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老了,他們接着打工_風聞
心之龙城飞将-2022-10-10 22:51
6 年輕人想提前退休,很多老年人還在繼續工作。身體衰弱,精力變差都是工作的天然障礙,但他們需要工作,不僅僅因為要掙錢
樂齡老年社會工作服務中心組織的端午活動。受訪者供圖 文 | 鄭可書
編輯 | 劉以秦
九月的一個晴天,午後炎熱。62歲的何明英得到一次面試機會。
面試在北京望京某家政公司進行,可應聘的工作有兩個:照顧兩位老人,以及接送孩子。招聘者與何明英同齡,打扮年輕,詢問她的工作經歷與身體狀況,感到滿意。按照流程,何明英報出姓名、年齡、身高、體重、住址。剛説到年齡,招聘者打斷她,“年齡太大了,不行”。
又一次,何明英被年齡擋在門外。她擁有十餘年家政工作經驗,做得一手好菜,參加過數不清的面試,對家政工作不能蹺二郎腿、不能戴首飾等規範瞭如指掌,唯有年齡讓她“自卑”。她試着爭取,稱這些技能並未因年歲荒廢,但依然失敗。她只能回到小區,繼續在日頭下做環衞工作。
當年輕人計劃財務獨立、提前退休的時候(他們甚至為此發明了“FIRE”運動,即Financial Independence, Retire Early),何明英這樣的老年人還在工作。根據《中國城鄉老年人生活狀況調查報告(2018)》,在2015年的中國,有27%的老年人(60歲及以上)仍在工作。
今年8月24日,“中國老年人才網”上線,麥當勞等企業公開招聘老年員工,將這27%推入公眾視野。可預見的是,在老齡化程度加深的中國,繼續工作的老年人會越來越多。
崇尚FIRE的年輕人或許無法理解這種選擇。一位61歲、新近退休的老人點出了容易被忽略的真相:老年人退休,是換一個人生階段,其作為“人”的需求沒有消失——無論是經濟的,還是精神的。工作恰好能滿足這些。
從這些仍在工作的老人身上,我們能看到不甚完善的制度、家庭責任帶給個人的經濟壓力,也能看到工作的意義。但衰老是公平的。他們或多或少面臨身體的病痛,還有隨年輕時代、健壯體魄逝去的進取心與激情。他們的經歷作為一種樣本,是預演也是提醒:當我們老了,我們將如何生活?
老年人,繼續工作
面試失敗,何明英回到環衞工作。她每天六點起牀,拿一把跟她身高差不多的竹掃帚,負責6條街道的清掃。掃帚揮動一回,就揚起一片塵土,粘在她黝黑的皮膚、泛白的短髮上。
今年春天,她經人介紹,獲得這份北京小區的環衞工作,月工資2300元。初來時的任務之一,是清理小區的快遞櫃。櫃子又深又窄,人進不去,她就用根棍,把櫃裏的物什一件件勾出來。經年的垃圾漚出惡臭,“比廁所味兒還大”,直往鼻腔衝。實在受不了了,她向主管請個假,回住處“哇哇”吐。
這位個頭瘦小的女人,已經步入老年。今年以來,身體頻頻發出信號:環衞工作需要長時站立,腿總髮疼;掃地、撿拾垃圾需彎腰,又讓她腰疼。忍着疼痛剛掃完,風一吹,樹葉又落了滿地。她不敢怠慢,有時晚上也出門清掃。
何明英在掃地,掃帚揚起一片塵土。攝影/鄭可書 47歲那年,她從老家內蒙古來到北京打工,主要做家政,一晃就是十來年。經年累月的工作與衰老,在她身上留下痕跡。她的手佈滿皺紋,手指很難伸直,“見人不敢往外伸”。僱主讓她手洗衣服,不能戴手套,嫌慢。衣服浸在水裏,先倒84消毒液,再抓一把洗衣粉,往裏一撒,“嗚”就冒出白霧,嗆得她眼前迷濛,手褪去一層皮,新長的硬皮不似原先的柔軟。現在,她的手、眼,沾到一點兒84,就刺激得像碰到辣椒。
但她還是習慣家政工作。前些天,她剛找到一份新的,職責是照顧佩戴呼吸機的重病老人。她還沒去,提前猜測:這活兒不好乾,依據是僱主未對受聘者的年齡作出限制。
即便在對中老年人寬容的家政行業,年齡也是一道門檻。一位瞭解情況的社工説,僱主喜歡年輕的家政工,因其有力氣、手腳麻利;年紀大的萬一磕碰,他們還得負責,所以,像何明英這樣的老年人,一般只能找到報酬少的,或是吃力的、沒人願意幹的活計。
年齡上的歧視貫穿着何明英的生活,她已經習以為常。線下面試常因年齡告吹,線上招聘信息真假混雜,她怕受騙。所以,她一般通過朋友介紹來找工作。
62歲的家政工徐琳芬也遇到了這樣的狀況。她現在的工作由老鄉介紹。僱主一開始猶豫,説她年齡太大,機緣巧合之下嚐到她做的包子,覺得好吃,才留下她。
家政工作強調一個“忍”字,用徐琳芬的話,叫“心為人家操,活為人家幹,還得看人家的臉”,年齡大了更是如此。她已在這個家庭服務四年,月工資五千元。看孩子的活兒,市場價是七八千元一個月,她不敢提漲薪,怕自己歲數大,談崩了不好找下家。今年,她的左膝蓋不時發疼,夏天穿得少,她買了膏藥也不敢貼,怕燻着僱主。髮型也要注意,長髮扎辮還不夠,得盤起來,以防做菜的時候掉幾根到碗裏,討客户嫌。
70歲的孫迪在意的則不是頭髮,而是升學率。退休前,他是大學教授,如今受邀在一所民辦學校做專家工作組組長,負責學校的發展規劃、教師培訓,甚至校長招聘。學校在省內的另一個城市,他每週一到校,週五下午回家。
他在教育領域工作幾十年,學校老師們有了困惑,找他商量,他也樂於分享。採訪剛開始,他先介紹了四分多鐘學校的情況,包括自然環境、一本率,甚至全校高考英語科目的平均分,隨口就能説出來。
工作需要他與多人打交道,這讓他在生理上“被激活”。很多人説他看起來不到70歲,他相信,這與他仍在工作相關。
孫迪的辦公室。受訪者供圖
“上為了父母,下為兒女”
見到家政工徐琳芬那天是週日——準確地説,只有在週日才有機會見她。這天是她每週唯一的休息日,她可以短暫地放下盤發、紮起辮子,擁有屬於自己的時間。
那天傍晚,她正與其他家政工聊天,説到一週六天的工作日,“都在孤獨和煩躁中度過”。這不難理解——想象你住在老闆家裏,與老闆朝夕共處,還要時刻準備着被使喚,或是被挑刺。順着這個話題,我們聊到疫情,萬一和僱主長期隔離在家怎麼辦?她的第一反應卻是:總比被封在老家要好,至少有吃有住,還有加班費。
徐琳芬需要錢。來北京之前,她在老家山西務農,日曬風吹、旱澇不保,攢不下積蓄。為貼補家用,2008年,她來到北京打工。家政工作不算輕鬆,但她知足——至少有個遮風擋雨的屋檐,工錢也在月底穩定到手。十幾年來,她掙來的錢養活了當時健在的公公,併為兩個打工的兒子買車、買房提供支持。
她過了十幾年在外漂泊的日子,心酸苦楚自不必説,唱歌讓她忘掉煩惱。僱主不在家的時候,她用手機公放,邊幹活邊聽。最近學唱的一首,叫《誰能陪我到最後》,她説唱出了心聲:“上為了父母,下為兒女,累彎了腰身,累白了頭,……人這一輩子拼命在奮鬥,再苦再累也不敢停留。”
沒有“停留”的還有方羣。她今年56歲,退休後在一家麥當勞兼職,時薪二十元零五毛。上世紀九十年代,她從國企下崗,四處打工,在賓館上通宵的夜班,在出租車公司的食堂做飯,還開過“小飯桌”,照看幾個讀小學的孩子。
現在,她同女兒在北京生活,租房住,每月有3000元養老金。女兒在互聯網公司工作,回來傾訴工作上的不愉快,她理解、體諒,勸女兒,“要不換份輕鬆點的工作?”可女兒捨不得大廠的高薪。
她節儉、獨立慣了,很少花女兒的錢,女兒反倒希望她更依賴自己,別再辛苦工作。但她總想掙點錢,減輕女兒的負擔。
很多仍在工作的老年人身後,是一個需要供養的家。一位在北京某小區做環衞工的河南大爺,60多歲,女兒在老家,兒子在廣東打工,留下一雙孫兒給他和妻子照料。他此前務農,如今掃地、做垃圾分類,一個月掙三千多元,再加上一百多元的養老金,要供自己買藥,買七八元一盒的“最賴”的煙,還要給念初中的孫兒生活費。一個月下來,剩不下什麼錢。
“錢不好掙。”我們聊的二十分鐘裏,他操着河南口音,説了3遍。這還不算最糟糕的。“幹活不好要錢”,他説。一年多前,他給一家民營企業打煤氣管道,工錢至今未結。
這是很多老年工作者遭遇的困境。根據《勞動法》及相關司法解釋,達到退休年齡的勞動者大都無法與用人單位締結勞動關係,只能形成勞務關係——沒有五險一金,也就失去了工傷保險、失業保險等保障。
法律之外,相對低下的維權意識與能力,也將老年工作者置於弱勢地位。案例比比皆是:據公開報道,江蘇一位八旬老人工作時未簽訂合同,僅有口頭協商。被拖欠工資後,他向當地勞動監察大隊求助,後者以其達到退休年齡、勞動合同已經終止為由,不予處理。後來,老人撥打政府熱線、聯繫媒體反映問題,耗時一年多才拿回欠薪。一位企業招聘者則稱,公司招的中老年人,有些不願繳納社保,更想把錢握在自己手中。這讓他們的晚年缺乏制度保障。
9月20日下午,北京某小區內,六十多歲的河南環衞工結束一天的工作,往住處走去。他住在單位提供的鐵皮房裏,三四人同住一間。攝影/鄭可書
工作的意義
對於沒有家庭負擔的老人來説,工作是一種主動的選擇。
70歲的前大學教授孫迪,退休金足夠維持生活,唯一的女兒已經成家,他當然可以成日做喜歡的事情,拉拉二胡、唱唱歌,但這不是他想要的。學校的工作,給他帶來意義、價值與活力。
“價值”這詞,同樣被一位上海老人提及。他從國企退休,今年63歲,在一家企業做人事部經理。他每個月拿1萬多元的退休工資,工作“完全不是為了掙錢”,而是因為“有人看得起我,士為知己者死”。
老闆給他實職和單獨的辦公室。工作讓他保持規律的生活,防止他與社會脱節:行業與國家政策的變化、新管理手段的應用(比如釘釘),他都能瞭解。
到了這個歲數,與老闆、同事的關係也發生了微妙的轉變。他變得鬆弛,不再看人臉色,有意見直接向老闆提出;任務能做就做,做不成也不勉強——大不了就辭職回家養老。複雜的職場鬥爭離他遠去。手下的年輕人尊敬他,他則常講:“你們哪天(業務上)成熟了,就告訴我一聲,我就走了。”
因此,他做了一輩子的行政、人事工作,輾轉於大學、軟件公司、房地產公司等各式單位,體驗最好的,還是退休以後的這三年。
剛從政府部門退休的安徽老人段寧卻不好受。他61歲,四處求職未果。停止工作後,他明顯感受到,有些精神滿足,只能由工作提供。退休前幾天,他煩躁不安,沒由來地跟妻子吵嘴,將自己離開組織的感受,形容為“斷了線的風箏”。有當教師的老同學退休後做了保安,他“不理解”。同學讓他也做,他堅決不幹——保安技能要求低,他積累的經驗與本領無處施展,彷彿“一無是處”,他心有不甘。
從前熱絡的人不再聯繫,有同事編電話簿,把他寫到“可有可無”的“其他部門”,他很不滿意,將此舉稱作“歧視”乃至“侮辱”。退休前後心理落差巨大,他説,有前同事忍受不了,因此患上抑鬱症。
企業正在開放對段寧們的招聘。BOSS直聘分析師單恭告訴《財經十一人》,2021年,BOSS直聘平台上,標明歡迎“退休”人羣的崗位數量同比大幅上漲,其中,醫療健康、專業服務、工程施工、出版等“越老越吃香”的行業,漲幅最為明顯,家政、幼兒服務行業也對中老年求職者顯出青睞。
浙江商人陸建華於2009年創建“全國離退休人才網”。他説,網站上的崗位主要有兩類:一是技術要求高的,面向經驗豐富的退休專家;二是能力門檻低的,比如超市售貨員、餐館服務員,因為老年員工更加穩定,不容易跳槽,聘用成本也更低。
如今第二類工作,已經很難吸引到年輕人。陸建華説,他所在的紡織、印染業,開出一萬多元的月工資,年輕人也不願意來;業內一些小型民營企業,三四十歲的員工已經算“年輕”。另一位工業模具公司的招聘者也碰到了招不到年輕人的境遇。這些職位的空白,被中老年人填補。
未來,填補空白的老年人會越來越多。中國已經進入老齡化社會。2020年第七次人口普查結果顯示,中國60歲及以上人口超2.6億,佔總人口的18.7%。六十年前的“嬰兒潮”,如今成為“退休潮”。今年9月20日,國家衞健委在新聞發佈會上稱,2035年左右,中國60歲及以上人口將突破4億——屆時,平均每10個人中,就有3個老年人。
老年人口占比增加、勞動人口相對減少,加重了整個社會的養老負擔。中國社科院《中國養老金精算報告2019-2050》預測,中國的養老金將在2028年首次出現當期收不抵支的情況,並在2035年耗盡累計結餘;到2050年,平均1個養老保險繳納者需要贍養1個離退休者,而2019年的數字是2個贍養1個。此外,養老金髮放數額在地區、城鄉間的不平衡也逐漸顯現。
社會養老的壓力,部分通過老年人就業緩解。2021年11月,中共中央、國務院發佈《關於加強新時代老齡工作的意見》,提出在學校、醫院等單位和社區家政服務、公共場所服務管理等行業,探索適合老年人靈活就業的模式,並鼓勵各地建立老年人才信息庫,為老年人提供職業服務。
北京某麥當勞餐廳內張貼的招聘廣告,“餐廳員工”一欄中標有“退休”類別。攝影/鄭可書
當衰老來臨
孫迪感受到的“老年”,是從步伐開始的。
步入老年後,他的走路速度明顯變慢,人也容易疲勞。微小的病痛開始侵襲。前兩年,他發現自己有早搏症狀(一種常見的心律失常),血壓也在升高,便開始吃藥,並堅持鍛鍊,定下任務:每天走一萬步。
和精力一起消失的,還有進取心。年輕的時候,他總想寫“滿意的東西”。至少有十年的時間,他沒有寒暑假、沒有周末,全心撲在課題和項目上,工作到眼睛充血;而現在,看個一小時書他就頭暈,需要休息。
保重身體成為首位,他學會“放下”。工作對他來説,成為需要完成的任務:教材要修訂,他就組織;別人來約稿,他就應對。額外的文章基本不寫。“就這麼過吧。”他會這樣説。
年紀越大,他越覺得時間消失得快——跑一趟學校,一個星期就過去了;跑三四趟學校,一個月也就過去了。他分析,這是因為老年人總覺“來日無多”,而生出一種緊迫感。
時間觀念的變化,是常被受訪者提及的一點。那位剛從政府部門退休、為電話簿生氣的安徽老人段寧,以前不愛看電視、打麻將,幾乎不做家務,現在為了消磨時光,都開始去做。採訪結束,我對他表達感謝,他卻説要感謝我,因為我幫他消磨了一個多小時的時光。另一位57歲、賦閒在家的老人也有類似感受。她説日子慢得難熬,日常消遣是打麻將,這樣時間會過得快些。
但時間從來是以同樣的速度流逝的,因為衰老是最公平的事情。“給你説話的能力,給你行走的能力,給你語言表達的能力,給你健壯的身體,給你青春、愛情、兒女、房產、汽車,人生前半段是不斷給你。到了老年,原來那些給你的東西就要一樣一樣收走。”作家周大新在接受《南方人物週刊》採訪時這樣描述“衰老”,當時他67歲。
這樣的描述似乎符合我們對於“衰老”的想象。但公益機構“樂齡老年社會工作服務中心”創始人王豔蕊,反感加諸“衰老”的各類標籤,而強調其中的多樣。十餘年來,她致力於社區內老人的服務工作,見過積極的、開放的、健壯的,也見過憂傷的、執拗的、脆弱的。她相信某種程度上,老年人和年輕人並無不同:“年輕人有1000種類型,老年人也有1000種類型。”
在這1000種不同之中,她看到一些相似:脱離社會人、(工作)單位人身份之後,老人的活動範圍、社會交往向家庭、社區及其周邊收縮;衰老帶來身體機能的下降,以及對生命流逝的恐懼,所以他們容易受騙,購買效果誇大其詞的保健品、按摩牀;過往的年歲讓他們形成一套自己的邏輯,對新事物的接受度降低,聽不進子女、志願者的勸説。
對於孫迪,這種“恐懼”表現為“失落感”。他在江西的農村長大,小的時候,整個村莊過70歲的老人很少。他眼見一些老人,有的生了重病無人照料,有的獨坐在門口發呆。這讓他想起“等待戈多”。“他們就是在等待(最後的終點)。”他説。
他還記得村裏一位老人,他喚作“婆婆”,跟他母親關係不錯,總是穿得乾乾淨淨,言談舉止顯出教養。婆婆的丈夫去世早,唯一的親人是個養子,後者查出癌症,晚期。有一天,她來到孫迪家,想同他母親説話;母親當時不在,她又來了一趟。説完話後沒多久,婆婆服下毒藥,離開人世。這時孫迪才知道,她來家裏,是為了告別,難免心生悲涼。
“把自己的後半生料理好”
現在,孫迪的母親90歲了,腦溢血後遺症讓她時常陷入糊塗的狀態。半個世紀前流行的歌,她對歌詞記得真切;但幾個孩子的名字,她已經説不上來了。這狀態也好,孫迪説,至少母親不用為家庭分憂,也不用再思考那個誰都不願走向的終點。
“人生是個圓圈。”孫迪猜想,人老了,不再像中年那樣思考人生、社會,關注點回到自身,就和童年一樣。
他經歷過殘酷的年代,始終感念於童年的温暖。他度過童年的老屋,門前便是寬闊的池塘,旁邊是一方湖水;放眼望去,田野遼闊無邊。村裏的人,他認識的已經不多,看到年輕人,只能通過長相猜測是哪位舊識的孩子。但湖水與田野,他總歸是認得的——小時候,他曾在裏面捕魚、耕耘,時至今日,眼看到湖面、腳踩到泥土,他心中便生出親切與寧靜。他在考慮,或許再過幾年就徹底退休,看書、運動,回老家走走。
家政工徐琳芬也設想過回到老家的場景。“北漂”的經歷讓她成為村裏少數“見過世面”的人,她盤算着買個話筒,教鄰居唱歌。
但她沒法回去。“有工作的地方沒家,有家的地方沒工作。”她常把這句掛在嘴邊。來北京之後,她的生日大都草草度過,獨自吃碗長壽麪就算慶生。六十歲生日那天,她剛好休息,同一位家政工姐妹一起,買了個漢堡吃。她的哥哥姐姐年滿花甲時,都在家裏操辦、聚會。輪到她了,家人發微信問她怎麼慶祝,她説免了,七十歲再説吧。
七十歲一定能回家過生日嗎?她也拿不準。徐琳芬每月的養老金只有一百來元,在身體允許的情況下,她打算“能幹就幹”,給自己掙點養老錢;至於享清福,她“不敢想”,“過一天算一天”。
年齡越大,她越能“忍耐”:僱主不讓吃水果,那就不吃,自己也能買;僱主挑刺,就不還嘴,悶頭受着,反正“幹一天就有一天的錢”。
大半輩子過下來,改變不了的事情太多了,以前煩得她整夜睡不着,現在她習慣接受。她記憶力變差了,有時會忘記僱主的要求;老年痴呆的公公因病去世,她沒能陪在身邊,後來好歹趕回家裏,卻把北京的工作丟了——這些都是“沒辦法”的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