爭議背後的《底線》_風聞
毒眸-毒眸官方账号-文娱产业媒体,看透真相,死磕娱乐。2022-10-12 16:44
伴隨着熱度與爭議,《底線》昨晚正式迎來收官日。
這是一部在各種意義上都較為“特殊”的劇集,題材上它是不折不扣的“主旋律”,聚焦的是在影視作品中並不常見的法官羣體;內容上它又相當廣泛,涉及了性騷擾、婚姻關係、家庭教育等熱門社會話題。
在與毒眸(ID:DomoreDumou)對談時,編劇費慧君毫不避諱地提到,《底線》從最初啓動時,就是一個“自上而下的命題作文”。是在最高人民法院的指導下,在審美價值和娛樂價值之外,承擔着一定社會責任和“普法功能”的劇集。

這種特殊性,既決定了《底線》在創作思路和流程上的不同,也對創作者提出了不一樣的挑戰:需要在保證完成“任務”的基礎上,遵循基本的劇作規律,讓整個故事更完整、更好看。
從播出情況來看,建立在足夠好看的基礎上,觀眾並不十分反感這樣的“命題作文”。雖然從人物設置到具體案件,都在輿論場上引發了一些討論,甚至爭辯,但幾位主創都認為,如果能夠藉此讓某些話題擁有更廣闊的討論空間,也不是一件壞事。
瞭解一種職業生態
《底線》對於主創團隊來説,是個挑戰與興趣並存的項目。

最大的挑戰在於“不瞭解”。費慧君用“茫然”來形容自己接到這個項目的第一反應,“好像每個人都知道法院,但法官們是怎麼工作的,職能部門怎麼劃分,如何運轉,這些我們都不太清楚。”
導演劉國彤是在劇本開始創作後加入的。在看完前五集劇本後,因為當時還不是定稿,他隱隱感覺“還可以再好一點”,但再多的意見也提不出來了,因為對法院不夠了解,欠缺很多專業上的知識,實在“不知道怎麼提”。
法院的生活最初對他們而言像一個黑洞,裏面充滿了未知。而最終促使他們做出決定的,則是想要探索未知的好奇心。
在現有的國產劇中,涉及法官職業的內容屈指可數,題材的稀缺性吸引了劉國彤。除了對法官的職業產生興趣之外,《底線》還有着比較廣闊的創作空間。編劇李曉亮提到,《底線》可以容納很多自我的表達,每個案件都是社會的縮影,有寬廣的外延。

因為不夠了解,大量而翔實採風自然就成了《底線》團隊絕對不可缺少的第一步。在相關部門的協助下,從湖南基層的鄉村法庭,到外派法庭,再到北京、上海、杭州、長沙等城市的三級法院,最後是最高人民法院,都留下了編劇團隊的足跡。
和大部分人想象的不同,這次採風的目的,並不明確與劇本對應,更多地指向了一種“感覺”——比起談論可能會用到劇中的、具體的案件或者情節,更重要的是瞭解一種職場生態。李曉亮提到,他們跟各地、各層級的法官聊天的主要話題都集中在個人生活上。“在採風的過程中,我們基本上把各種各樣的法官都見過了,當然不是每一個都會寫進劇本里。”
每種職業都對應一些標籤,比如程序員一定喜歡穿格子衫,最有名的醫生都是白鬍子的老頭。而法官一定是嚴肅刻板的,受TVB劇的影響,他們在很多人腦海中都戴着白色的假髮套。只有在深入職場,接觸到真實存在的、形形色色的人之後,才會打破某些根深蒂固的刻板印象。

在採風過程中,費慧君認識了“看法律條文像看情書一樣”的北京西城區法官舒鋭,提到感人的故事時會哭到停不下來的中年男法官孫磊,精通豎琴和拉丁舞、非常熱愛生活的民事法官趙霏……這些人完全顛覆了她對法官的想象,在她腦海中組成了一幅鮮活的人物圖譜。
採風貫穿了劇本的整個創作過程。開始創作後,編劇團隊仍然和法官保持着頻繁的溝通。主要是為了聽取他們對情節的看法,以及專業上的意見。
“作為編劇,我們在創作的時候要考慮如何達成戲劇目的,但同時我們也要求自己不能‘失真’,所以會經常性地去跟每一級法院的、不同工作的法官聊,”李曉亮説,“比如邏輯有沒有問題?在真實的法院系統裏,這件事有沒有可能存在?如果他回答‘絕對不可能’,我們也會商量着調整。”
這聽起來像是一套繁雜的流程,甚至是對創作的限制,但實際上卻是提供了更清晰的邊界,和專業內容完全得到保障的安全感。

正如李曉亮説的那樣,任何創作都不可能完全自由。幾乎所有劇本在創作過程中,都會收到來自四面八方的建議,這些建議大多時候是主觀的,沒有對錯之分。而在《底線》的創作過程中,很多建議都是“確定的東西”,比如不符合實際情況的內容,不合法理的邏輯等等。在費慧君看來,這樣反而是效率更高的方式。
除了編劇團隊外,“採風”的主體,還包括導演和演員。在劉國彤看來,參與到《底線》裏的每個人,都需要深入其中去體驗,這是必須經歷的過程。“法官每天都幹什麼,書記員每天都幹什麼,這些都是很細節的事情,光靠聊是沒用的,得像實習生一樣跟着他們去做。”

另外,劇中呈現的很多細節,也都是在現場捕捉到的。例如,劇中“方遠”吐槽法院夏季制服 “又厚又難看”。這激起了一些從業者的共鳴,微博上就有法官發了自己穿夏季制服的照片,調侃:“你猜《底線》為啥不穿夏季制服拍呢?”
劉國彤提到了這個細節,劇組在法院體驗時剛好是夏天,身邊的法官們就經常向他們抱怨夏季制服,“面料是毛呢,很厚又很扎人,裏面還加了一個內襯。”此外,像第一集所提到的關於電子機器人、電子檔案的討論,也是法官們日常“吐槽”的問題。
“我們在經過親身體驗之後,把很真實的內容呈現到了劇裏。”劉國彤説。
找到一種表達方式
雖然收穫了大量的素材,但劇本創作的過程仍然很坎坷。最根本的難題在於,法官的職業特點,天然與戲劇規律存在衝突。
在劇本創作中,需要儘可能地把人物擰在一起,碰撞才能帶來故事。但法官是個“慎獨、慎言、慎行”的職業,同事與同事之間、法官與律師和當事人之間,都不能輕易發生聯繫。其次,一個故事要求人物有目標和行動線,但法官則是居中裁判,不預設立場。
種種困難之下,《底線》劇本的一稿完成得並不好。最初的想法是“人帶案件”,先建立了由“方遠”“徐天”等人組成的“四人小團體”,再講述他們是如何辦案的。但後來發現,這樣並不符合邏輯,因為“律師和法官不能走這麼近”,而且職場先行的邏輯,也會讓觀眾很難入戲。

“所以只能讓徐天不停地辦星城法院的案子。”李曉亮開玩笑地説,“或者打羽毛球偶遇之類的,才能規避這個規定。”經過討論之後,他們發現“案件帶人”的思路更有效,讓所有的人物關係都發生在案件發展的過程中。
思路改變後,案件本身,就成為了《底線》的核心的“軸”。
劇中案件的創作過程遵循兩個方向。其一是展現十八大以來司法改革的成果,其二則是呈現新時代的新矛盾。因此,《底線》幾乎容納了近幾年來在社會上引發熱議的所有話題,包括網紅直播、性騷擾、婚姻關係等等。
“其實從情節的烈度來説,性騷擾的案件肯定是比不過性侵的,我們可以選擇講更劇烈的故事,更獵奇,但討論的廣度和深度不夠。”費慧君解釋道:“其實性騷擾的幾個案件,最後希望探討的是整個社會男女交往的尺度在哪裏。”

設置案件“對照組”,也是出於主題先行的目的。劇中,“李芳凝案”和“符祥職場性騷擾”的案件幾乎同時發展,後者聚焦的則是並不常見的“男性被性騷擾”的故事。“製造對立很簡單,但我們更希望能夠探討更根本的問題,所以我們沒有把話題聚焦到男女對立上去,而是想讓大家感受到,法律在平等地保護每一個人。
相比於大多數由案件串聯的“單元模式”,《底線》裏的“多案並行”是一種不太常見的敍事結構。
劉國彤解釋道,一方面是考慮到客觀的案件審限問題,每個案件的解決時間不會完全相同,所以比較大的案件就會鋪得比較長。另一方面,也是為了能夠多角度地闡釋法理,比如前文提到的兩個“性騷擾案”,就是從不同性別的視角出發。

因為是“案件帶人”,所以在《底線》裏,人物的成長線,都是隱藏在案件的發展過程中的。“我們希望每個法官和案件之間都能有互動,他們在處理一個又一個的案件過程中,自身也在成長。所以劇裏案子的次序都不能隨便動,因為它和人物的成長是咬合在一起的。這也是我們創作時候的目標。”李曉亮説。
如果説劇本是基石,那麼拍攝則是“二次創作”的過程。劇中每個角色,幾乎都包含演員的個人設計和再發揮。
靳東飾演的立案庭庭長“方遠”,就時不時地會蹦出幾句“塑料普通話”。劉國彤回憶道,他們一直在長沙的法院體驗生活,有一天靳東跟他説,長沙的塑普因為重音和普通話不同,所以在某些語境下,比普通話的表現力更生動。由於方言的表達更符合劇中的場景,其他演員也想學習,但籍貫雲南的王一楠,就有點掌握不好,湖南籍的成毅偶爾也説幾句,但有時候又“太多了”。
劉國彤向來鼓勵演員能在吃透劇本和角色的前提下,有更多的個人表達。在和演員相處的過程中,他也會觀察對方的性格特點,並在適當的時侯提醒對方,將自己的一些性格融入到角色當中。“這樣演員演起來會比較自如,人物也更有生命力。”

演員能夠對角色有更深刻的理解,也是前期體驗所帶來的成果。有一次,劉國彤和蔡文靜一起旁聽一個刑事案件,氣氛非常嚴肅。犯罪嫌疑人戴着手銬,被帶上法庭的時候,他看到旁聽席坐着他的母親,就衝着她揮了揮手。劉國彤轉頭一看,蔡文靜已經掉眼淚了。
“當時也沒發生什麼劇烈的衝突,就是很簡單的一個場景,但就是生活中這些最真實的東西,是最打動人的。”而親歷過這些真實場景的演員們,自然也能夠在表演過程中最大程度地呈現出真實的情感。
嚴格規則下的創作要求,和相對自由的創作氛圍,在《底線》裏達成一種微妙的平衡。
提供一種新的思路
《底線》自播出以來,伴隨着不低的熱度,也在輿論場上引發了不少討論。
“葉芯”成為被吐槽最多的角色之一。在劇裏,大家調侃她是“法條姐”,作為從最高法調到地方法院的“空降兵”,她身上有着初入職場的年輕人的青澀和莽撞,又有些“法學世家”的清高,和同事交流時太生硬,經常會有摩擦,甚至有網友評價她“情商太低”。

費慧君並不贊同這個評價。事實上,“葉芯”身上的性格,有很大一部分來自於他們在採風時對法官羣體的印象。“很多法官都有一個共同點,就是耿直。”
劇中,葉芯在宋雨霏生日的當天和她battle有爭議的“雷星宇弒母案”,這段情節引發了一些觀眾的不滿。費慧君提到,他們在採風時,經常有法官聊着聊着就開始拍桌子。包括劇本里的一些問題,幾位顧問之間也很少全部達成共識,每次都要經歷一番爭執。

“如果説有情商是油滑、世故、裝傻、和稀泥的一種表現,那我希望葉芯就是沒有情商的人。她願意探索,哪怕摔跤了迷惘了,還是像愣頭青一樣往前衝,我們希望有這樣的年輕人。”費慧君説。
“葉芯”的確不是足夠討喜的角色類型。在劇本創作階段,劉國彤也曾與編劇團隊討論,觀眾在前期是否會不太認可她的行為。但比起“完美女主角”,他們仍然希望能夠呈現真實的人物。
正因為不完美,所以才有成長,觀眾也能從她的成長故事裏,窺見自己的影子。“我不希望寫完美的人,那個沒有意思,我們在創作過程中,也一直強調一點,法官是人,不是神。”

另外,由於劇中的部分案件與現實中的案件相似,但又不完全相同,因此引發了一些爭論。
對此,費慧君解釋道,《底線》的創作過程,並不是先拿到成百上千個現成的案件,再從中挑選一些來修改,加入到劇裏,而是分三個階段來討論:首先是案件要表達的法律主題,並因此確定案件類型;其次是考慮案件在社會層面的表達;第三步則是考慮藝術加工的部分,如何讓觀眾能夠入戲。
因此,劇中的案件都不是“個案”,而是一類案件的縮影。“太陽底下沒有新鮮事。”費慧君説:“我看到一個報道,説我們其中某個案子80%的細節是不對的,其實我們寫的根本就不是他用來對照的那一個。”

至於對劇情的一些討論,比如劇中“方遠”和“李小樂”男主外女主內的家庭模式,以及部分案件的判決結果等等,劉國彤認為,這些都是社會發展到現階段,所出現的新的社會矛盾,而這些矛盾,恰恰是需要大家共同參與討論的。
“劇中的確呈現了一些現實生活中的確存在的現象,比如男主外女主內的夫妻關係,但並不是頌揚這樣的關係,也並不主張女的都應該支持男的幹事業。我們只是呈現客觀存在的事實,把它的前因後果講清楚,再把評判交給觀眾。也希望能夠通過呈現一類現象的多個角度,能讓大家更理解他人的處境。”劉國彤説。

就像“壞人不會按照《刑法》來犯罪”一樣,法官也並不是在已有的法條下去判案。從職業劇的定位來看,《底線》在一定程度上真實地描繪了法官這一羣體的工作生態,讓這個被很多刻板印象和負面標籤所纏繞的職業,的確在劇中呈現了更鮮活的切面。
同時,作為一部肩負社會責任的“普法劇”,《底線》想要傳遞的,是法律的力量與温度。“現在法院的大門不再是高高的台階,所有人打官司都變得很容易,”劉國彤説,“我們要學會用法律來保護自己。”

不可否認的是,《底線》存在一些問題,如普法的情節相對比較生硬,部分案件的鋪陳太少等等。但作為一部在框架裏完成的作品,它既要保證法律內容的專業度,又承擔着不同於其他類型的社會功能,同時還需要在藝術性上達到觀眾的需求。
當現階段值得被討論的各種議題,在這部劇的播出過程當中不斷出現在輿論場上時,《底線》或許已經完成了它的使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