臨機應變決成敗——讀《三國志》之二_風聞

    陳壽（233年—297年）在《三國志-蜀志-先主傳》的文末對劉備作如是評價，劉備“堅毅寬厚，知人重才……臨機應變的才略遜於魏武帝，因而疆域也較狹小；然而劉備百折不撓，始終不肯屈服於魏武帝，究其原因，恐怕在於劉備估計到魏武帝的氣量必不能容得下自己，他這樣做並不只是為了爭得利益，而是姑且藉以躲避災禍吧。”

    此評的基點完全建立在劉備與曹操的對比上，看得見的成就差別呈現在疆域大小，看不見的個性差異反映為一項重要才略——臨機應變的本事。雖説以己之心度人之腹乃常情，但是對一個要幹大事的人來説那是嚴重缺陷。因此，我對此評的理解是，百折不撓的精神最多能解決的是創業者的生存問題，而臨機應變的能力更多地決定成敗。

（一）

    劉備的臨機應變本事是怎樣的遜於曹操呢？二人從孃胎的起跑線上就有了實質性的差距。

    《魏志-武帝紀》開篇就説，曹操小時候，機靈聰敏，善於隨機應變。《魏志》的大部分內容在陳壽48歲那年開始整理三國史事就已流佈於世，此時蜀漢已亡國十餘年，蜀漢不設史官，沒有官方的歷史文獻，好在陳壽是蜀人，他費了些工夫收集資料編撰《蜀志》，因此《蜀志》較能體現陳壽客觀公允的歷史觀。

    《蜀志-先主傳》載道，少時，劉備不很喜歡讀書，愛玩狗馬、聽音樂、穿漂亮衣服。寡言少語，善於謙虛待人，喜怒不形於色。嗜好結交豪俠，年輕人都爭相附就他。

    這段記載一字未提應變能力之事，卻道破劉備屬於比較內向的個性，而且在學習方面不努力。喜怒不形於色，表明劉備有一定的城府，雖也能算是應變能力的組成部分，但若遇上城府更深的對手，大概率是要居下風的。所以，喜怒不上臉充其量只是避害謀生的手段罷。

    劉備雖能喜怒不形於色，但畢竟缺乏足夠的臨機應變，因此當機會來時，他屢屢錯失而不得志。

    劉備的“第一桶金”來得有些蹊蹺。據載，劉備年約二十時，中山國有幾個富商曾到劉備的家鄉涿縣（今屬河北）販賣馬匹，他們一見到劉備就頓感特異，送給劉備很多錢財，劉備因此得以聚合人馬。漢靈帝末年，黃巾軍起事，天下大亂，劉備抓住機會快速崛起。

    可是機會當前，劉備發展得並不順利，因為與同僚相處不愉快等原因，多次棄官走人。直到他與徐州結緣，事業才有所起色。話説那年，已位列省部級高幹之列、手握朝廷重兵的曹操征討徐州，徐州地方“一把手”陶謙緊急邀請青州刺史田楷和非高級將領的劉備前來救援。陶謙把四千丹楊兵補充給劉備，劉備於是離開田楷歸附了陶謙。陶謙表舉劉備為豫州刺史，駐紮小沛（今江蘇沛縣），劉備算是因戰事需要而臨時被破格提為市長級別了。

    陶謙病危，對下屬糜竺説：“除了劉備，別無人能定安徐州。”陶謙死，糜竺率領州人迎接劉備，劉備不敢答應。有人就對劉備説：“現在漢室衰微，天下動盪，建功立業，就在今日。鄙州富庶，户口百萬，想委屈使君執掌州事。”劉備説：“袁公路（袁術）近在壽春，他家四代人中有五人做公輔，天下歸心，您可以把徐州交給他。”

    劉備推脱實非謙讓，而是實力不夠。這時多虧北海國相孔融一番慷慨陳詞，幫劉備找到了自信，讓劉備抓到了這最後的天賜良機，否則三國的格局將完全是另一番樣貌。孔融當時這麼對劉備説：“袁公路豈是憂國忘家之人？墳中的朽骨，何足掛在心上！現在的實情是，百姓擁戴賢能。上天給您您不接受，後悔莫及。”

    劉備做了徐州牧。建安元年（公元196年）袁術來攻劉備。曹操為了拉劉抗袁，表舉劉備為鎮東將軍，封作宜城亭侯。不論是徐州牧，還是鎮東將軍，這些借來的光環始終未能將劉備置身於中央舞台，而曹操此時已悄無聲息地展開了“挾天子令諸侯”的大手筆。

（二）

    劉備曾在曹操那裏混飯吃。二人短暫的交集中發生過一個十分有名的故事，就是民間傳説的“煮酒論英雄”。劉備與曹操面對面在公開友好的氣氛下做一番較量，按理説，這是最能展示二人應變能力高下的。

    小説《三國演義》可能是出於拔高劉備光輝形象的某種需要，濃墨重彩描畫了這場大戲，話説了一段在官渡之戰前，掌控朝局的曹操以酒宴試探劉備是否有稱霸天下的野心，最終被劉備巧言瞞過的故事。

    更接近史實的《蜀志-先主傳》對此的記載卻完全不是這樣。

    史載，劉備被呂布打敗，隨後歸附了曹操，曹操厚待他，讓他做了豫州牧。曹操親自東征生擒呂布，解救了先前被呂布捉去的劉備妻兒。曹操又表舉劉備為左將軍，更加厚重禮待劉備，出則同車，坐則同席。看到此處，又想起陳壽的評語提到的“劉備估計到魏武帝的氣量必不能容得下自己”，感覺劉備是否一開始就多心了。

    接着是，漢獻帝的舅舅、車騎將軍董承接受獻帝藏在衣帶裏的密詔，要殺曹操。劉備悶在心裏（估計劉備已經得到了風聲）。這時曹操不緊不慢地對劉備説：“當今天下的英雄，只有你劉備和我了。袁本初（袁紹，此時袁術已死）之流，不足掛齒。”劉備正吃着飯，聽到這話，慌得湯匙筷子都掉在了地上。

    這就是歷史上的所謂曹操對劉備的“論英雄”之事。從史書的描述來看，劉備當時可能又興奮又害怕吧。董承東窗事發之時，劉備正好替曹操出征在外，但他與曹操友誼的小船翻在了這趟陰溝裏。200年，曹操征討劉備，俘獲劉備多災多難的妻兒，同時活捉了劉備的好兄弟關羽。劉備則跑去了袁紹那裏。經官渡一戰，曹操擊敗了袁紹，劉備又跑去了荊州劉表那裏。

    臨機應變很像是一位優秀演員的必備養成，就是演員應對劇情反轉的能力。然而，歷史和現實中，劇情反轉來得太突然，太猛烈，身上沒幾把刷子的人不僅難以接住戲，還很容易遭打臉。

    不久，曹操南征劉表，劉表一命嗚呼，其子劉琮襲職，派人向曹操請降。諸葛亮建議劉備攻打劉琮佔有荊州。劉備説：“我不忍心這麼幹。”話雖説“不忍心”，下不了乾的決心恐怕才是真。

    於是，三十六計走為上策，劉備帶着荊州一眾人等和物資大撤離。由於隊伍比較龐大，一天只能走十幾里路，有人對劉備説：“應該快速前進保守江陵，現在雖然擁有很多兵民，但是具有戰鬥力的很少，假若曹操追兵趕上，怎麼抵抗？”劉備説：“成就大事當以人為根本，現在人們都歸附我，我怎能忍心拋棄他們獨自離去呢！”説的意思大概也是“不忍心”吧。

    然而，當曹操率精鋭騎兵五千人在長坂追上劉備時，劉備撇下妻兒，與諸葛亮、張飛、趙雲等數十人騎馬逃脱，跑到漢津幸好碰上關羽的船隊，得以渡河。

    此之謂，脱掉衣服，一身輕；提高臨機應變的本事，還需捨得臉面。

    看到《吳志-魯肅傳》記載了一件有趣的事。原文説道，原先益州牧劉璋法紀廢弛，周瑜、甘寧都勸孫權奪取蜀地。孫權徵求新妹夫劉備的意見，劉備內心想自己佔有蜀地，便假惺惺地回答説：“我與劉璋同為宗室，仰仗祖宗的在天之靈，扶助漢朝。現在劉璋獲罪於您，我很不安。我不敢聽到您加兵於他的消息，望您多加寬宥。如果我的請求不被接受，我就披散頭髮隱居山林。”後來劉備向西用兵攻打劉璋，留下關羽鎮守荊州，孫權説：“這個狡詐的東西竟敢給我耍花招！”

    劉備偶有上佳表演。只可惜，輸多勝少，運氣很快用盡。

    《晉書-宣帝紀》中記載，司馬懿還替曹操打工時，他曾對曹操説：“劉備以欺詐俘獲了劉璋，蜀人並不歸附他。”此話道出了蜀漢快速覆滅的一個內在原因，一時佔得地利而未能獲得長久人心。

（三）

    為何未能獲得長久人心？這個問題無疑是複雜的，卻可以從個別具體的史事中窺得一鱗半爪。

    劉備重視人才不假，但真實的劉備可能更看重自己的臉面，這一而再、再而三地成為他臨機應變時的一大硬傷。

    《蜀志-龐統傳》記載的一則故事就很能説明問題。

    史載，益州牧劉璋與劉備相會於涪縣（今四川綿陽），謀臣龐統為劉備獻計説趁機捉住劉璋可坐定益州。劉備説：“剛到人家的地盤，恩德和威信還沒有建立，這樣做是不行的。”劉璋回來成都，劉備當替他北征漢中，龐統又建議劉備攻取成都。劉備這回依計而行，一路所向披靡。

    大功告成後，劉備在涪縣大會士眾，置酒作樂。劉備對龐統説：“今天的宴會，真是快樂呀。”龐統説：“攻取人家的地盤卻引以為樂，不是仁義之師啊。”劉備已經喝醉了酒，大怒道：“周武王討伐商紂，前歌後舞，難道不是仁義之師嗎？您這話説的太無道理，應該趕緊滾出去！”龐統於是猶猶豫豫，且行且止地離開了宴席。

    劉備不久感到失態而後悔（後悔當眾“露底”了吧），叫人把龐統喊了回來。龐統回到原先的座位上，並不回頭向劉備表示歉意，而是裝作去了趟廁所後回來一般，坦然自若地吃肉喝酒。

    劉備若是善於應變，又有足夠的氣量，他可以比龐統做得更像啥事都沒發生過那樣。可是，劉備愣是不能從剛才的不快情緒中走出來，他硬是要追問人家一句：“剛才的談論，過失在誰？”龐統回答説：“君臣都有過失。”劉備大笑，宴飲歡樂仍象開始時一樣。

    貪圖這點快意，劉備是笑得太早了！劉備應向龐統叩首並致歉説道：“過失完全在我！先生您所言字字都是為我考慮！我愧對您和眾弟兄啊！從今以後……”如果有這樣的臨場應變表現，順帶着以德服人，我看劉備就不會遜於曹操了。

    過於愛惜自己的人，往往容易衝動，情緒一上來，就跟變了個人似的（其實是現原形），行事也變得一根筋起來，不撞南牆是絕不肯回頭的，此時的應變能力不再以有多少而論了，而是一個能捅出大窟窿的負數。《吳志-諸葛瑾傳》中記載的一段事故就屬此典型案例。

    諸葛瑾是諸葛亮的哥哥，當時為東吳方面的政要。劉備稱帝后即要伐吳，孫權公開求和，諸葛瑾於是致信劉備説：“忽聞陛下發兵到白帝，恐怕陛下是聽了謀臣所謂吳王侵奪此州（指荊州），殺害關羽，兩國仇大恨深，不應答應吳王求和的意見而決計的，在我看來，這是屬意於小事，而忽略了大端。我試為陛下提示一下事情的輕重及大小，陛下如能抑制一下情緒，消減一下怒氣，思考一下我諸葛瑾下面一番話，主意便可立即拿定，用不着再去詢訪羣臣。陛下認為關羽之親比之先帝如何？荊州之土比之天下孰大？如果説都該仇恨，那麼應當何先何後？弄清這幾個問題，易如反掌。”

    結果，實在不幸。（完）

補  記

    完字上映後，忽然覺得還有重要的背景情況需要做一補充交代。若有人好奇地問，諸葛瑾上場了，其弟諸葛亮怎麼沒能就近發揮勸阻劉備的作用呢？要知葛亮當時的情況卻記載在《蜀志-法正傳》中。

    《法正傳》中記載道，劉備稱帝后，準備東征孫權，為關羽報仇。羣臣多次勸阻，劉備一概不聽（此處羣臣當然包括諸葛亮在內）。章武二年（222年），大敗，劉備還住白帝城。諸葛亮嘆息説：“法正要是還活着，就能夠阻止主上對東吳用兵；即使對東吳用兵，也必不至於一敗塗地了。”

    法正何人？可以説，此人生前一度是劉備最為仰仗的人。據史載，法正，扶風郿縣（今陝西眉縣）人。建安（196—220年）初，天下大飢，法正入蜀依附劉璋，過了許久當上新都縣令，後來又代理軍議校尉（低級武官）。他既不被劉璋重用，又為客居蜀地的同鄉們所誹謗，被指斥説品行不端，所以很不得志。當地的一位陰謀野心家、時任益州別駕（秘書）的張松與法正較好，他一想到和劉璋在一起幹不出什麼名堂，常常暗自嘆息。後來，張松先是説服劉璋與曹操一刀兩斷轉向與劉備結好，再後來，張松建議劉璋派法正去聯絡劉備，然後劉璋就沒有了後來，法正等人與劉備裏應外合把劉璋幹掉。

    從此，法正深得劉備歡心，被任命為蜀郡太守、揚武將軍，在外是京畿地區的首長，在內是劉備的主要謀士。其地位可以説超過了諸葛亮。法正揚眉吐氣了，一餐之恩必定酬謝，小怨小恨必定報復，擅自誅殺了好幾個詆譭過他的人。有人對諸葛亮説：“法正在蜀郡太專橫霸道、肆無忌憚了，您應該報告主公，限制一下他的作為。”諸葛亮自知不可行，回答説，當初主公受到曹操和孫權兩面夾擊壓迫，進退兩難，“是法正出現以後，才是主公象長了翅膀一樣自由翱翔，不再受別人控制，怎麼能禁止法正，讓他不按自己的意願行事呢！”

    219年秋，劉備做了漢中王，法正被任命為尚書令、護軍將軍，但次年（220年）就去世了，時年45歲。劉備一連好幾天都為他的去世傷心流淚。

    劉備的運氣到此用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