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個人一生中付出最長時間的,都是同一件事_風聞
张佳玮-作家-2022-10-02 22:51
吃喝拉撒衣食住行,每個人各有愛好。
但每個人每天,總有1/3的時間,要拿來睡覺的。
許多自律規訓人愛吐槽人貪吃愛睡——但吃和睡,才是人生最關鍵的嘛。
蘇軾好像總遇見跟睡覺有關的事。
在南海時,宿於海中,天水相接,星河滿天。兒子蘇過酣睡,呼不應,蘇軾自己坐起嘆息。
在黃州時,著名的“小舟從此逝,江海寄餘生。”開頭卻是:夜飲東坡,到家三更天了,家童打鼾如雷鳴,敲門都不應,只好倚杖聽江聲——蘇軾好像總是喊不醒人。
傳奇的承天寺夜遊,是本來解衣要睡了,看月色好,就跑去找張懷民——還是不肯睡。
但他倒是有愛睡的好朋友,比如南嶽李巖老好睡。大家吃飽喝足下棋,巖老就直接睡了;大家下了幾局棋,巖老一翻身:“你們下幾局棋啦?”
我覺得巖老是個很可愛的人。
如今論睡覺,多討論如何入眠、如何提高睡眠質量、如何在短暫的睡眠時間裏獲得更多的深度睡眠休息,云云。簡直連睡眠都要講效率?
大概現代人樂趣誘惑太多,隨時都有樂子找,相比而言,睡眠不免無趣,自然得想法子削減。
然而睡眠是可以有趣的——雖然睡覺時本身感受不到。
《集結號》裏,張涵予被關禁閉,透透地睡了一天,起身後懶洋洋地、欣慰地、由衷地來了句重低音:“可算是歇過來了”。睡透過的人,見此自然會心。
那是經歷了一個漫長、結實、沉厚、不打褶皺、彷彿棉被抖開鋪平了的睡眠,才能有的感受。全身散碎的疲憊都被熨平了。這時且不忙起,抻一抻全身筋骨,會有種酸脹通透的痛快——彷彿全身都成了伸懶腰時的腰。
相比而言,入睡的樂趣就少一些。畢竟念及一天將終,還得關掉親愛的手機或其他什麼設備,想到得早起,大多數人的心情是沉墜的。
但有種情況,也可以很美妙。南歐人習慣睡午覺,所謂“歇斯塔”,吃飽喝足,眯個半小時。中國人向來不以為“吃了就睡”有啥光榮的,比如我小時候,父母謂此等行徑跟豬也差不多;孔子看見弟子晝寢,還要“朽木不可雕也”。但若只睡一小會兒,是挺妙的:
比如冬天,吃飽了,自然也暖了,本來涼涼的四肢末端也開始暖起來,睡意如棉花,包裹着自己;睡下了,恰如跌進雲裏。這時黑甜一覺,甚至都不求睡去,只圖個身體鬆快;不覺睡去後,半小時就醒,會覺得彷彿歷時甚久——所以論到以短時間獲大樂趣,半小時的午覺實在是人生至樂。
時節也很要緊。
設若天還黑着,這一醒兩眼一抹黑,那也高興不到哪裏去;設若天明瞭,聽見鳥兒鳴囀或是雨打窗,想到這是週末,更好了,翻個身,繼續睡。
這大概是睡覺最大的樂趣所在:已經睡過一遭,帶着睡過之後的快樂;預備再睡一遭,就有種酒足飯飽,來個甜品之感。
這種時段,俗稱賴牀。回籠覺未必睡得成,賴牀卻是快樂之極。尤其冬日,累久了,身體透涼;睡足了賴牀,全身透暖滾熱。
以前在上海,冬天時我常熬夜,長夜孤單,中途吃宵夜來不及。最滿足的瞬間是,天將四五點,完工,不着急睡,因為這會兒睡總有點悽清冷寂到可怕的氛圍。於是坐着,帶着鬆軟的倦意看會兒閒書(這時就沒有“還沒做完怎麼有心思看閒書”的罪惡感了),慢悠悠等,到五點半,穿厚實了出門,摸黑買第一屜大包子,買還燙手的豆漿,買煎餅、雞蛋餅、蘿蔔絲餅,買菜粥,消消停停吃完,天開始放亮,車水馬龍逐漸響起來。回家,在飽、暖和“暫時完工了,閒散無事”的快感中躺下,等晨光慢慢起來、外面開始生機勃勃喧嚷起來的時段,像剛出屜的白饅頭那麼鬆軟、温暖、活泛的睡意來了,那就睡着了。
只要還能睡得着,世上就沒有大不了的事——當然了,現實主義者會説,睡前有的煩惱,醒過來還是會有。
那,懂得睡覺快樂的大概明白,好好睡過一覺後,你對煩惱的看法,會大大不同。
一切都會過去,但只要人還活着,睡就總是永恆的,也是最簡單的,快樂之源。
周伯通所謂空明拳“空朦洞松”的要訣,説是得了道家真義,但我怎麼聽,都像是形容賴牀呢?再仔細想想,道家講究的柔弱無為、清虛明淨,那不就是一個覺的事兒嗎?
一個踏實、温和、寧靜、空靈、鬆弛的覺後,你會有種萬事澄明之感:您看,那一瞬間,您就得了道啦。

還是蘇軾。
他中年時期在京城,有個習慣:早起,梳頭,着好衣冠,再和衣小睡一刻。他説這種小睡滋味之美,無可比擬——蘇軾善得世上一切樂趣,睡覺中亦然。
他曾看着山間一個亭子,想去歇息,爬累了,尚未到,懊惱;忽然想:“就此時此地,有啥不好歇呢?”於是忽然覺得得了自由。
所以咯:
“這裏有什麼不好睡的呢?哪怕是一個小睡,只要放鬆了,也很開心啊!”
所以咯:睡覺就是挺開心,也挺健康的一個事。好好睡吧。
至於總宣揚“自律的牛人都不睡覺只顧拼命”的大忽悠們,許多倡導你少睡、連休息都要高效率的,有些是關心你,但得警惕:有許多其實是巴不得你少睡、暈頭漲腦想不清楚事,繼續被他們忽悠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