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年頭,我們還能“刺激”哪些人多生幾個孩子?_風聞
酷玩实验室-酷玩实验室官方账号-2022-10-19 08:36
1990年中央電視台元旦晚會上,表演了這樣一個小品。
黃宏和宋丹丹扮演一對來自農村的夫妻,兩人帶着三個孩子,在城市中一邊東躲西藏,一邊打零工。黃宏給人彈棉花,宋丹丹給人修鞋。

一家五口之所以這麼狼狽,主要是為了躲避超生巡邏隊的檢查。
因為連續超生,早已經被罰得傾家蕩產,為了躲避後續的罰款、也為了謀生,二人才進城做了**“盲流”**。
所謂盲流,按照現在的説法,就是“惡意”進城打工的人員。
不得不説,當年的小品演員,膽子真大。
小品中,宋丹丹説了一句現在的多數年輕人不太能感知到背後冷暖的“生猛”台詞:“生、生!跟你結婚沒消停,結婚四年生仨丫頭片子!”
更可怕的是,二人即將迎來第4個孩子。
要知道,懷胎一次就要10個月。兩人結婚4年,即將生出4個孩子。平均下來,12月生一個孩子。
小品中,宋丹丹抱怨越生越窮、越窮越生,現在懷孕了吃不起水果,以後想吃糠都吃不上。
黃宏回了一句很寫實的台詞:吃不吃得上糠,你不用管,“你現在主要任務是給我生兒子,知道不?”
第4個孩子馬上要生了,二人還帶着3個孩子以及謀生的工具繼續“流竄”。
這個轟動一時、廣受好評的小品,名為**《超生游擊隊》**。
小品的創作靈感是,當年在遼寧省羣眾藝術館工作的段小潔(黃宏的妻子),在街頭看到懷裏抱着、手裏牽着小孩的進城務工的農村婦女,以及報紙上的“瀋陽城開進生兒育女‘游擊隊’”的消息。

當年的喜劇,就是這麼簡單。**真事已經夠戲劇性,那就按照真事去演。**這一年,全國總人口只有11.6億,出生人口卻高達2391萬人。甚至於,出演之時,30歲的宋丹丹真的懷着身孕。
所以黃宏當時就認為,這個小品肯定火,因為從裏到外,都是真實。
不過,藝術,多少還是經過了一定美化。真實,往往更加狼狽。
我老家是北方的一個普通農村。僅僅在我們村,我就目睹了很多個“超生游擊隊”。並且,和小品相比,有過之而無不及。
我們村有這樣一個人,我不知道他的大名是什麼。因為,農村普遍認為賤名好養活,平常只稱呼小名,狗兒、驢蛋、糞叉、石磙等等。
有些小名聽起來很奇怪,比如《超生游擊隊》中,黃宏給三個女兒分別取名為海南島、吐魯番、少林寺。
我們村這個人,並不姓黃,但大家都叫他“黃鼠狼”。暫且稱呼他為“老黃”。
老黃一共有7個孩子,前面連續生了5個女兒。

他的大女兒,今年已經四五十歲了。第7個孩子,剛二十歲出頭。聽村裏人説,老黃的妻子生兒子時,跟大女兒同時坐月子。
老黃是我熟知的現實世界中,生孩子最多、也是為了生兒子最執着的人之一。而他只是一個普通的農民。
如果是1990年代上旬,超生嚴打最嚴重的那段時間,出生於農村的讀者,應該和我、和老黃的孩子一樣,都有着一段“奇幻”的遭遇——
以“神秘身份”與計生所人員、與村支書“捉迷藏”。
在我們村,我有很多同齡人,都是在自己家偷偷“超生”出來的。一方面因為住不起醫院、另一方面為了不在醫院留下“案底”,很多人都是在家裏被“熟能生巧”的接生婆給接生的。
因此,很多農村出身的90後,往往有一個“神秘身份”。明明是自己親媽生的孩子,對外卻要説,自己是外地親戚寄養的孩子,甚至是路邊“撿”來的棄嬰。
最提心吊膽的就是,計生所人員、與村支書等人的突擊檢查。一旦確定了**“該流不流”(流產),真的會被“拆房牽牛”**。

我就遠遠看到過,被確定超生的一户人家,家裏的電視機、收音機被查抄,糧倉裏的糧食也被搬走。
不過,當時的農村幾乎家家户户都超生,兩三個小孩都算少的,經常都是四五個。所以,“老鷹”來抓“小雞”時,多數時候都會有人發出預警。實在來不及發出預警,突然被查抄的人家,一般也會嚎啕大哭。
總之,一般出現這種狀況,家裏的大人,就會趕緊把超生的小孩藏在家裏隱蔽之處,或者是農田深處。
我老家不少的90後,在童年很長一段時間就是這樣度過。不少人,甚至到上了學,也沒有户口。
一直以來,都有不少媒體解讀説,農村人“瘋狂”生小孩,原因是農村夫婦在用最小的成本豪賭“只要有一個小孩翻身,全家就翻身了”。
直到現在,還有不少類似評價,越窮越生,越生越窮,不可能翻身。甚至有人説“活該”、“可悲”。

這種言論,或多或少還是在以“肉糜”之心度“棒子麪”之腹。
太遠的事就不説了,就拿解放初期來説。當時全國平均壽命僅35歲,孕產婦死亡率高達1500/10萬,嬰兒死亡率高達200‰。
平均數,只是平均。相對於醫療條件較好的城市來説,農村的情況更加不理想。
我小學同桌的奶奶,一共生了7個孩子,由於營養、疾病、意外等原因,最後活到成年的只有3個。在我認識的老一輩人裏面,生下四五個、五六個孩子,大有人在,但是全部都養活到成年的,並不太多。
糞叉、石磙、栓子、栓柱這些名字很難聽,卻在農村很常見,主要是農村人面對不可控命運時的心理寄託,希望能把孩子的性命**“拴”在人間**,希望孩子能像那些低賤的東西一樣頑強、牢固。
直到現在,農村姓劉的人,也特別受人重視。很多其他姓氏的農民,都希望自己家的孩子能認一個姓劉的人當乾爹,藉此希望把孩子“留”住。畢竟,過去很多農民不識字,劉和留,對他們來説並沒有分別。
畢竟,沒有哪個農村人敢保障自己只生一個孩子,就一定能把這個孩子健健康康養到成年。
直到現在,全國平均壽命已經超過78歲。廣大農村地區的平均壽命,也只有大概68歲。農村的嬰幼兒死亡率還是高於城市。
除了人均壽命、嬰幼兒死亡率等問題,農村人對於生孩子、尤其是執着於生兒子的部分原因,就藏在那句著名的宣傳口號中——
“時代不同了,男女都一樣。”
時代有什麼不同了?
籠統來説,就是從農業時代,向工業時代轉變。
**這個時間節點,可以粗略畫在1984年到1993年。**在此之前,國內的工業水平,和當時農民的營養、醫療水平差不多的低。
很長一段時間,由於工業落後,城市中是沒有“農民工”的工作機會的。
早在1953年7月,中央政務院就發佈了《關於制止農民盲目流入城市的緊急通知》,這也就是小品中“盲流”一詞來源。

到了1958年,《户口登記條例》出台之後,城市中所有生活必需品與供應票證掛鈎,供應票證與户口掛鈎。這就意味着,沒有城市户口,就無法在城市中活下來。
因此,直到1970年代末,幾乎沒有農民可以“盲目流入”城市。《超生游擊隊》播出的1990年,依然如此。
直到1993年,“糧票”才正式停止流通。
這也就是説,過去很長一段歷史,國內的農民仍然和古代的農民一樣,只能務農,沒有別的出路。
而在一個工業不發達的社會的農村地區,人口,就是第一生產力。尤其是男人,和牛、馬一樣,對於農業文明來説,都格外重要。
你連城市都進不去,沒有融入工業文明的機會,怎麼可能靠多生孩子翻身?
生存,是文明的第一要義。

農村多生孩子、多生兒子,就可以創造更多農業生產力,掙更多的“工分”,儘可能保證一家人不被餓死。
甚至,過去,農村女孩經常出現“扶弟魔”現象,也並非所謂的“畸形”心理。
農村的婚姻,是不太能上升到“愛情”這個詞的。不少人都是因為“老大不小了”,在父母催促下,找個家庭條件差不多、年齡差不多的,就一起過日子了。
就像馬有鐵和曹貴英,兩人在一起,並不是自己選的。
男女雙方,往往談不上在正確的時間遇到正確的人,頂多是在不那麼錯的時間遇到不那麼錯的人。
女方在婆家的地位,一方面取決了男方個人品質。一定程度上,還取決於女方的婆家有幾個兄弟,她的兄弟們處在什麼樣的社會地位,以及女孩與兄弟們關係好不好。
真實的柴米油鹽,有時候就是這麼的不美好。
故事的轉折發生在1984年。這一年,全面放開了包產到户,農民不再為了掙“工分”而勞動,主觀能動性得到釋放,糧食產量快速提升。
1984年,全國糧食產量超過8400億斤。這是建國以來國內糧食第一次過剩性供給,第一次實現全國範圍吃上飽飯。
然而,由於供給過剩,糧價開始下跌,“糧賤傷農”促使越來越多的農民改變“面朝黃土背朝天”的宿命,通過收割機、播種機等機器,把自己從農田中“解放”出來,進城務工。
尤其是,深圳等走在改開前沿的東南沿海地區,就成了一代代“農民工”的綠洲。

直到現在,我們村的年輕人外出打工,首選的還是深圳、寧波等地,這些地方至少已經見證了村裏兩代打工人。
不過,並不是所有的“農一代”外出之後,都有能力留在城市。
不少人,完成在城市發光發熱之後,還是會回到老家結婚、生子。他們的孩子,在農村長大,很大一部分還是會重複父輩的命運,成為新的“農一代”。
和父輩相比,新一代的生育觀念、人生軌跡,都沒有太多變化。
因為疫情,我有三年沒回家了。這幾天,和同村的發小聊了一下。
村裏,和我同齡的新一波的“農一代”們,這些年基本都已經結婚生子,並且,普遍都生了兩三個孩子。生四個的,也並不罕見。
畢竟,老家養孩子的成本,並不高。小孩上幼兒園,一個學期1900塊錢。等上了小學,就可以接受義務教育了。

不過,我們村也有不少的同齡人,童年時,會輾轉於老家和父母打工所在城市,兩處求學。或者,像我一樣,家裏砸鍋賣鐵也支持上大學、經歷過“工業文明”的人。我願稱之為“農二代”。
我的很多表兄弟姐妹、高中和大學同學,就和我一樣是“農二代”,他們也基本都受過高等教育。
如今,他們大部分人都在老家所在的城市、畢業學校所在的城市,找到了穩定的工作。他們一個月的收入,比我們父輩種地一年的收入還要高。
可以説,這些“農二代”是比較幸運的,由於受過教育,飯碗不再綁定在土地上,踩着農耕文明的父輩肩膀上,邁進了工業文明。並且,這些人從小感受着多子女家庭氛圍的美好。
我所認識的“農二代”們,普遍已經結了婚,普遍生了2個孩子。**很多人追求的都是一兒一女。**生一個的很少,生3個的也不多。
我所認識的人之中,生育慾望最低的是**“漂族”和“工二代”**。
漂族很好理解,自己還是遊離於城鄉之間的無根之萍,在買房定居並存有一定存款之前,很難有決心和勇氣生個孩子。
所謂的“工二代”,可以視為最早的一代工業人口的後代。“工一代”一般也是來自農村,也有很強的生育慾望,不過,很多人是由於工作壓力大,或者超生了就會丟了“鐵飯碗”,才選擇只生了一個。
相比之下,“工二代”雖然起點更高,但是他們從小就知道所有一切生活必需品的成本都很高。如果不是拆遷户,他們很難靠自己買房安家。
我認識的很多“漂族”和“工二代”,一般都晚婚、晚育,甚至很多選擇不婚、不育(丁克)。
因為生孩子成本真的太高了。
央視新聞在2021年的一項調查顯示,一個孩子從出生至18歲的平均養育支出已佔家庭支出的一半以上。
蘇寧研究院的相關報告預估,養一個孩子從0歲到大學畢業,保守計算也需要46萬元。由梁建章、任澤平等人設立的“育媧人口研究”發佈的《中國生育成本報告2022版》更為詳細:
我國家庭0-17歲孩子的養育成本平均為48.5萬元,其中城鎮家庭約為63萬元,農村家庭約為30萬元。

其實,**在城市裏生養孩子,成本往往比統計的數據更高。**畢竟,父母之愛子則為之計深遠,城市裏的房子,靠孩子自己是很難在婚前購買的。
而農村家庭生養孩子,卻有很多成本是可以“打折”的,比如孩子爺爺奶奶姥姥姥爺看護,是不用給錢的;比如孩子兄弟姐妹、表兄弟姐妹之間的書籍、文具、衣服、玩具等都是可以流轉的,也不用給錢;大一點的孩子給小一點的孩子輔導也是不用花錢的……
所以,有時候,我感覺很多地方現在試行的“鼓勵生育”政策是不太精準的。
比如我鄰座的同事,在上海生完孩子之後才發現,竟然可以領到23萬塊補貼。
有沒有這個錢,他都會生。而他要在北上廣深養孩子,有沒有這個錢,補益都不大。有沒有這個錢,也都很難刺激他生二胎、三胎。
不差錢的人,生孩子更是憑心情的,有沒有這個“九牛一毛”的補貼,都不會帶來情緒波動。
最近熱議的託兒所,的確可以有效調節工作時間和帶娃時間的衝突,也並不是解決問題的根本。
試問,北上廣深也好,新一線、準一線城市也好,有多少年輕人會衝着遍地託兒所,玩命生孩子?
尾聲
近期的大會,首次提出了**“建立支持生育政策體系”**。
縱觀歷史,一個國家也好,一個城市也好,一旦進入城市化、發達化,如同高壓鍋式的環境中,都很難再出現人口增長。
但是,中國的疆土很大,不論是人口還是面積,甚至不同地區的發達程度的參差,都讓我們看起來像一個大洲。
以我的觀察,一二線城市的“漂族”和“工二代”們,是被各種綜合壓力捆綁,他們的生育慾望和潛力,是很難被激發的。
諸如一次性給20幾萬、落户買房優惠、孩子三歲前每月領生活費等等這些補貼,實際效果,大概等同於從駱駝背上拿下來一小把稻草。能感覺到,但是感覺不太大。
至於“根”在農村的“農一代”、“農二代”們,本來就有生育多個子女的打算。並且,也有更大的動力再生一兩個。
如果不是為了“生育機會公平”,而是為了“生育結果”考慮的話,各地政府在執行時把更多的生育政策傾斜到“農一代”、“農二代”們,或許是個不錯的選擇。
真的,強扭的瓜不甜。與其要費這個力氣讓生不動的人硬生,不如順水推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