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要“合法”地加入俄羅斯，頓巴斯地區該怎麼做？_風聞

正在創業的老同學説他資金困難，你瞞着家人借了他一筆錢，老同學感激涕零地寫了張借條，這張借條讓你侷促不安，責備老同學太見外。後來老同學創業失敗負債累累，幸運的是他得知你弄丟了借條，唯一的證據沒了，老同學一狠心不承認借過錢。在多次討要無果後，你把老同學告上了法庭。通過你憤怒而激動的淚水以及老同學冷漠的態度，法官相信你確實借出了那筆錢，法庭上的所有人也這麼認為，但是法官落錘的時候還是會駁回你的還款訴求，因為沒有證據證明被告借過你的錢。

當我們談論法律或法治的時候，就是在談論證據和規則，既不講道理、也不講感情，既不講關係、也不講立場，既不能因為被告是孕婦就輕判，也不能因為被告是渣男就重判，所謂法律面前人人平等，一切以證據和條文來量刑，否則法律遲早失去公正和權威。如果你個人無法理解和接受法律的不近人情，那是你的主觀認識問題，純粹的法治就是不以個人主觀意志為轉移的冷冰冰的規則。在實踐過程中，由於錯綜複雜的利益關係和人情關係，法律難免被各種干擾表現的不那麼公正，但是在我們內心深處要保留那些純粹正確的法律原則，既是價值判斷，也是理想追求。

我們今天討論烏克蘭頓巴斯地區“公投入俄”的合法性問題，就是要討論法律問題，大家最重要的準備工作是放下立場和喜好，既不要因為你是大帝的粉絲或者俄式武器的愛好者，就包庇頓巴斯公投的不合法問題；也不要因為看不慣俄羅斯的入侵行為或同情烏克蘭就高舉法制大旗引發他人的反感。由於國際關係的複雜和參與各方的實力差別，國際政治舞台上違反國際法的現象普遍存在，但是我們內心深處要保留一個尺度，分得清合法與非法。

（頓巴斯地區位置示意圖）

讀完此文你就會知道，2008年宣佈獨立的科索沃是非法的，2014年宣佈獨立並加入俄羅斯的克里米亞也是非法的，兩者的差別是科索沃曾被108個國家承認，但承認克里米亞獨立和入俄的國家只有13個，為什麼差別如此巨大，我們暫且不表。順便再説一句，我國既不承認科索沃獨立，也不承認克里米亞入俄，不承認的原因我們將在後文解釋。

就像我國的“西北地區”一樣，“頓巴斯地區”也是一個範圍稱呼，由烏克蘭的盧甘斯克州和頓涅茨克州組成，烏克蘭沒有叫“頓巴斯”的地名，而是有個“頓巴斯”煤礦區。頓巴斯煤田的預測儲量為2400億噸，我國最大的煤田是陝西榆林的神府煤田，預測儲量1349億噸。頓巴斯的煤炭開採歷史可以追溯到1722年，那年彼得大帝剛建立俄羅斯帝國，椅子都還沒坐熱，在沙皇的生意即將關門的1913年，頓巴斯產煤量佔俄國煤產量的87%。2014年走上分裂的不歸路之前，頓巴斯地區早已是烏克蘭的“鐵鏽地帶”，靠烏克蘭政府的財政輸血，勉強維持煤炭行業的運轉和煤炭工人的社會福利。

因為靠近俄羅斯邊境而且煤炭行業火得太久，大量俄羅斯人到頓巴斯地區打工、置業、定居。200年以來，頓巴斯就聚集了大量俄羅斯人，其顯著特徵是説俄語、玩東正教、聽俄語廣播、回俄羅斯過年。在沙俄、蘇聯到烏克蘭獨立前夕的這段漫長歲月裏，頓巴斯地區和俄羅斯不分彼此，這種根深蒂固的文化同一性，是如今頓巴斯地區走向分裂並嘗試加入俄羅斯的深層次原因。

（頓巴斯地區近期舉行的“入俄公投”）

頓巴斯地區的獨立之路總共走了四步。第一步是2014年5月烏克蘭內亂期間，頓涅茨克和盧甘斯克部分地區同時組織公投並宣佈脱離烏克蘭。第二步是從2014年到2021年的7年間，頓巴斯地區的兩個“共和國”抵抗烏克蘭政府軍的武力收復，兩個“共和國”能撐那麼久多虧俄羅斯在背後支持。第三步是2022年2月21日，在俄烏戰爭爆發的前3天，俄羅斯總統普京承認頓涅茨克和盧甘斯克的“獨立國家”地位。第四步是2022年9月23日至9月27日期間，包括頓巴斯地區在內的俄羅斯控制區同時舉行入俄公投。以上四步可以簡單用4個字來總結：脱烏入俄。我們今天要討論的，便是這種“脱烏入俄”到底合不合法？

頓巴斯地區民眾公投入俄所仰仗的權力叫做“民族自決權”。列寧在選集裏白紙黑字寫到，所謂的民族自決，就是民族脱離異族集合體的國家分離，就是成立獨立的民族國家。根據自決的內容，民族自決權分為“對內自決權”和“對外自決權”，對內自決包括投票選總統、表決重大的法律、經濟、制度政策等等；而對外自決便是某個民族脱離母國成為一個獨立國家，列寧的定義顯然特指對外自決。那麼頓巴斯人民能否基於“民族自決權”投票從烏克蘭獨立出去並加入俄羅斯呢？這個就不是講困難或談理想的問題，而要從《聯合國憲章》、聯合國決議和“國際法”中找依據。

聯合國1960年的1514號決議、1541號決議，1966年的兩個人權公約，1970年的2625號決議，還有1975年的《赫爾辛基最後文件》以及1990年的《巴黎新歐洲憲章》，都給民族自決權做了規定，有學者仔細總結了這些內容後發現，一個民族能合法使用對外自決權的前提條件有且只有三種，第一是這個民族被外國殖民統治，第二是這個民族遭遇了所在國政府的種族滅絕和屠殺，第三是這個民族長期遭受種族歧視。簡單總結這三個前提條件，那就是這個民族要麼被外國人統治，要麼被自己人虐待日子過不下去。

拿頓巴斯地區往這三個前提條件上套，基本上一條都不符合。判斷有沒有被種族歧視或種族清洗，不是頓巴斯分離勢力自己宣佈有就有，而是得出示確鑿的證據，這些證據不但烏克蘭政府無法否認，國際社會也要有目共睹並達成共識，就像前幾年的緬甸羅興亞人或者過去南非黑人遭遇的那樣。受《聯合國憲章》和各種國際法支持的民族對外自決只能在這三個條件裏挑，任何一條都不滿足，那麼公投獨立是非法的，也得不到外界的支持和同情。

科索沃地區90%的人口屬於阿爾巴尼亞族，他們從1943年提出要脱離南斯拉夫，到北約於1999年介入，期間的56年裏阿族和賽族長期對立，阿族人遭遇了塞族的殘酷對待，這就導致阿爾巴尼亞人滿足了對外自決的第三個條件，並不斷靠近第二個條件。之所以一度有108個國家承認它，一方面是基於對它遭遇的同情，另一方面是美國和歐洲的影響力。但是科索沃2008年宣佈“獨立”又是違反國際法的，因為滿足了前提條件只是“有資格”獨立，能否獨立還有一系列嚴肅規範的流程要走，差一步都不合法。

（俄羅斯總統普京曾經在聯大演講）

聯合國對一個民族脱離母國獨立這件事，設置的條件很苛刻，否則每個民族都鬧獨立，那全世界的國家就不是195個而是995個。1992年時任聯合國秘書長加利説得很清楚，如果每個族羣、宗族或語言羣體都宣稱要建立國家，那麼世界版圖的碎片化將沒有止境，所有人的和平、安全、經濟福利都將更難獲得。那麼聯合國給有資格走向獨立的民族設置了什麼樣的苛刻條件呢？

聯合國1514號決議、1541號決議、2625號決議以及《聯合國憲章》共同設置了4項苛刻條件。第一是民族自決不能破壞所在國主權和領土完整，不能引發政治不穩定，否則非法；第二是民族自決要得到所在國全體國民的同意，否則非法；第三是民族自決要和平、自由、不受脅迫地通過成年人普選制度行使，否則非法；第四是他國不能威脅或武力取得一國領土，否則非法。可以毫不誇張地説，沒人能滿足第一個條件，能滿足第二個條件的可能性也微乎其微。縱使有108個國家承認了科索沃，但科索沃的獨立也破壞了南斯拉夫的主權和領土完整，而且也沒有得到塞爾維亞政府和國民的同意，所以科索沃的獨立不合法，至今也沒有得到聯合國的承認。

雖然第一個條件無法突破，但是滿足了第二個條件，那麼第一個條件就不再是問題，所以我們跳過第一個條件檢查第二個條件。頓巴斯地區想要合法地脱離烏克蘭，首先得向烏克蘭議會提交獨立公投申請，由烏克蘭議會全體議員表決，如果多數議員同意了這個申請，那麼這個申請將交給全體烏克蘭人公投表決，因為議員可能被收買但收買全體國民是不可能的。如果全烏克蘭人的多數同意頓巴斯地區獨立，那麼頓巴斯地區才可以舉行自己的獨立公投，假如多數人同意獨立，頓巴斯就可以合法地成為一個國家。對於最後一步頓巴斯地區民眾進行的公投，有個專業術語叫“住民公投”。

“住民公投”看字面意思就能理解，指居住在這一地區的全體居民舉行的投票。頓巴斯在未經烏克蘭國家議會和全體烏克蘭人同意的情況下，僅僅舉行了一個“住民公投”就宣佈脱離烏克蘭，顯然是不合法的。所以頓涅茨克和盧甘斯克在2014年5月宣佈自己是個獨立國家，沒有法律依據，而俄羅斯在2022年2月份承認這兩個“共和國”的國家地位，是宣佈兩個非法的“國家”合法，聯合國也沒有這項“豁免權”，這只是俄羅斯單方面的外交態度，至今只有一個小國跟進承認。

為什麼俄羅斯要承認盧甘斯克和頓涅茨克是兩個合法的國家呢？因為只有它倆合法了，眼下舉行的“入俄公投”才是合法的，因為此時全體“住民”就是全體“國民”，它們可以把所有的流程都合法地完成。只可惜它倆2014年的獨立就是非法的，所以現在的“公投入俄”沒有前置的法律基礎，説的簡單一點，就是“沒有資格”。

（頓巴斯地區近期形勢圖）

假如這次頓巴斯地區的公投結果是同意加入俄羅斯，然後俄羅斯像2014年接待克里米亞那樣，兩天加急辦完所有手續將這些地區併入俄羅斯，那麼俄羅斯就再一次巧妙地避開了國際法裏“國家領土不得成為他國以威脅或武力而取得之對象”這一條，但是俄羅斯屬於合法地獲得了非法的東西。這就像你在街上花錢買贓物一樣，雖然一手交錢一手交貨沒有問題，但是商品有問題，這個交易終究也違法了，輕則罰款重則坐牢，東西還要上繳。

對於民族自決的使用規則，各國都有及其嚴格謹慎的規定，可以説幾乎鎖死了不讓用。1993年版的《俄羅斯聯邦憲法》就規定，各民族平等且有自決權，但前提是不能侵犯領土完整和國家統一。意思就是説，你可以用的是內部自決權，外部自決權就別想了，只要使用就違反憲法。在俄羅斯獨立的31年裏，憲法一改再改多次修訂，但這一條永遠不變，所以俄羅斯自己是不允許國內任何一個民族像頓巴斯地區那樣公投加入他國的，否則兩次車臣戰爭伺候。

烏克蘭憲法也明確規定，“現有邊界內的烏克蘭領土不可分割和不容侵犯；關於改變烏克蘭領土的問題，只能採用烏克蘭全民公決的方式解決；如果修憲會破壞烏克蘭的領土完整，那麼修憲不能進行”。所以烏克蘭也把民族對外自決權給鎖死了，任何人使用“住民自決”宣佈獨立都違憲，所以無論是2014年的克里米亞脱烏入俄，還是現在頓巴斯地區的脱歐入俄，都違反了烏克蘭憲法，應該派出武裝部隊前去懲處，但是俄羅斯阻止了烏克蘭的執法人員。

俄羅斯和烏克蘭在1997年簽署了《俄烏雙邊友好合作條約》，其中就有“尊重彼此的領土完整且認識到相互間邊界不可侵犯”的條款，還“重申對國際法準則尤其是《聯合國憲章》宗旨和原則的承諾”；俄烏兩國2003年簽署的《俄羅斯-烏克蘭關於確認共同邊界條約》中規定兩國陸地邊界是“蘇聯解體時俄羅斯與烏克蘭之間的行政邊界”。現在俄羅斯不但派兵越過了烏克蘭邊界，還把自己承認的烏克蘭領土納入俄羅斯範圍，意味着俄羅斯撕毀了它25年前和19年前簽下的國際條約。

（烏克蘭總統澤連斯基）

俄羅斯為什麼要這麼做？因為它自稱遭受到了北約的威脅。俄羅斯遭受歐盟或北約的威脅，是不是就可以撕毀自己簽署的兩國協議，甚至支持佔領區違反烏克蘭憲法和國際法“脱烏”呢？這個問題可以抽象成一個檢驗某人是否具有基本法律精神的問題：有充分的理由就能違法嗎？如果這個問題有點抽象的話，我們可以套入具體案例再問兩次，單親媽媽為了撫養孩子是不是可以去超市偷奶粉？孝子為了贍養老母親是不是可以去銀行搶現金？只可惜國際社會是“無政府”狀態，聯合國不是地球的執法機關，強國違法是沒人能懲處的，所以這個問題在俄羅斯那裏答案是肯定的。

我國《反分裂國家法》的第二條規定：中國的主權和領土完整不容分割。第八條規定：國家採取非和平方式及其他必要措施，捍衞國家主權和領土完整。還有《國家安全法》第十一條規定：中國的主權和領土完整不容侵犯和分割。就這樣幾句話，鎖死了任何“民族自決”。我國不承認科索沃和克里米亞，是因為它們的獨立不合法，它們的獨立損害了所在國的主權和領土完整。作為一個多民族國家，我國在這個問題上非常嚴謹和慎重，不會基於同情或國家關係在法律原則上做出讓步。

無論是克里米亞的脱烏入俄，還是頓巴斯地區的脱烏入俄，本質上都是未經許可的民族自決問題，而民族自決問題屬於民族問題，民族問題是所有多民族國家普遍存在的問題。烏克蘭政府的失敗之處就在於一直沒能解決好“民族認同”和“國家認同”的優先級，一個團結穩定的多民族國家一定是國家認同高於民族認同的。我國在這方面就做得比較成功，因為當我們提到祖國的時候，總是優先想到“中華民族”。

【參考資料】

1、列寧.《列寧選集》（第二卷）[J].論民族自決權.人民文學出版社.1972年10月.

2、飛衞法律信息網.烏克蘭憲法[EB/OL].網址略

3、談譚，葉江.國家認同、民族自決與克里米亞“脱烏入俄”的國際合法性.學術界[J].2022年2月

4、何陽.“克里米亞入俄”的合法性——基於民族自決的視角.宜賓學院學報[J].2014年10月

5、趙琪.科索沃獨立的國際法分析—兼論民族自決權.民族學刊[J].2010年2月

6、Sammy Westfall.Why is Ukraine’s Donbas region a target for Russian forces?.[EB/OL].網址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