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藥品到致癌癮品,為何檳榔就是戒不掉?_風聞
小可爱正在向你跑来-别动!2022-10-18 11:49
來源:微信公眾號“新週刊”

2019年9月7日,海口。攤販在街頭製作和銷售鮮檳榔。/視覺中國
為什麼小小的一顆青果,會讓人如此上癮?
檳榔又一次進入了公眾視野。今年9月10日,歌手傅松因口腔癌離世,年僅36歲。
在去世前,傅松曾在視頻中講述自己的病因——過度嚼食檳榔。他説:“我只是想,以我的經歷告訴大家,檳榔真的很可怕。一定(要)遠離檳榔,珍惜生命。”
實際上,現代醫學領域早已證實嚼食檳榔與口腔病變有着密切的關聯。但在一些地區,有着這種生活習慣的人仍然不在少數,而售賣檳榔的店鋪也屢見不鮮。
這不禁讓人心生疑問:為什麼小小的一顆青果,會讓人如此上癮,以至於冒着生命危險,也要繼續嚼食?
作為一名學者,曹雨對“飲食人類學”一直有所關注。3年前,他的作品《中國食辣史》出版,書中系統地介紹了辣椒這一作物在中國400年的發展。最近幾年,他則對檳榔產生了濃厚的研究興趣。

曹雨近照。/受訪者供圖
曹雨在長沙長大,他的記憶裏,從小身邊就不乏嚼食檳榔的人。20世紀90年代,街頭和巷口有專門的攤販來售賣這一商品。小販從罐子裏拿出泡好的檳榔,對半切開,之後點上食客心儀的滷水,再用小盒子裝起來。
曹雨説:“現在有很多檳榔企業宣稱自己掌握了核心科技,但其實製作這個東西,並沒有太高的技術門檻。”
求學時,曹雨常能見到導師周大鳴不時地嚼上幾顆檳榔,他也跟着嘗試過幾次。眼前的現實與童年的回憶勾連在一起,再加上國內對檳榔缺乏通識性和全局性的研究內容,這讓曹雨產生寫一本與檳榔相關的專著的想法。
於是,曹雨開始大量地查閲資料,並在寫作過程中,做了一系列問卷調研。他試圖去論證檳榔與人類社會的各種關係。在他看來,“一件事物,當我們把它放在貫通的、全局的視野下,也許會得到完全不同的認知”。
從藥品到彰顯身份的工具
檳榔是典型的熱帶植物,原產於馬來半島和菲律賓羣島。
據史料記載,南島語族的先民是最早嚼食檳榔的羣體。在他們的文化中,黑齒是人區別於動物的顯著特質。因此,他們往往通過嚼檳榔,讓牙齒髮黑。
曹雨説,礙於南島語族沒有原創文字,所以除了一些傳説和口頭故事可供考證外,沒有太多檳榔的史實可供人們追溯。但印度卻有許多與檳榔有關的文字記載。時至今日,印度依然是嚼食檳榔的第一大國。
在印度本國的文獻中,檳榔往往作為藥物出現。有人用它提神醒腦,也有人將它與其他香料混合,以保持口腔衞生。

檳榔。/圖蟲創意
查閲資料時,曹雨發現了一個讓他印象深刻的歷史細節:唐代高僧玄奘在印度那爛陀寺求學時,每日可得到的供奉裏,就有檳榔子20顆。
在曹雨看來,檳榔在印度能夠風行並不難理解,“因為印度本身位於熱帶地區,是檳榔的主要產地,它自然是民眾易得的物產”。然而,檳榔進入中國並開始流行,卻是諸多偶然因素作用下的結果。
曹雨認為,檳榔出現在中國,最初主要與漢人南征有關。在攻打南越國的過程中,漢武帝就已經見過檳榔了。
在漢代,隨着中醫藥的發展,檳榔的藥性逐漸被人們發現。張仲景、李時珍等人的藥學專著裏,均對檳榔的藥材屬性有所記載。
其藥用價值顯現在對血吸蟲、蠕蟲等有驅殺的作用。因此,儘管食用檳榔可能導致口腔癌,但對於壽命較短的古人來説,檳榔充當了良好的驅蟲劑。而後不久,在我國的嶺南地區,為了驅除瘴氣,醫家更是直接將檳榔作為“洗瘴丹”使用。

《一嚼兩千年 : 從藥品到癮品,檳榔在中國的流行史》曹雨 著新思文化 | 中信出版集團,2022-6
在《一嚼兩千年》裏,曹雨寫道:“人類在使用了一件物品較長時間後,會產生對它的文化隱喻,將這種物品納入社會文化體系。”檳榔自然也不例外。
在彼時的嶺南人的婚禮或宴席上,檳榔是待客的良品,若是沒有這一顆小小青果,就説明相互之間的關係已然破裂。
南北朝時期,政權中心南移,北方的一些貴族接觸到了南方人嚼食檳榔的這一行為,在士族人的眼中,嚼檳榔是風雅之舉,因此也逐漸開始效仿他們的做法。
而隨着佛教的流行,檳榔被各個階層的人所認知,這個曾被用於禮佛的物件,也由此成了市面上重要的貿易品。
南齊宗室豫章王蕭嶷要求在他死後以檳榔供奉自己,齊、梁兩代帝室喜歡將檳榔賜予屬臣。這些史實無不昭彰着檳榔在特定階層中的地位。
但短暫的輝煌過後,隨着隋唐時期國家的統一和士族的沒落,檳榔也僅僅作為一種地方習俗,在南方繼續流行。而除了作為藥品和佛教中的供養品,北方再難見到檳榔的身影。

《一嚼兩千年》內頁。/受訪者提供
“四副面孔”
曹雨認為,在中國古代文化中,檳榔有“四副面孔”,分別是作為“洗瘴丹”的藥品、作為佛教的供養物、代表着士紳階層崇尚的“檳榔無柯”的形象,以及偏重於體現情愛的婚俗必備品。
首先,作為中藥來説,檳榔曾是“南藥之首”。
除了洗瘴和驅蟲外,檳榔對內分泌系統能起到一部分的興奮作用,這主要體現在它可以刺激大腦皮層,使得血管擴張、血壓下降,從而讓人面部紅潤、身體發熱。此外,對消化系統而言,它能夠在一定程度上增加唾液分泌,促進腸道蠕動。
曹雨説:“儘管檳榔是有用的藥物,但早在20世紀60年代就已經證明了嚼檳榔容易導致口腔癌,所以現在人們往往去選擇更有效、更安全的藥物了,如果想要利用它的種種功效,我們不妨將它的有效成分提純,對症應用,而不是直接嚼食。”

檳榔片可做藥材。/圖蟲創意
在藥用之外,長久以來,檳榔還是佛家的供養品。這是曹雨在進入研究後發現的檳榔的另一個面向。除了史料所告訴我們的——檳榔隨着南北朝佛教的興盛而傳播開來,曹雨還聽到過不少民間習俗。
譬如,在檳榔盛行的湘潭,就有一種説法,説是僧人帶起了食用檳榔的習俗:“言及湘潭於順治初年遭清軍屠城,城內橫屍遍野,一位老僧嚼檳榔收屍,遂使嚼檳榔習俗廣佈湘潭。”
在尚未研究檳榔前,曹雨就曾讀過蘇軾的詩《詠檳榔》。他説:“這個篇目很有名,一開始我只是以為他單純地對異域風土進行描述,但後來我看了很多檳榔詩,發現其實檳榔同樣是一種意象,寄寓着詩人們的思想。”
曹雨將其概括為檳榔的另一個面孔——詩家名物。
在唐詩中,檳榔出現的次數並不算多,詩人們也往往是引用“一斛檳榔”(喻不計前嫌,或喻因貧困而遭戲弄)的典故來作詩篇。但在政治鬥爭激烈的宋代,檳榔詩開始大量湧現。
曹雨分析,這與官員被貶有極大的關係。遭到貶謫後的詩人,通常會被髮配到嶺南地區,北方人入鄉隨俗,為了驅除瘴氣,會養成嚼食檳榔的習慣。

公園裏的檳榔。/圖蟲創意
而對於這些創作者,更重要的是,檳榔本身沒有枝丫,所以帶有忠貞不二的品格意味。詩人們便寄物於詩,以表達自己的心跡,希望當朝者能夠閲讀到那些內容。
從宋代到清代,檳榔詩一直層出不窮,但能發現,詩中所提到的風俗,僅限於南方地區,以海南、廣東、福建、台灣為主。在曹雨看來,檳榔在這幾地的傳播,與海上貿易的繁榮不無關係,甚至在《粵海關志》裏還有專門關於檳榔的賦税。
而在這幾地的風俗中,檳榔也有着重要的地位,尤其是在婚俗裏,檳榔會出場四次:
第一次是在提親時,男方以聘禮的形式發給女方;第二次是在婚禮中,對待賓客,“新婦必起立奉檳榔”;第三次是在成婚後的幾天內,女方挑一擔檳榔送至男方家中,名曰“擔檳榔”;而最後一次,則是夫家與新婦一同回孃家酬謝時,挑上一擔,名曰“酬檳榔”。

一般檳榔,切開的檳榔果中間夾著荖花花穗碎塊,圖中紅色物質為紅灰。/wiki
產業的快速擴張與衰落
如今,檳榔依然作為藥品和婚俗品存留在嶺南地區人們的生活裏,但提及檳榔,大部分人第一時間想到的地名,是湖南湘潭。一方面,這裏是嚼食檳榔羣體較多的地方;另一方面,這裏有着成熟的檳榔產業。
曹雨曾到訪過幾次湘潭,他的印象裏,“湘潭人檳榔吃得很兇,他們嘴裏一直有東西咀嚼。走到哪兒都能聞到檳榔味道,出租車、酒店的房間,都是這樣”。
而據公開數據,1998年時,湘潭檳榔全行業銷售額已經近億元,2008年,銷售收入達50多億元。2017年,湘潭從事食用檳榔加工的規模企業有30餘家,年產量20餘萬噸,就業人員近30萬人,年產值超過200億元。

2019年9月5日,海南瓊海,嘉積鎮的農民在採收檳榔。/視覺中國
根據曹雨的調研,檳榔走出湘潭被更多人知道,是在本世紀初。
他説:“這有兩個大前提,第一個是檳榔企業在20世紀後10年完成了初步的市場競爭,形成了幾個資本雄厚的品牌。第二個則是湖南的媒體在那段時間成為了全國矚目的文化平台。”
譬如,某檳榔品牌的廣告——“你的味道,我知道”,這一廣告詞也掀起了檳榔推廣的熱潮。利用電視廣告的宣傳以及在線下大肆鋪貨,檳榔產業在2003—2013年間迅速擴張。
轉折點出現在2013年。因媒體而走紅的檳榔產業,也同樣被公共媒體所重創。這一年,央視播出了與檳榔相關的新聞專題片,並明確指出,這一商品是口腔癌患病率快速提升的主要原因。
而後,專題片《檳榔王國中的“割臉人”》更是讓公眾對檳榔的危害有了更清晰的認識,專題片裏如是描述道:“他們被割掉舌頭,他們被切去牙牀,猙獰的手術傷疤撕裂了他們的臉龐,癌變的噩耗宣佈着他們的死亡……他們曾經都是檳榔的痴迷者,是那顆黑色的果子,將他們帶入了病魔的深淵。”
也正是從那時起,檳榔致癌成了人們的普遍共識。

研究期間,曹雨做過一次針對2000多位調查對象的“檳榔認知程度調查”。在整理結論時,他有兩個很深的感觸:“第一,只要一提到檳榔,人們很自覺地就會想到這種果子致癌;第二,北方人對檳榔其實並不是很熟悉,它的流行範圍更多的依舊是在南方地區。”
基於它的歷史與調查數據,曹雨預測,無論如何,檳榔都不太可能出現遍及全國的大流行。“植物成癮品大範圍擴散的歷史窗口僅出現在16世紀至20世紀中期,這段時間以後,這扇窗口就永遠地關閉了。”
在歌手傅松去世後,各地相應地出台了相關監管措施,有些地方要求“分區域銷售”,有些地方則加強了對檳榔全產業的監管。但如何通過這一顆小小的果子,平衡好行業發展與公共健康的關係,還有較長的路要去探索。
曹雨在《一嚼兩千年》的後記中寫道:“天生萬物,本無善惡,所謂‘毒品’,毒在人心。”而他自己投身於這一成癮性嗜好品研究,“目的在於提升大家對檳榔的認知”,但曹雨也提到,“並不希望大家去嘗試嚼食檳榔,也希望有嚼食檳榔習慣的人早日戒除這種損害健康的嗜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