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何證明一隻黑天鵝或雲豹不存在？_風聞

編者按：

2013年，台灣省在歷經十餘年的艱苦調查後，確定台灣島的雲豹已經滅絕。文章發佈於學術期刊《Oryx》上。這是中國雲豹第一次公開的哀鳴。

雖然很多華南的保護區在自己的物種名錄上均還把雲豹在列，但經過我們多年的探訪，卻發現雲豹的存在遠不像眾人以為的那麼樂觀——在中國名字裏帶有“豹”的三種大中型野生貓科動物裏，雲豹的現狀遠比豹和雪豹更加危急，它們已經從絕大多數歷史分佈區裏消失。

貓盟在三個區域拍到過雲豹，還在更多的我們認為可能有云豹的地方落空。這讓我們意識到，正確評估中國雲豹的現存分佈，對於雲豹的保護而言非常重要，因為錯誤的認識可能導致錯誤的保護策略。

於是我們便開始着手準備這篇論文。雖然中國有太多的物種依然處於基礎信息缺乏的階段，但至少我們這次先盡我們所能，把雲豹的分佈情況給出一個相對客觀的描述。以及告訴大家：它們的生存已經非常危急，保護雲豹刻不容緩。

子馭（攜同大貓和許多小夥伴們）發了一篇雲豹種羣現狀的學術論文。經受萬般刁難：你怎麼知道這些地方就沒有了？

子馭：你看，我查了這些那些記錄，沒有；我在這裏那裏放了相機，拍了這些那些老些天，沒有（系統檢索和查閲了國內1950年以來的雲豹標本、野外調查記錄、地方誌、新聞報道等直接證據; 參考了2010–2020年國內55個地區的紅外相機監測數據, 結合同期研究文獻中記錄的中國雲豹確認分佈位點，等等）。

回覆：萬一只是你沒拍到呢？

子馭：卒。

在和順穿着雲豹T上山的子馭，笑容燦爛，和寫雲豹論文時的日常emo判若兩人 © 趙瑩

去年6月，子馭和大貓一起走訪雲南普洱的雲豹歷史棲息地 © 大貓

倒不是説故意刁難，只是科學研究嘛，同行評議本就是這麼一個過程，嚴謹嚴謹再嚴謹，我有來言你就得有去語，你懂我也懂，你糊弄不了我，總歸得先把同行給説服了才行。

證明黑天鵝存在是容易的，再罕見，你抓一隻來就完了（環保點，請拍照代替捕捉）。但證明它不存在，這就非常麻煩。

譬如，我國至今官方並不接受華南虎這個亞種滅絕的説法，正是因為你很難證明它不存在。倒不是官方愣想賴着不承認，主要是，萬一哪天突然蹦出來一隻，你早已經提前宣判人家滅絕了，就很尷尬。

這種大型物種往往是“傘護種”，圍繞着它佈置的保育工作，建立個自然保護區之類，往往不止為了保護它一個，還能兼顧着保護一下它生活的一整個生態環境和其中的其它生物。

西藏墨脱，夜晚雲豹拖着長長的尾巴經過紅外相機。雲豹也是森林裏的傘護種之一

你想啊，一旦宣判滅絕了，之前的這些保育工作，是不是就都得取消了？一旦取消，之前受庇護的地方，是不是就可能換了別的用途？開個礦啊修個路啊建個樓啊啥的，發展經濟改善民生，都是理所當然的。一旦理所當然了，突然又蹦出來一隻，人家這下家園已毀，你是不是就十分尷尬？

我知道你們想説什麼——沒地兒去的動物都去動物園唄。這就涉及到一個很重要的概念：動物園裏的圈養種羣，跟野外的野生種羣，可以説是完全無關。一旦圈起來，時間一長，行為也變了，習性也變了，繁殖的後代更是變了。

比如，華南虎在各地動物園裏其實還有不少，它們近親繁殖，基因病就一大堆。更別説個體行為上，早就虎已不虎，幾乎完全沒有返回自然環境的能力（當然了，也總有人想做圈養動物的野化放歸嘗試，這就是另一個故事了。你們想看的話，我再水一篇）。

簡單來説，進了動物園，它就是一個教學道具，用來教育城市裏的人，瞅瞅老虎長成什麼樣子，如何吼叫，如何伸懶腰，如何愛上一隻羊，如何吃喝拉撒睡。

但它就再也不是山中之王，也再回不去任何山中稱王，它與山中其它生命乃至整個生態系統的鏈接就算切斷了。就好像進了城的阿明阿珍，再也回不去農村，即使回鄉也幹不了多少農活兒一樣。

重慶動物園的雲豹 © 孫戈

而我們保護野生動物，並不僅僅是為了一隻老虎、一頭大象或犀牛，我們更為了它們身後的那整個生態系統，因為正是整個系統，將地球維繫在一個我們人類能夠生存的環境中（可戳：我們為什麼要保護野生動物？）。

我們需要野生動物在野外幹它們該乾的農活。用動物園都給圈起來，是不行的。

如果你在紅外相機裏看到過一隻雲豹，你就會知道野外的它們有多美

説回子馭的雲豹論文。

説一個物種“沒有了”，是很危險的。

但，又不能不説。不説，大家就都以為還有。畢竟物種滅絕就好像女朋友提分手，你想的總是“還會複合的啦”，人家卻保不齊一轉身就投入了歷史的洪流。你只能：誒等等？……

這才有貓盟的小夥伴們樂此不疲地四處爬山找雲豹，並在本公眾號孜孜不倦地灌水相關的野外故事（可戳：我們為什麼一定要去找雲豹？）。

2015，貓盟1.0戰隊在易武找雲豹，一天過二十多次河都算少的

2016，在德宏繼續找雲豹，穿過各種灌叢林海

2017，2.0戰隊開始找雲豹，陳老濕鑽入荒山老林

2018，我們甚至找到了老撾，也拍到了雲豹

2019，我們到了雲南易武，拍到了雲豹

2020，3.0戰隊接着找雲豹，一晴蓓蓓和鸛總扎進廣西十萬大山

雲南銅壁關的雲豹，又長又粗的大尾巴微微卷起

西雙版納易武州級自然保護區，雲豹在夜晚出現

子馭的論文17302個字，太長不看版：“快沒了、剩的那點兒都在西南邊境上，就西藏跟雲南了”。

1950–2009年間中國境內確鑿雲豹分佈記錄共121條，有17個省區皆有云豹歷史分佈記錄。其中有12個迄今已超過20年無確鑿記錄。

中國南方各省、直轄市和自治區雲豹的最後確認分佈記錄 省區按年份排列 引自：DOI: 10.17520/biods.2022349

2010–2020年，貓盟及國內外的同行們在8個境內外省級行政區的55個樣區佈設11,924個紅外相機位點, 累計有效相機工作日超過136萬天。23個相機位點獲得了雲豹記錄。

有確鑿雲豹分佈的樣地共有10個(西藏林芝墨脱縣3個, 雲南怒江貢山縣1個, 雲南德宏盈江縣3個, 雲南西雙版納勐臘縣3個), 共涉及5個自然保護區(西藏雅魯藏布大峽谷國家級自然保護區、雲南高黎貢山國家級自然保護區(獨龍江片區)、雲南銅壁關省級自然保護區、雲南西雙版納國家級自然保護區、雲南西雙版納易武州級自然保護區)。

2010-2020 年雲豹歷史分佈區域內紅外相機監測結果分佈及現有云豹分佈區的評估。圖中點位代表紅外相機監測樣區: 圓點為有云豹、叉號為無雲豹 ; 中國境內的樣區以白色邊框與境外相區別；無雲豹的樣區又根據監測力度區分為黑色高確定性和藍色低確定性結果；背景分佈區示意圖為 IUCN 紅色名錄 2020 年的最新評估結果 , 最大歷史分佈區範圍數據來自Macdonald 等（2019 ）。引自：DOI: 10.17520/biods.2022349

雲南德宏，銅壁關省級自然保護區內，雲豹在密林裏踱步

寫到這兒就已經很無聊了。論文後面還做了些模型，識別了一些潛在棲息地，提供了一些應該把哪兒保護起來的建議。我相信你們不想看，就不寫了。想看的請去看原文（點擊“閲讀原文”可獲取論文）。

野生動物保護學家喬治·夏勒有一本科普書，叫《山中君王》，指的是雪豹。還有一本叫《寂靜的石頭》，致意1962年著名的那本《寂靜的春天》。

物種的消逝也許並不像化學污染那樣直觀，但如果有朝一日，“山無君主，樹無雲影”，漫山遍野的石頭都不再説話，我知道大自然並不在乎，畢竟我看青山多嫵媚，青山看我不過又是一隻靈長類。

可寫下這個句子，我仍然感到難過。

如果有朝一日，山無君主，樹無雲影…… © 大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