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有經歷過大搶救的醫生不足以談人生”_風聞

週日。

我強撐惺忪的睡眼，早早起牀，準備去科裏查個房、換個藥。

週末清晨的上海，路上都沒幾輛車子。然而到了醫院，才發現停車場都快停滿了。急診室門口停着好幾輛閃着警燈的救護車，搶救室裏人影婆娑。

來到科裏，並沒有看到我的上級錢老師。奇怪，他不是昨天值班麼？不知道哪裏去了。不管他了，先自己看看病人的情況。

我打開電腦，一個病人一個病人瀏覽着。不知不覺，周圍其他組的醫生都陸續到辦公室，準備去查房了，可我還沒等到錢老師。

“不對啊？錢老師去哪了？他不是昨天值班麼？”我疑惑地問道。

“昨天值班，這個點還不在，不會去急診搶救了吧？”旁邊有個兄弟隨口一説。

等到8點半，實在忍不住了，我給錢老師發了個微信，問他在哪。

“我在急診搶救。”錢老師短短回覆了幾個字。

。。。果不其然，

“需要我幫忙麼？”此時的我還沒意識到問題的嚴重性，以為是那種簡單處理一下的小搶救。

“好的，你過來幫幫忙吧。”

我開始覺得問題有點不對了，因為錢老師不是輕易讓我過去幫忙的人。

我以最快的速度奔向了急診。

診室——沒人。

CT室——沒人。

搶救大廳——沒人。

搶救室——終於看到錢老師，站在一個病人旁邊，眉頭緊皺、滿臉着急。

“錢，錢，錢老師，我，我來了，啥情況。”我氣喘吁吁地問道。

“重物砸到了，多發肋骨骨折，血氣胸，管子已經放過了。你看看吧，教科書上典型的連枷胸，平時根本看不到的。我行醫三十年，也是第一看到這麼典型的。”

我趕忙去看病人，也不管他才四十歲就行醫三十年這個事實了。

連枷胸是指胸部多根多處肋骨骨折導致胸壁局部異常活動。正常人體胸部，在吸氣的時候胸腔是鼓起來的，呼氣的時候胸腔是癟下去的。

正常呼吸

而連枷胸的時候，胸部整體活動還是正常的，就是骨折部位的胸壁和胸部反向活動，吸氣的時候胸壁癟下去，呼氣的時候胸壁鼓起來。

連枷胸反常呼吸

連枷胸的反常呼吸非常危險，會導致患者呼吸困難、呼吸衰竭，甚至縱隔擺動、循環衰竭。

我仔細看了看病人。卧槽，左前胸典型的連枷胸！！！可以當教學視頻的那種！！！

果不其然，8L/min吸氧的情況下他的氧飽和度只有80%。患者面色青紫，用力地喘着氣，而他的胸壁突兀地來回擺動，十分顯眼。唯一值得高興的是血壓還行，但我知道這血壓堅持不了多久。

“錢老師，怎麼弄？”

“要插管了，插完管送監護室，先穩定一下，後面再看要不要手術。”

80%的氧飽和度，病人隨時可能心臟驟停的。我能感覺到自己腎上腺素狂分泌的感覺，腦子一瞬間清醒了，連忙撥打麻醉科，叫他們插管。

麻醉科醫生很快跑了過來，球囊捏了半天，氧飽和度還是82%。

“上不來了，插吧！”我説道。

麻醉兄弟讓護士推了靜脈麻醉藥和肌松藥。患者眼白一番昏睡過去，肌松一推呼吸也沒了。

插！

幾秒之後，一根氣管插管就插到了病人的喉嚨裏。

即便如此，用球囊打氣，氧飽和度還是85%左右。糟糕，血壓開始掉了，100/80 mmHg, 80/60 mmHg,60/40 mmHg。眼看着血壓不斷下降。

“趕緊轉運！”錢老師下了命令。

“搶救！搶救！讓開！讓開！”我和錢老師推着牀，一邊喊一邊跑，有一種警車開道的感覺。

一路狂奔，生死時速，終於送到了監護室。把他抬到牀上之後，我的心突突直跳，心率快比這個病人還高了。

監護室早就準備好了牀位，麻利的護士們接上了呼吸機、心電監護、外周靜脈通路。

監護室醫生開始插有創動脈、中心靜脈置管，給了血管活性藥維持血壓。

終於，病人的氧合慢慢有所升高，達到了95%，血壓也逐漸穩住了。

“給家屬告個病危。”錢老師説道。

我馬不停蹄，找到了家屬。所謂“家屬”，都是病人的工友，穿着破破爛爛的工地衣服，戴着安全帽，不知所措地看着我。

“他怎麼受的傷？什麼時候受的傷？”

“早上6點多，工地上的吊車脱鈎了，鋼筋掉下來砸到了他。”

“這麼早就起來幹活了？”

“誒，沒辦法，養家餬口。”

我看了看他們，都是五六十歲的年紀，鬢角斑白，脊背佝僂，卻還要在工地為了生計奔波勞累。旁邊是病人脱下的破爛的鞋子。

“你們誰負責籤個字？”

“我來吧，我是病人小舅子。”一個男人站了出來，拿着佈滿繭子的手歪歪扭扭地簽了個名字。

“病人現在到監護室了，暫時安全，但是還沒脱離生命危險。等後面病情平穩了，我們再進行手術治療。”

錢老師的意思是現在手術風險太大，等後面生命體徵平穩了，肺部挫傷過了急性期，再進行胸壁的固定手術。

簽好了字，我倆剛鬆了一口氣，到了樓上，正在查房的時候，值班手機又響了。

“快下來！病人一下引了1000多血性液體，血壓頂不住了。”

我倆狂奔到了樓下，看到胸引管不斷有血流出來，瓶子裏也積了大量的血。血壓又頂不住了，又掉了60/40mmHg。而呼吸機純氧打着，氧合也只有80%了。

“這樣病人馬上就沒了。”我説道。

“聯繫手術室，急診手術。”錢老師冷靜地指揮。

聯繫手術室值班、談話簽字、備血、開醫囑，我從沒這麼高效率過。當病人躺到手術室牀上的時候，才過去了半個多小時。

孫老師、潘老師都來幫忙了。

劃皮，一個二十公分的口子在患者的身上劃開了。習慣了微創手術的我從沒見過這麼長的開胸切口。

皮下、肌肉、胸膜，孫老師以最快的速度開進了胸腔。

滿胸腔的血。

兩路吸引器呼哧呼哧地吸着血，甚至因為吸引的液體太多抖動起來。

吸引器裏大量的積血

2000ml的鹽水把胸腔沖洗乾淨，這時才發現病人的左上肺破了一個10公分的口子，而且非常深，裏面的血管、氣管都看得到。

孫老師繼續探查，“氣管破了。”

大家都吸了一口涼氣，雖然監護室之前提醒過氣管可能破了，但沒想到會這麼嚴重。這是多大的外力能把氣管弄破？？？這個病人開了刀，九死一生。不開刀，必死無疑。

繼續探查，氣管破口一直從左主支氣管裂到了左上葉支氣管。

你看到破裂的支氣管了麼？

“要做左上肺葉切了。”

接下來對於外科醫生就是輕車熟路的環節了，幾位老師一起，切掉了左上肺，把左主支氣管修補好。

前方高能預警

切除的左上肺，你覺得像什麼？

再次鼓肺確認沒有漏氣，仔細止血，大家都知道，“這個人要是再開一次刀，肯定必死無疑。”

等病人再回到監護室的時候，已經是下午4點了。看着各項指標逐漸平穩，大家都逐漸鬆了一口氣。

雖然還沒脱離生命危險，但總算撿回來一條命。

回到科裏，我又忙了半天病房的事情，一直到了下午6點。“誒，我今天不是來查個房就走的麼？”我苦笑了一下。

有一説一，這樣的搶救真是鍛鍊人啊，能讓醫生快速成長。我只想説，這種爭分奪秒和死神搶病人，伴隨着腎上腺素飆升的感覺，真是刺激啊！！！

大搶救是最能讓醫生體會到自己救死扶傷價值的事情，“沒經歷過大搶救的醫生不足以談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