法實施紀念日”前夕,日本各大媒體對於修憲相關議題均做了針對性的輿論調查。其中,《朝日新聞》5月2日的輿論調查結果顯示:對於“是否有必要修改現行憲法”的設問,回答“有必要修改憲法”的佔比56%(去年同期調查結果是45%),超過了回答“沒有必要修改憲法”的37%(去年同期是44%),認為有必要修憲的佔比達到新高。對於憲法第九條,認為“最好不要改變”的佔比59%,而認為“最好改變”的佔比33%。也就是説,在認為有必要修憲的人羣中並不意味着他們必然主張修改第九條。此外,立場上更接近政府政策的《讀賣新聞》在5月3日進行的輿論調查結果也顯示:60%的人認為“修改憲法比較好”,這一比例為2015年以來的新高。
朝日新聞社和東京大學谷口將紀研究室進行的聯合調查顯示,以修憲動議所需要的修憲派議員的數量來看,本屆日本眾議院新當選的議員中近72%支持修憲。自民黨和公明黨執政聯盟擁有261個議席,這遠超被認為是“穩定多數”議席的244席,其中98%的自民黨議員同意修憲,公明黨議員也同意部分修憲。此外,日本維新會作為在野黨,其議員均同意修憲。如此計算,整體上同意修憲的眾議院議員預計超過總數的2/3。
第二,修憲勢力在國會內部漸趨主流,但是各黨修憲具體主張有差異,尚未取得共識。如表所示,在日本國內各主要政黨中,除立憲民主黨和日本共產黨對於修憲持消極立場之外,其他如自民黨、公明黨、日本維新會、國民民主黨等均主張修憲。當然,在修憲的方法論上各黨存在不同主張,如公明黨作為政黨主張“加憲”而不是“修憲”,但是在當前與自民黨聯合執政的狀況下,兩黨之間還存在協調的空間。自民黨也在2012年所制定修憲草案的基礎上有所讓步,旨在尋求同其他政黨的政策協調。
安倍已經蓋棺,修憲尚無定論
自民黨在2021年10月贏得眾議院大選,並且在剛剛過去的7月10日贏得參議院大選。以自民黨、公明黨、日本維新會、國民民主黨為代表的修憲勢力雖然整體數量達到了修憲動議所必需的三分之二議席,但是修憲勢力內部也存在流動性。例如,聯合執政的公明黨仍然具有不確定性。如果在接下來的修憲討論中無法達成共識,公明黨作為關鍵政黨也存在脱離修憲勢力的可能性。
此外,岸田文雄本人對於修憲的真實想法存疑。早在1955年自民黨成立的時候,“修憲”這一政治目標就被寫進了自民黨的黨章,但是,在自民黨內關於修憲的輕重緩急,一直有不同的看法。岸田所屬的“保守本流”在冷戰期間一直對於修憲較為慎重,如今到了岸田執政,他本人對修憲有多少熱情或許是影響修憲進程的關鍵。讀賣新聞在參議院選舉後(7月11-12日)進行的輿論調查顯示,期待在國會中積極討論修憲的佔比為58%,但是認為應當作為岸田內閣優先處理課題佔比(多選)只有37%,在所列的10個課題中排名最低。孰先孰後、一目瞭然。
最後,即便自民黨在國會動議修憲,其仍然面臨着國民投票(公投)的終極考驗。如果岸田政權不能夠妥善處理當前日本所面臨日元貶值等經濟問題,那麼經濟問題或將演變成為嚴重的社會問題。安倍遇刺給日本社會帶來的長期影響目前尚無法做出準確評估,如果屆時因為修憲而導致社會出現嚴重撕裂的情況,日本國民是否能有半數以上支持修憲也是未知數。
岸田指出,安倍遇刺事件是“對民主主義的挑戰”,日本政府斷然不會妥協。那麼,在涉及修憲的問題上,自民黨也應清楚“一意孤行”的代價。如果離開了民主主義原則和立憲主義精神而堅持“多數暴政”,勢必將造成日本社會的分裂和退化。那麼,作為“結果論”的修憲,又跟前述安倍遇刺所折射出的所謂“對民主主義的挑戰”有何不同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