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旋律”和“藝術品”,可不可以兼得?_風聞
新潮沉思录-新潮沉思录官方账号-2022-10-07 10:45
文 | 思蘆
上次我們聊《隱入塵煙》,結尾説以後有機會給大家推薦一些優秀作品,今天給大家推薦一部話劇。雖然説因為某些流量及其背後勢力的騷操作,如今話劇行業也風評被害,不過平心而論,我們過去很長一段時間的話劇藝術,特別是北京人藝出品,還真説得上業務過硬、個個精品,看不了吃虧,看不了上當。
今天要分享的這部叫《窩頭會館》,我看的是2009年人藝版,由何冰、宋丹丹、濮存昕、徐帆、楊立新等人共同主演,演技上可謂神仙打架,故事背景則處於新中國成立前夕,也算是應了咱節日的景。

首先聊聊人物。劇中主要角色大多是北京胡同裏做小本買賣的城市平民,可能比赤貧狀態稍好一點,但也只是勉強過活。最近很多網友熱議文藝作品裏的羣眾形象問題,此前毛尖作為觀眾嘴替也曾吐槽説,左翼電影千辛萬苦把清白的良心還給了底層,怎麼如今的影視劇裏窮人卻都滿腹心機?那我們就來看看,在這部戲中,人民羣眾都是什麼樣呢?
久貧乍富的房東苑國鍾,又名苑大頭,一天到晚唸叨着“錢”,一到日子就催着收錢,問他信仰什麼他答“錢”,一聽“赤黨”,避之不及,一提“馬克思”,裝聾作啞——“信馬的不認識我,我也不認識他,我就認識房錢”,兒子苑江淼得了癆病無藥可醫,他卻迷信什麼蘸血窩頭和娶媳婦沖喜。
小院裏的“東西太后”田翠蘭和金穆蓉,一個是“從良”妓女,一個是“落難”格格,一個嘴皮子從來不饒人,一個端着架子含沙射影,倆人成天為了雞毛蒜皮掐架罵街,還時不時就掀起一場“哈利路亞”和“阿彌陀佛”的宗教之爭。

田翠蘭家的王立本話不多但演技過人,一有招兵就裝作發“羊角風”糊弄過去;金穆蓉家的周玉浦對正骨事業滿懷信心,因為“天底下找揍的人死不絕”,學生遊行成了他的發財福音;下苦力的牛大糞人如其名,工作是糞坑掏糞,愛好是樹下滋尿;賴在小院白住二十年的前任房東古爺,老年生活就是吃瓜看戲、鬥蛐蛐兒,一張賤嘴人見人嫌。
乍一看,是不是各個兒一身毛病,似乎也有點“醜化羣眾”嫌疑?別急,這戲能讓你看到的不止這些。
你還會看到,苑大頭愛財如命,愛子也如命,為了讓菩薩心腸的兒子苑江淼不生他氣,他成天要錢卻幾乎要不着錢,窮日子過得不比租户好到哪兒去;翠蘭子咋咋呼呼嘮嘮叨叨,卻是個刀子嘴豆腐心,剛剛疾言厲色勸苑大頭孩子不能慣,轉身就叫苑江淼去拿自己新蒸的窩窩頭。
周玉浦和金穆蓉“只掃自家門前雪”,但也是家家有本難唸的經,掙三碗飯就得撥給藥房兩碗半,昔日格格也不得不放下身段做起了接生婆;牛大糞隨地拉撒、不講公德,卻是因為他被禁止使用主顧的任何一個茅廁,一旦違規就得搭上仨月薪水……

一方面,插科打諢式的喜劇化呈現讓這些角色的缺點都變成了笑點,不僅不讓觀眾厭惡,還使人物形象變得更真實、立體、鮮活,另一方面,通過對社會環境和人物關係的進一步挖掘,觀眾也看到了他們各自的辛酸不易,逐漸明瞭“人的本質不是單個人所固有的抽象物,在其現實性上,它是一切社會關係的總和。”
更令人意想不到的是,當我們在這兒作為局外人悠遊自得地臧否人物時,創作者還讓這些底層人民借角色之口發出了自己的聲音。
和許多以“大尺度”自居的文藝作品一樣,這部戲也離不開下半身那點事兒,但卻並不帶有一絲窺淫和獵奇的色彩。
翠蘭子曾在蓮花池“賣爛炕蓆”的經歷早已成了人所共知的秘密,半是真心半是各取所需,苑大頭還和她維持着一段私情。金穆蓉因此而瞧不起她,卻忘了自己和周玉浦第一面就私定終身,才從大宅門來到這死衚衕裏,而她這位丈夫在外行醫還忘不了偷腥。
翠蘭的女婿關福鬥看着這一切,直呼“爛透了”“出這院兒我沒臉見人!”,看盡世態炎涼的古爺卻一語道破天機,“有臉沒臉是一回事兒,街上淨是穿不起褲子的,誰顧得上看你這光屁溜子啊”,穆蓉愛念的洋經裏其實也有一段異曲同工的故事——“你們中間誰是沒有罪的,誰就可以先拿石頭打她”。

誰都知道宮闈秘史、豪門情仇裏那些離譜事兒比普通人家要多了去了,但這並不妨礙他們將自己包裝成令人羨慕的模範家庭,出書立傳把醜聞也塗抹成一樁樁風流韻事、曠世愛情,彷彿人類共通的七情六慾也因身份地位而分出了高低貴賤來,同樣的故事發生在窮人身上,便成了“不知廉恥”、“未進化完全”。
這裏倒不是鼓吹要無視和拋棄一切性道德,而是想指出,正和一切舊式道德一樣,一種封建主義、資本主義的性道德,往往會成為上層階級專門用來規訓、束縛下層階級的工具,同時也尤其是男權社會用來規訓女性身體的工具。
所謂“倉廩足而知禮節”,對那些螻蟻一般、連温飽都難以滿足的人來説,體面是一種奢侈。他們不是不想體面,而是根本沒有體面的條件,或者説,沒有去遮掩那些“不體面”的條件。

可是,不管這些角色身上有多少的“不乾淨”、“不體面”,他們也仍有着兩個最顯著的閃光點:
其一是對患癆病的小淼子,也許做不到毫無芥蒂,但懷有基本的惻隱之心,比如會關心他的身體狀況,會為他騰出專用茅坑、撒上白灰,以方便他倒痰盂。
其二是對騎在他們頭上作威作福的肖保長,也許很難徹底撕破臉,但都有自己的骨氣和尊嚴,並不覺得自己命該如此,哪怕只是當面揶揄兩句,背地裏罵他大爺,也體現出一種樸素的反抗意識。
而在這些人中,有着最熱的心腸、最硬的骨頭的,也恰是兩個受剝削最重的人。一個是曾為養活自己孩子出賣肉體,見到苑大頭的癆病孩子捱餓也於心不忍,不顧傳染風險給孩子餵奶的翠蘭,一個是被當作牛馬一樣使喚,卻沒有絲毫奴顏媚骨,受夠欺壓後乾脆把尿撒在肖保長家台階上的牛大糞。
作者將無產階級最寶貴的品質賦予了這兩個位於社會鄙視鏈最底端的人,這是一種敬意,也是一種期許。
如實呈現人民羣眾的侷限和缺點,但不做居高臨下的道德審判,而是挖掘其性格形成的現實原因,同時對他們身上的美好和力量也不吝惜讚美,這是真正的人民立場、真正的人文情懷。

現實主義創作往往還要有對社會問題的大膽揭露和批判,但這種批判不應浮於表面,不應欺軟怕硬,僅僅成為創作者標榜自身品格的道具,而是應準確指向社會弊病的癥結所在,對我們馬克思主義者來説,那就是階級社會的本質和廣大無產階級被奴役、剝削的客觀事實。
在《窩頭會館》中,這種批判所採用的是一種漫畫式的諷刺。作為國民黨官僚階層代言人的肖保長,一出場就沒好事兒,又是徵收苛捐雜税,又是抓壯丁修飛機場,要麼就是49年了忽悠人去入國軍,為了他的一己私利,強迫苑江淼娶自己的瘋女兒,還費盡心機整垮苑大頭以便侵佔窩頭會館。他兒子肖鵬達則是個十足的紈絝子弟,剛從牢裏放出來就跑到院兒裏巧取豪奪穆蓉的女兒周子萍。

他們也有人性的一面,肖保長會為女兒操碎了心,肖鵬達對子萍也説得上有幾分“痴情”,但這種人性不是什麼和稀泥式的超階級的“普世人性”,而是難以超脱階級社會對他們的異化的,因為如果要為了這點兒真心真情,去放棄他們的榮華富貴,那是萬萬不可能的。
同時你還會發現,儘管這倆反派已經足夠可恨,但在這個“大魚吃小魚,小魚吃蝦米”的世界裏,他們也不過是統治階級的小嘍囉罷了。一樣是倒賣美軍物資,倉庫主任把吉普車和炮彈都賣了,肖鵬達賣幾個輪胎,就被送去牢裏做了替罪羊;眼看着大勢已去,達官貴人們都趕着坐飛機跑路,肖保長想留下來坐收漁利,也終究是黃粱一夢而已。
除了在人物塑造及情節設計上對剝削者進行揭露之外,劇中還有許多一針見血的辛辣台詞。例如“民國要不像個民國,那叫他媽官國就完了”“什麼三民主義呀,改嘍,改成三官主義,官吃,官喝,官拿”
又如談到財神關老爺,“這手的刀,那手的元寶,普天下的皇上就趁這兩樣東西,想給誰錢給誰錢,想給誰一刀給誰一刀。皇上不給錢,千萬別上來拿,嫌少別來拿,只要伸手就給一刀”,你要是想拿這刀呢,“拿不着挨皇上一刀,拿着了給皇上一刀,一刀下去,錢就是你的了”。
如此巧妙而接地氣的表達方式沒有絲毫違和,反而讓人相信,即使羣眾沒有學過什麼社會學、什麼馬克思主義,也能用他們的生活智慧提煉出接近於真理的觀點。

就思想層面而言,當一部作品同時具備了人民立場和批判深度,就已經是非常優秀的現實主義作品,足夠給觀眾觸動和啓發了。批判正是為了讓人們知道現實不夠好,在這樣的現實裏苟活下去沒有希望,但是,如果只停留於對現實的迷茫、絕望卻是於事無補的,因為這不僅不能改變現實,還為現實的不可改變提供了支撐。
所以,要想作品能發揮更大的現實作用,激起更多共鳴,就還需要更進一步,嘗試為人們指明可行的出路,或至少能夠暗示——我們需要一條新路。
那麼,出路是什麼?這就需要發揮藝術家自己的思考力和想象力了,而對《窩頭會館》來説,倒似乎並不是個難題,因為歷史已經為我們給出了答案。
作為與小院兒裏的日常瑣事平行展開的一條暗線,解放戰爭的消息只出現在鄰里們的隻言片語中,從“共匪圍到錦州城”“天津也圍嚴實了”,到“土八路摁着傅作義喝茶談判”“降了降了,這邊降了!”,明暗兩條線最終在結局處交匯,伴隨着嬰兒啼哭出現的是黎明曙光和一個嶄新的人民政權。
而和武裝鬥爭同樣重要的,還有思想文化層面的鬥爭。苑大頭和鄰居們不理解小淼子拖着病入膏肓的身體,為何還要沒日沒夜地看書,原來,他是在和子萍偷偷為學生自治聯合會油印革命傳單。
窩頭會館裏曾住着一個後來被槍斃的赤黨韓先生,為了避免再受牽連,苑大頭扔掉了他的所有東西,卻偏偏留下一把口琴,而就是這把口琴將革命者的遺願傳承到了苑江淼身上。
苑大頭的畢生心願,卻只是能讓小淼子平平安安地活下去,他為孩子感到不值,他只能用自己有限的知識將苑江淼的信仰理解為“我孩子仁義”,但也就是這份“仁義”,能讓他在生死關頭擋在孩子面前説,“我兒子是赤黨,我他媽就是赤黨!”。

苑大頭倒在了陷入最後瘋狂的肖鵬達的槍下,牛大糞為他叫來了去醫院的洋車,他卻説,“不坐洋車,坐火車。我兒子是修鐵道的,他要去新中國。”毋需多言,這是一條革命之路,而代表着工人階級的牛大糞則回應他説,“咱們一塊兒去新中國”。苑大頭想起了亡妻,讓孩子吹一支歌。
口琴聲起,大幕落下,“覺醒”就在這一刻發生了。
關於這部的戲的藝術魅力,相信僅憑上述介紹,大家也能感知一二,因為以上所有思想和價值觀的傳達都沒有靠一句説教、一聲口號,而完全是靠血肉豐滿的人物和沒有一處廢筆的故事情節所共同完成的,有許多簡簡單單的台詞,就能達到四兩撥千斤的效果,讓你在不知覺間潸然淚下。
那些帶着泥土味兒、市井味兒的獨屬於勞動人民的語言藝術,則會讓你學到懟人不吐髒字的一百種方法,見識什麼叫作無需裝瘋賣傻的高級喜劇,更不用提那些令人拍案叫絕的奇思妙想和文字遊戲。
其實,在人藝的話劇序列中,《窩頭會館》還未必算是一等一的絕世佳作,導演林兆華甚至直言“這不是戲,是宣傳”,自己根本就不喜歡,但這並不能阻止觀眾為了買票連夜排隊、貢獻超過千萬的總票房,連一貫嚴格的豆瓣上也給出了9.2的超高分。

林先生是中國戲劇界的泰斗,但就事論事地説,此番評價卻顯露出他對藝術“功利性”問題的某種誤解,彷彿世界上存在不“宣傳”任何思想的藝術,或只要和政治沾邊就玷污了藝術的純潔。
這也是如今許多人對“主旋律”的誤解,這種誤解並不是毫無緣由,而實在是因為有太多“主旋律”都難以讓人信服,也幾乎沒有任何藝術性可言。
**但是,當人們在説“主旋律”時,其實常常並沒有在説同一個東西,對有些人來説,它是官員製造政績、明星獲得背書、資方攫取暴利、社會粉飾太平的生意,而對另一些人來説,它是火車下的鐵道、未熄滅的火種和通向未來的希望。**後者是前者的遮羞布,前者是後者的絕命丹。
那為什麼連導演自己都不真心認同,《窩頭會館》卻依然能在話劇界爆火,感動了無數觀眾呢?
我想原因可能在於,第一,導演對這類題材厭倦但不至厭惡,所以至少不會往裏摻入什麼與其精神完全相悖的“私貨”,整個團隊的業務能力和職業操守也保證了他們會在作品藝術性上盡其所能地精心打磨;第二,話劇是語言的藝術,劇本是一劇之本,雖然劇裏沒有導演想表達的東西,但創作過《本命年》《貧嘴張大民的幸福生活》等小人物故事的編劇劉恆卻未必沒有在其中傾注他對人民、對歷史的真實情感和嚴肅思考。

從來沒有誰是單憑着思想境界就能成為藝術家的,對藝術家來説最重要的是敏鋭的感知和非凡的想象與創造。所以當他們不加分辨地感知或共情於任何階級、任何個人時,一樣能讓作品散發迷人的藝術魅力。
可是,歷史已向我們證明,只有當文藝作品思索着社會現實和人類命運,懷着對人民羣眾的愛同時也被人民羣眾所喜愛時,才有可能成為真正超越時代的偉大的作品。
**人民立場、批判深度、啓發價值、藝術魅力,是我對這類作品特點的一個粗略總結,**把它們當作教條奉行未必能創作出優秀的左翼藝術,但優秀的左翼藝術大多離不開這四樣東西。願我們的文藝市場多一些真誠的人民敍事,少一些虛假的“主旋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