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兒婦科”門診一號難求！女孩們怎麼了？_風聞

　　發展兒童和青少年婦科已是當務之急，設立小兒婦科門診和病房僅僅是開始。

　　撰文 | 汪航

　　從事婦產科臨牀30多年以後，北京大學第一醫院（即北大醫院）主任醫師尹玲開始“抱着書出門診”，她唯恐自己因專業知識不全而延誤了患者的病情。

　　尹玲出的門診叫“少兒婦科”，這是北京市首家由三甲綜合醫院開設、面向小兒和青少年的婦科門診。今年6月25日開診以來，每週六上午固定接診20～30個患者。尹玲的每次門診都一號難求，診室外，不斷有人請求加號。

　　月經不調、性早熟、性發育異常……近些年，尹玲發現，兒童、青少年患婦科病的人數在不斷增加，疾病種類也越來越複雜多變，成立少兒婦科門診，就是為了解決患婦科病的未成年人的就醫問題。

　　看婦科門診的未成年人越來越多

　　尹玲明顯地感受到，被婦科疾病困擾的患兒在不斷增加。以前，她看40個婦科門診可能會遇到一兩個18歲以下的未成年患者，而最近四、五年，這一數據翻了好幾倍，有時候一上午就能接診五、六個患兒。

　　尹玲分析，少兒婦科發病人數增加與社會生活的發展變遷有關。“近些年，青少年思想更加解放，接觸新鮮事物的時間不斷提前，容易形成不良的飲食和生活習慣，加上孩子的內外生殖器尚未發育成熟，容易遭到外界病原體的侵襲，也增加了感染性疾病發生的概率。”

　　尹玲與少兒婦科患兒（圖片由受訪者提供）

　　以近些年備受家長關注的“性早熟”為例，尹玲告訴“醫學界”，遺傳、飲食、疾病及接觸塑料製品等，都是引發性早熟的因素，一般表現為8歲前出現乳房發育、10歲前月經初潮。如果不及時治療，會影響女性的身體發育及心理健康，還與她們成年之後生殖功能的預後相關。

　　臨牀上，許多家長對性早熟存在一些錯誤的觀念和認識誤區。有家長認為性早熟的兒童只是比同齡人生長得更快，根本不需要治療。也有家長走向另一個極端，一旦發現孩子有任何發育快的表現，便開始焦慮，甚至盲目地給孩子注射性激素抑制劑。

　　事實上，性早熟是一種常見的兒童內分泌系統疾病，要經過查激素、測骨齡、做彩超等一系列檢查才能確診。

　　尹玲接診過一位9歲的患兒，在其他兒童醫院就診時，兒科醫生告訴家長孩子發育了，半年到一年就有可能來月經，建議打抑制生長發育的針進行干預，但抑制卵巢發育的同時也會抑制身高，之後還要再打生長激素，治不治療？家長犯了難。

　　經過檢查，尹玲發現女童並沒有明顯的過早發育，性早熟特徵不明顯。她叮囑家長不要亂用藥，做好定期複查，併科普了女童5級發育的具體表徵。在尹玲看來，認為性早熟不是病，或者對此過度緊張、盲目治療，都是錯誤的。

　　她解釋，部分性早熟是其他疾病的表現，比如中樞神經系統病變、生殖系統疾病等往往是以性早熟為最先發生的症狀，所以要引起重視。但也不是所有的性早熟都需要治療，也有假性的性早熟，雖然生長快速，但不影響預期身高，是否治療需要看檢測結果。

　　這也是“少兒婦科”與其他專科的不同。尹玲説，碰到少兒婦科的問題，有些兒童專科醫院會建議去找婦科看，可又有部分婦科醫生説兒童的病看不了，還有的醫生不知道對兒童患者如何開藥，使得一些患兒病情反覆、加重，最終難以治癒。

　　尹玲接診過一個6歲的外陰陰道炎患兒，她從3歲開始出現症狀，曾在多家兒童醫院及綜合醫院就診，至今仍無法根治。“家長很沮喪，孩子做了那麼多檢查，已經對醫院產生了牴觸心理，連分泌物都是由媽媽在家裏給她取。但這個病剛開始只是個簡單的炎症，大多數情況與局部清潔不到位有關，如果規範治療，不至於到後來這麼被動。”

　　對5歲以下的幼女來説，外陰和陰道解剖生理特點使其抵抗能力弱，容易遭細菌入侵，陰道異物或不良的衞生習慣也容易引起感染。在和家長反覆溝通後，尹玲分析，患兒之前在其他醫院可能沒做詳細檢查，造成病因不明，無法對症治療。她還強調，這種情況下，還要警惕幼女是否有被性侵的可能。

　　門診中，以上這類情況並非個例，甚至尹玲身邊很多同事、朋友的女兒出現疑似婦科疾病後，也不知道去哪兒看，經常有患者向她抱怨，“醫院有小兒外科、小兒眼科，為什麼沒有一個專門的地方來解決未成年女孩看婦科病的問題？”

　　不是成人婦科的“縮小版”

　　少兒婦科的全稱為“小兒及青少年婦科學”。今年6月4日，尹玲提交了成立“少兒婦科學組”和開設門診的申請，不到20天就獲得了醫院批覆，她開始作為牽頭人，籌劃相關事宜。6月25日開診當天即接診了26位患者。

　　2022年6月25日，少兒婦科團隊首次出診（圖片由受訪者提供）

　　據尹玲介紹，少兒婦科門診涵蓋從出生到18歲間所有與婦科相關的問題。我國每年約有1800萬新生兒，出生缺陷約佔5.5%，對此，少兒婦科門診提供包括兩性畸形、生殖腺發育異常等染色體疾病的診療。此外，隨着新生兒生殖器官及內分泌激素變化，女孩性發育逐步走向成熟，少兒婦科還將解決女孩在幼女、女童、少女等時期出現的各種不同婦科問題。

　　尹玲告訴“醫學界”，各年齡段女性均容易發生感染性疾病，如幼女外陰炎、盆腔炎性疾病、小兒泌尿系感染等，小陰唇粘連、幼女情感交叉擦腿綜合徵等疾病也與感染相關。後者是一個病因不明的綜合徵，發作時兒童通過擦腿或反覆用手或其他物件摩擦外生殖器引起興奮，這種運動行為障礙在兒童中並不少見，女孩則更多見。

　　在少兒和青少年女性中，還有生殖系統腫瘤、內分泌疾病、HPV疫苗接種、少女妊娠及性騷擾、性犯罪、性虐待等問題也在少兒婦科的覆蓋範圍內。

　　北大醫院的少兒婦科門診開診近4個月來，門診累計接診860餘人次，每週六上午的20個預約號都被早早掛完。尹玲説，少兒婦科的病人有很多特殊性，所以希望給每個患兒多分配些診療的時間。“一是患兒的年齡跨度大，二是存在一些特殊的疾病譜，不能將其看作成人婦科的‘縮小版’。”

　　這是因為，“少兒和成人在婦科診療理念與方式上存在根本不同。”尹玲解釋，小兒及青少年生殖器官和內分泌水平處於不斷成熟的動態變化過程中，病因比成人更復雜，這對醫生在診斷、用藥和手術治療等方面提出了更高要求，需要綜合考慮患兒的生活質量與生殖健康。

　　以最基本的問診環節為例，她告訴“醫學界”，自己以往在成人婦科出診時，基本不用考慮醫患間的溝通問題，問診、檢查、治療環節已經流程化，過程一般比較順利。但少兒婦科門診相對複雜，多數患兒有了隱私意識，比如青春期的孩子做檢查時會強烈要求家長出去，有的孩子對婦科查體很牴觸，所以需要花費大量時間去解釋溝通。

　　在少兒婦科門診，月經不調是最常碰到的疾病，與成年女性不同的是，未成年人的病因更加複雜，性發育異常、生殖器官發育畸形、內分泌疾病等，都會造成月經不調，如果不找準病因，容易延誤病情，耽誤患兒的生長發育和生殖健康。

　　治療上與成人婦科相比同樣存在差異。比如，女童生殖器官腫瘤這類手術，以往多由小兒外科進行，但由於專業性所限，難以兼顧好卵巢功能保護，甚至曾有醫院因不認識女童生殖器官，錯把輸卵管當闌尾切除了。

　　少兒婦科門診成立後，尹玲希望能改善診療上的種種問題。除了診療外，她在門診中做的最多的一件事是——性科普教育。

　　在尹玲看來，少兒婦科疾病幾乎都是生理與心理的雙重疾病。她做過一項統計，近十年來，他所在的北大醫院婦產科有300多例18歲以下的患者接受早中孕期終止妊娠手術，因各種婦科腫瘤做手術的患兒也超過了300例。

　　她説，“這個數字已經不低了，未成年人發生意外懷孕或非意願妊娠的情況越來越多，成為社會問題，並帶來很多影響身心健康的後遺症。少兒婦科腫瘤的發生也多與環境污染、內分泌失調、精神壓力等原因密切相關。”

　　在門診中，尹玲要教家長認識女孩在不同時期的生理特徵和護理技巧，告訴青春期少女今後第一次性生活前要打HPV疫苗以防止宮頸癌。在她接診過的少兒婦科病例中，大部分家長雖然情緒緊張，但都願意配合治療，患兒預後較好。但也有家長存在就醫困惑，曾有性早熟患兒的家長擔憂，藥物治療會不會抑制孩子的性器官發育從而不孕不育？事實上，性早熟治癒後，性器官發育會恢復到正常水平。

　　每次碰到特別焦慮的家長，尹玲都會反覆強調，“女性從出生後就應該關注婦科健康，每年常規體檢時，也應檢查婦科。科普宣教和診療一個都不能少。”

　　少兒婦科發展需要更多支持

　　尹玲作為資深的婦產科醫生，擅長診治宮外孕、卵巢囊腫、子宮肌瘤等多種婦科病，但對於少兒婦科門診，她坦言自己是“摸着石頭過河”。

　　對大多數婦產科醫生來説，少兒婦科是知識盲區。醫學院校的教科書裏沒有相關章節，進入婦產科也不會接受少兒婦科相關知識的系統培訓。雖然自己有多年臨牀經驗的積累，但尹玲還是認為，“必須從頭補課，主動學習”。

　　在門診開設前，她曾尋遍《小兒與青春期婦科學》《兒童及青少年婦科學》《實用女性生殖內分泌學》等學科專著，組織團隊成員一起學習討論，開診後也會經常拿着教科書去出診。

　　尹玲介紹，國外的少兒婦科發展迅速，北美等地均建有相關協會組織，在學術會議、專科雜誌和臨牀診療等領域積累了豐富的經驗。

　　“醫學界”梳理發現，國外的少兒婦科發展迅速。早在1939年，匈牙利一位醫生率先從事女性兒童生殖器官生理和病理學研究，同年建立了小兒婦科學；1942年，美國專門研究兒童婦科疾病的Schaufflor出版了第一本書籍《小兒婦科學》；德國慕尼黑從1978建立小兒婦科學後迅速成為世界小兒婦科研究和治療中心。

　　除了發展較早外，少兒婦科在國外蓬勃發展，與各種學術團體、專科醫院、聯盟組織積極參與有關。北美兒科和青少年婦科學會成立於1986年，至今仍堅持每年召開一次臨牀和研究年會，成員數量不斷增加，其官方期刊《兒科和青少年婦科雜誌》於1987年出版了第一卷，並繼續涵蓋亞專業領域的基礎科學和臨牀研究。

　　而在國內，目前僅有20多家醫院開設了少兒婦科門診，數量少且步履艱難。2000年至今，除浙江大學醫學院附屬兒童醫院等少數醫院堅持全日制少兒婦科門診外，大多數醫院都流於形式或未能堅持。

　　尹玲分析：“少兒婦科的診療涉及泌尿外科、臨牀營養科、內分泌科等跨學科的專業，還與遺傳、腫瘤、社會學、心理學、人口學、性學和教育學等多個領域相關，有一定的專業准入門檻，如何以獨立學科生存發展下去，是一個現實問題。”

　　即便有決心克服阻礙、想要做出一番成績，包括尹玲在內的多數醫生也是以兼職身份開展這項工作，而不是少兒婦科的專科醫生。她曾在開診前問過團隊中的年輕醫生是否想“全職做這件事”，多數醫生都不太情願。

　　尹玲對此也表示理解，“和我不太需要考慮自己的出路不同，年輕醫生面對的，是一個起步晚、前景未知的專科領域，需要多方努力才能堅持下去。”

　　國內少兒婦科的早期倡導者之一、浙江大學醫學院附屬婦產科醫院原院長石一復曾多次發文，闡釋兒童和青少年婦科的特殊性及其社會價值，呼籲要重視學科的建設工作。

　　他在文章中多次提到，發展兒童和青少年婦科已是當務之急，設立小兒婦科門診和病房僅僅是開始，還要加快人員培訓和成立專業組織，開展醫療、教學、診療共識、流行病學調研等工作，儘快與國際接軌。

　　這也是尹玲下一步計劃做的事，她想把全國從事少兒婦科門診的人聚在一起，形成合力，共同發展這一專科領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