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邊性騷擾一邊“割麥子”_風聞
乌鸦校尉-乌鸦校尉官方账号-2022-09-29 22:23
大家好,我是烏鴉。
對於娛樂圈,普通羣眾除了圍觀八卦新聞吃瓜之外,基本上全憑想象。不過,就算不是圈裏人,很多吃瓜羣眾對娛樂圈的一般印象也是潛規則眾多、亂象橫生,或者水太深,一般人把握不住。

通常來説,這些潛規則或者亂象對普通人來説都是茶餘飯後的談資而已,畢竟離自己的生活太遙遠。
但明星雖然離普通人很遠,通往星途的藝考卻距離普通人很近,就算自己家裏沒有直接參加藝考的,親戚、同學、朋友或者鄰居總會有人蔘加藝考。
而最近一段時間,藝考曝出了大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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實際上,這件事情是一個瓜牽出了另一個瓜。
9月中旬,有網友爆料,北京電影學院導演系2020級學生趙韋弦以“軟件測試”為由,**向眾多女生索要私人網盤賬號,並私自查看下載對方的私人照片。**不僅如此,他還在19年到21年期間以“作業拍攝”為名要求女生穿泳裝、超短褲等錄視頻,錄製女生“沉重的喘息聲”,並半夜騷擾女生,要求對方拍裸照。

不得不説北影的反應速度還是很快的,爆料當天就發佈了公告,表示已經成立由相關部門和院系組成的專班展開調查。

這邊關於趙韋弦的爆料才開始醖釀,那邊又有網友爆出了更加令人震驚的消息。
博主@施子怡zhucebuliao表示,自己也被趙韋弦騷擾過,但是“趙韋弦的藝考老師,影路校長杜影(英)哲,有更嚴重一萬倍的惡行。”按照施子怡的描述,杜英哲在15年時間裏利用職務之便,性侵、性騷擾多位女學生、女員工,其中不少還是未成年人,並表示這**“可能是國內教育界性質最嚴重、持續時間最長、被害人數最多、被害人平均年齡最小的一場性剝削。”**

除了施子怡,還有多名前學員、前員工和北電畢業生對杜英哲實名舉報。
根據她們的舉報,杜英哲曾對多名前學員和前員工進行摸頭、摸背、摸大腿等肢體猥褻以及言語騷擾,並多次以試穿面試服裝為由直接觸碰學生胸部等身體部位,或誘使學生在其面前洗澡、換衣等。除此之外,杜英哲還以輔導寫作為由,引導學生描寫暴力、色情情節,並打探學生私人問題和感情經歷。
9月21日,杜英哲在朋友圈回應時表示,“向被傷害過的人真誠地道歉”,稱“目前指責我的這些行為存在誇大和不實,但我不再發反駁,做錯了就是做錯了”,“無論是‘重口味教學’還是‘顧問制度’,根子上就是利用人性中惡的一面讓學生藝考成績更好”。
而在前一次回應中,杜英哲表示自己的教學方法確實很有爭議,但也很有效果:“我在藝考中的教學方法的確很有爭議,但也很有效果,因為天真單純的考生在藝考中是沒辦法競爭過接觸過成年人世界的考生的。”

當然,凡事都要講證據,無論這些指控多麼讓人義憤填膺,還是要等待最終的調查結果。不過從目前來看,兩位被指控的人處境都不太樂觀。
9月21日,海淀公安發佈情況通報:
針對網傳某高校學生趙某某(男,20歲)違法情況,經警方初步查明,趙某某涉嫌相關違法犯罪,目前該人已被海淀公安分局依法刑事拘留,案件正在進一步偵辦中。對於網民舉報某藝考機構人員杜某某涉嫌違法犯罪的線索,警方正在調查中,將根據調查結果依法處理。

就在第二天,警方又發佈了一份情況通報:
針對網民舉報某藝考機構人員杜某某涉嫌違法犯罪的情況,警方經進一步調查取證,已將犯罪嫌疑人杜某某(男,40歲)依法刑事拘留,案件正在進一步偵辦中。

儘管刑拘不代表最終定罪,但如果沒有任何證據,警方也不會這麼果斷迅速採取刑事拘留措施。
杜英哲的行為先放在一邊,至少他説的有些話在現實裏確實沒錯,“天真單純的考生在藝考中是沒辦法競爭過接觸過成年人世界的考生的”。
但是考生們面對的最大威脅,並不是來自接觸過成人世界的考生,而正是成人世界本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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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的藝考羣眾基礎相當廣泛,至少最近20年是這樣。
1952年,我國開始實行藝考,中間經歷了多次沉浮波折,1965年藝考被廢除,1977年又重新恢復。在相當長的時間裏,參加藝考的考生都非常少。
2002年,全國一共有3.2萬考生參加高考,當年的高考報考人數是510萬,藝考生只佔0.6%。
這個數字在2020年暴漲到117萬,高考報考人數是1071萬,藝考生比例已經達到了10.92%,**等於説每10名高考考生裏面,就有1個報名參加藝考。**在此期間,中國設置藝術專業的高校也從597所猛增到將近2000所。

考生多、學校多,自然招生也多。2020年藝術類本科專業招生人數排在第三,僅次於工學和管理學。
在這多達百萬的藝考生中,很多人確實具有藝術天賦,他們參加藝考,要麼是為了發揮自身特長,要麼想要追求自己的夢想,要麼衝着明星的光鮮和收入,這些理由都無可厚非。

但10個考生裏面就有1個有藝術天賦的,這比例未免也太高了,那麼難道中國有這麼多人熱愛和追求藝術事業?
當然不是,真正的動機,是為了繞過高考。
2017年,《北京市高中美術藝考生學習動機調查研究》一文對幾百名參加美術統考的學生進行調查,其中想要成為畫家或者設計師的考生不到20%,從小對美術感興趣的不到30%。

但是在這些考生中,有超過74%認為學習美術更容易考上好大學,同時超過79%的人承認自己的文化課成績不是很理想。這其中,76.4%的人被老師建議參加美術藝考,79.4%考生的父母希望其學習美術專業。

既然大部分考生既沒有美術追求,也對美術不感興趣,為什麼老師和家長都建議他們參加美術藝考呢?這個問題可以從另一個數據裏找到答案:62.2%的考生認為國家的藝考政策對他們有利。

這個調查的結果雖然樣本不算大,但是結論卻相當具有普遍性。
除了少數真正感興趣和有天賦的考生外,大很多藝考生和家長都是在高中成績不理想的情況下,被老師勸説,臨時轉到藝考路線,“讓孩子學美術吧,否則連二本都考不上”。
對於很多家長和考生來説,花一年甚至幾個月時間突擊培訓一下,就能夠以比較低的分數考上大學,聽起來非常靠譜、划算。藝考也在相當長的時間裏成了很多人“曲線救國”的捷徑。

有需求自然就會有供給,藝考熱催生出了一塊龐大的藝考培訓市場。
根據方正證券研究統計,在5年前的2017年,藝考培訓的規模已經達到了416億。而到了2021年,有數據顯示,藝考培訓的市場規模已經達到了535.6億。作為比較,2021年全國電影總票房是472.58億,比藝考培訓少了60億。
當一條捷徑每年都有上百萬人走的時候,它就不再是捷徑了。
而不管你的動機為何,一旦你決定參加藝考,那麼真正的考驗才剛剛開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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雖然藝考培訓的市場很大,想從裏面撈錢的機構和人自然也不少,誰能夠招到更多的考生誰就能賺更多的錢,因為**“只要有學生就有錢”**。
那誰的手裏學生最多呢?答案很明顯——高中。
所以在考生們沒有決定要不要參加藝考的時候,在他們還沒有報名培訓班的時候,利益的鏈條就已經開始轟隆作響了。
2013年,廣東有爆料人聯繫信息時報表示,某培訓機構通過回扣招生,牽涉了全省上百所中學,“招生業務員會進學校談,學校誰負責就找誰,最好是搞定校長,如果校長搞不定就讓找級長,甚至是班主任、藝術老師,讓他們鼓動學生報讀,如果學生成功報讀,校長和老師就會獲得回扣”。

學生交的學費越多,回扣也就越多,很多時候回扣的比例能夠達到40%—50%。當然,按照學校的説法,這些錢不是回扣,而是“教研費”。

有了培訓機構的承諾,合作的老師就會在家長會上,大力推薦這些機構,“女兒喜歡,而且老師在班上也介紹過這間學校,所以就決定了”。對於那些猶豫不定的學生,老師還會給他們“開小課”堅定他們的報考決心,“我們幾個都被老師分別叫去聊過,老師跟我説,這間培訓學校升學率高,而且可以選擇的院校多”。
這種推薦還算是比較温和的,一些班主任在學生沒有選擇自己指定的機構時,會對學生進行威脅,“老師説,如果你不去這家機構,我就不能準你的假,也不能讓你參加藝考。最後,是我爸媽給這個老師送了幾瓶瀘州老窖,請他吃了幾頓飯,包了點紅包,才把這個事情給搞定的”。

某種程度上,在這種合作關係中,不只是學生,很多培訓機構也算是弱勢羣體,需要上下打點,“跟學校接觸,託關係,找人,請吃飯”。這主要是因為,藝考培訓這一塊市場非常分散,最大的幾個機構加起來也只佔了10%左右的市場,小的培訓機構多如牛毛。
對於這些規模不大的培訓機構,招到學生才能活下去,“即便是在北京,雲集知名藝術院校的地方,這裏的藝考培訓機構很多也要選擇與地方機構合作來招攬生源,這樣才能比較好地生存下去”。很多較小的畫室因為拿不出回扣高價買學生,最終倒閉。

就算要分出去一半的報名費,培訓機構也能夠獲得高額的利潤,因為培訓費用太高了。舉個例子,某家培訓機構的培訓日期是三個月,分三個班依次進行,基礎班31900元,提高班32900元,衝刺班33900元,加起來總共98700元,算上住宿和吃飯,花費超過10萬。如果考生基礎薄弱,報了6個月,半年之內最少要花掉20萬元。
50%的回扣還不算是最多的,有些培訓機構更狠,回扣比例直接是100%,**也就是説考生交的學費全部歸中學。**就算這樣,他們也還是能賺到錢。“把學生圈起來,吃飯、住宿全都在我這兒,住宿費我收,飲食費,平時喝的水、抽的煙都得從我這兒買,掙這個錢”。

在藝考生中,家庭條件好的比例要遠遠高於普通學生,很多學生手裏拿着最新的蘋果手機,腳上穿的是限量版球鞋,屬於“高淨值客户”。“住宿費一個學生一個月收五六百塊錢,住的條件很好,有空調;吃飯要花一千塊錢左右。加起來最低一千五,刨掉成本五百塊錢,一個學生一個月最低的利潤是一千,大型藝考機構有五百人,一個月的食宿方面的純利潤就是五十萬”。
某些培訓機構甚至會直接向考生出售香煙,僅此一項每月就能賺幾萬塊。這裏面算的還是花銷大頭,藝考過程中隨便一點不起眼的花銷,比如交通費、化妝費都是幾百上千起,用家長的話來説:“這藝考簡直是鈔票堆出來的啊!”

而對於那些家庭條件一般的藝考家庭來説,這些花銷帶來的壓力不是一般的大,但對很多家長來説,只要能讓孩子考上好學校,花再多錢也是值得的。
這種對教育投入逼近極限的接受程度,非常受利益相關方的歡迎,在他們眼中,學生就像案板上的肉,“大家都在宰”。
只不過,這些前期可預見的花銷花出去後,考生和家長在被宰的路上只走到一半,還有更多的“潛規則”在等着他們,這些潛規則既包括錢財,也包括身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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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多藝考培訓機構在吸引考生的時候,都會打出“考官班”的名頭——你要考哪個學校,我們直接找來這個學校的老師甚至是教授來給你上課,而且這些老師很多都是你參加藝考時候的考官,“你上過考官班的,大家多少會混個臉熟,如果一個學生可以給90也可以給95,臉熟的話我就給95,他有個印象分”。

嚴格來説,這樣的做法是違規的。教育部辦公廳2015年12月發佈通知,“嚴禁開展特殊類型招生的高校、內設學院(系、部等)及教職工組織或參與考前培訓、應試培訓”,並提出建立違規評委黑名單通報機制,“一旦進入黑名單的考評人員,終身不得參與各省(區、市)和高校組織的特殊類型招生考試工作”。
儘管如此,足夠大的利益還是讓很多大學的老師選擇跟機構合作,甚至很多老師的收入大頭都來自於此,有機構負責人這麼跟家長解釋:“他們在學校掙不到太多的錢。我們給他們一個小時五六千。”
在很多老師眼裏,這種行為屬於把閒置的資源提供給社會,因為總的有人去教考生,“你不能説培訓上了課的人就一定會腐敗,你也不能説這個人沒有給藝考培訓上課他就一定清廉”。
話雖如此,很多高校老師給機構的合作遠遠超出了培訓的範疇。有的老師會利用自己的學生傳遞信息,依據價碼高低和關係遠近泄露不等量的考題。在考試中,能動的手腳就更多了,美術考試中可以在考生的畫板上做標記,音樂考試中考官能夠根據考生的演奏方式分辨是不是自己輔導的學生。

這些手段還算是比較矜持的。
2020年6月30日至7月10日,四川音樂學院先後有3名女教授被紀檢監察機關帶走調查,其中鄧麗芳還是聲樂系副系主任。
根據記者獲得的舉報材料,在過去數年,四川省外的考生是每人收18萬元才會保證被錄取,這位系主任來到聲樂系之後,價格也水漲船高,“每名外省考生漲價、收25萬”。
一位熟悉鄧麗芳的受訪者表示,其在招生方面收受賄賂已經很長時間,原本在美國的鄧麗芳在招生考試季不顧家人勸阻着急回國,因為她急着回來“割麥子”,“她將收受學生家長的錢財比喻成一年一季的‘割麥子’”。
如果收受錢財是割麥子,不知道侵犯身體應該叫什麼。
2008年,有門户網站對藝術院校女生進行不記名調查,結果有超過40%的女生表示自己碰到過“潛規則”事件。

近朱者赤近墨者黑,藝考作為進入藝術院校的途徑,自然不可能完全隔絕這種風氣的蔓延。
在參加藝考的學生中,很多都是不到20歲的女生,用杜英哲的話來説,那就是還沒有體會過人性的惡。在這些考生眼中,名校畢業輔導自己的老師個個自帶光環,無論是經濟條件、社會地位還是人生閲歷,都值得自己崇拜。更何況考生還要依靠他們通過藝考。
圖謀不軌的老師會把自己的行為包裝成藝術和培訓的一部分,利用老師的身份和地位對考生進行騷擾,“高中校園那樣一個封閉的環境,突然接觸到這些東西,真的會覺得是自己有問題”。

而在整個培訓過程中,老師跟考生髮生肢體接觸的機會非常多,而且很多培訓班採用的都是封閉式管理,相對隔絕的環境提供了更多的可乘之機。一位影路的前員工在接受採訪時表示,杜以老師身份性侵她後,又以“追求者”身份與其長期維持性關係:“先以老師的身份打着‘幫你’的旗號,然後以喜歡為藉口,打着‘戀愛’名義繼續關係,這是他最熟練的套路。”
一時的騷擾很容易就發展成了長期的精神控制,甚至有人覺得自己跟杜是真感情。反家庭暴力、婦女兒童權益保護資深援助律師李瑩表示:“權力控制關係下的性騷擾中,受害者認為對加害人產生感情,甚至發展成戀愛關係,是比較常見的。這是因為她們要合理化受到的傷害,應對可能的污名化。”
現在杜英哲已經被拘留了,但是藝考還在繼續,還有百萬計的考生或懷揣着希望和夢想,或只為了走捷徑在參加培訓。

如果我們回到問題的根源,會發現這一系列鏈條以及問題產生的原因主要有兩方面:在入口處,藝考對文化課比較低的要求吸引了大量本不應該參與的考生大量湧入;在終點前,高校老師擁有高度的自主權和主觀評判的自由度,所謂身懷利器殺心自起,很難依靠自我約束杜絕各種腐敗或者尋租。
值得慶幸的是,這些問題現在正在改變。
近些年教育部一直在推行省級統考,目前藝術類本科5個專業類中,美術學類、設計學類專業,已經實現省級統考全覆蓋,招生規模佔比達到75%。截至2020年,除獨立設置的本科藝術院校外,高校的美術學類和設計學類專業已不再組織校考,直接使用省級統考成績。
2021年9月,教育部發布《關於進一步加強和改進普通高等學校藝術類專業考試招生工作的指導意見》,要求到2024年,要基本實現藝術類專業省級統考全覆蓋。

根據《意見》的要求,現場校考人數原則上不超過相關專業招生計劃的6—8倍。同時,對於高校藝術學理論類、戲劇影視文學等與專業考試要求相關度不高的專業,將不再組織專業考試。
除了大力推行統考,壓縮校考規模,限制相關高校在校考中的自由裁量權,《意見》還要求各省(區、市)在現有文化課成績要求基礎上,因地制宜、分類劃定、逐步提高藝術類各專業高考文化課成績錄取最低控制分數線。

可以説,這每一條都是直指問題根源,也只有改變不合理的規則和制度,才能從根本上解決問題。
杜英哲在回應中説,自己是“利用人性中惡的一面讓學生藝考成績更好”,“希望同學們能相信我初心不是壞的”,也許考生們有一天確實會接觸到複雜的人性,但這種接觸大可不必在備考的過程中發生。
無論怎麼包裝,這種行為都只能讓人唾棄,更重要的是,還違法。
參考資料:
財新週刊:《“影視藝考第一人” 刑拘風波》
圖解教育:《藝考,高考的終南山捷徑?》
南方週末:《播音藝考黑幕調查》
鳳凰WEEKLY:《揭秘藝考培訓產業鏈:特訓班半年20萬,宣稱知名高校在職教師任教》
記者觀察:《高考倒計時 | 藝考培訓十年記:一個學生就是一沓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