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然“不幸的家庭各有各的不幸”,為什麼要困在原地呢?_風聞
张佳玮-作家-2022-10-11 22:11
如果一個孩子出生後註定會不幸,那是不是根本不生下來,比較好?
——這是《安娜·卡列尼娜》第六部第23節的一段爭論。
當時安娜和她嫂子多莉在討論。安娜慷慨陳詞,説她不想生孩子了,其核心觀點,可歸納如下:
上天給予她理智,就是讓她利用理智,來避免將不幸的孩子帶到人間。
她理智地認為:如果孩子們生下來註定不幸,那還不如不生的好——不被生下來,孩子至少能避免不幸;但如果孩子被生下來後會遭罪,那安娜自己會問心有愧。
擱現在的表述方式,大概:
“自己都搞不定生活,又過於有責任心的人,是不是還應該無腦生孩子?”

安娜這觀點見仁見智,姑且存而不論;150年前的俄羅斯,也跟我們現在世道不同。
我覺得有趣的,是安娜這樣理智到近乎冷酷地描述後,她嫂子多莉的有趣反應和思維方式:
多莉聽了安娜的話,大驚失色,喃喃自語,“那不是不道德嗎?”
但又一瞬間想到:
“如果我沒有孩子,是不是生活會好一些?”
話説,多莉自己帶孩子的生活,是怎樣的呢?
我們都知道那句著名開場白:
“幸福的家庭都是相似的,不幸的家庭各有各的不幸。”
比較少人提的是:這段話講的,就是多莉跟安娜的哥哥,斯捷潘·阿爾卡季奇的婚姻。
《安娜·卡列尼娜》開頭,講了這麼個破事:
斯捷潘出軌了,跟老婆多莉吵架了。
多莉怎麼辦的呢?
吵架,冷戰。
之後三天,她有十來次,企圖下決心,把自己和孩子們的衣服整理好,帶孩子回孃家,但她下不了決心。
只好自言自語:事情不能這樣下去了,她要想個辦法懲罰丈夫。
然而她自言自語説狠話,都是説給自己聽;實際內心,早意識到自己無能為力;事情既無解決可能,只好自欺欺人,繼續清理東西,裝出一副要走的樣子——裝給自己看。
等丈夫來了,她吼了幾句,表達了情緒,説丈夫無情無德。於是丈夫出門了。
多莉聽到丈夫的馬車聲,於是回到育兒室,這時家庭教師和奶媽過來問家務事怎麼辦,於是多莉又糾結上了,開始麻醉自己:
“我多麼愛他呀……”
於是就開始投身家務,將憂愁淹沒在事務之中了。
狠話放完了,又回到家庭生活中了。
而後安娜·卡列尼娜初次登場,來勸多莉與丈夫和好。多莉朝安娜感嘆:
“我甩不脱他。孩子們把我束縛住了。可我又不能和他一起生活,見了他就痛苦。”
她也對安娜哭訴,她走進婚姻時什麼都不懂,就是家裏安排的……
多莉其實是知道的:
把她跟丈夫,以及這個“不幸的家庭各有各的不幸”綁在一起的,是孩子,是家裏,是自己當時的年少天真。
但經過安娜勸導,多莉也有了台階下。過不久,斯捷潘和多莉就開始討論安娜是不是該住樓下、要掛上窗簾——吵完了,台階也有了,於是和好了。

多莉的遭遇,真是相當典型:
她在對婚姻一無所知的情況下,被家庭推着,稀裏糊塗走進婚姻,按部就班有了孩子,然後就被家庭綁住了。
跟丈夫吵架後,她也自知無法離開,只能撒撒氣吵幾句,自欺欺人地生幾天氣,然後整飭家務重新融入生活,然後等着親戚給台階下。
她其實知道自己不幸的根源,這不都親口説出來了,但並不願去細想。
湊合過唄,還能咋地?
《安娜·卡列尼娜》的男主角列文——原型是托爾斯泰自己——則説過另一段話:
他發覺周圍有許多看似聰明的人,卻滿足於不細想。大概許多問題會越想越痛苦,那就找個能滿足自己的解釋,稀裏糊塗過去吧。
所以當小説後半部分,安娜理智地提問“如果註定不幸,那幹嘛非要孩子呢”時,多莉只覺石破天驚。
但她一邊覺得不對勁,一邊情不自禁地想到,如果她沒有孩子,是不是生活會好一些?
畢竟她自己對安娜承認過,“孩子們把我束縛住了。”
但她又不敢細想,就像小説開始,她不敢面對真實的自己。
於是只好再次自言自語自我欺騙:
“我不知道,不過這不對”,至於哪裏不對?她也沒細想。
所以根源往往並不是某個單一因素,而是這種生活方式:
被動地拖入某種處境,其實自知根源卻無可奈何。
一旦發現有人試圖用理智逃脱類似的藩籬,第一反應卻是“那不是不道德?”
明知道解決自己不幸的答案,卻連細想一下都不太敢。
於是不停自言自語自我説服,以便湊湊合合,繼續得過且過。無限循環。
——終於,“不幸的家庭,各有各的不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