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天烽火 開城枕戈——衝過“絞殺戰”的空中封鎖_風聞
外交官说事儿-外交官说事儿官方账号-让更多人了解有血、有肉、有情怀的中国外交官2022-10-26 21:36
作者:楊冠羣 1950年調入外交部,1951-1954年派往朝鮮,在志願軍停戰談判代表團工作;歷任中國駐阿富汗大使館隨員、國際關係學院和外交學院講師、外交部美大司副處長、中國駐紐約總領事館領事、中國駐華盛頓大使館一秘、中國駐泰國大使館參贊、常駐聯合國亞太經社會常務副代表等職。
1951年秋的一天,剛從天津出差回來,一步出北京車站,迎面走來了外交部交際處處長王倬如。他把我拉到一邊,輕聲對我説:“李部長那裏需要人,組織上決定派你去,你馬上做好準備。”聽罷,我又是高興,又是緊張。高興的是,能夠參加嚮往已久的抗美援朝,緊張的是,那是一個炮火連天的戰場,此去······
一行10餘人,都是外交部幹部。軍令如山倒,沒有動員會,也沒有學習班,匆匆交代了工作,做了鑑定,告別了同事,兩天後便從北京啓程了。臨行前,我找了一個本子,請幾位領導為我留言勉勵,又把一本珍藏了多年的英漢大字典留給處裏的同志們使用,這是我擁有的唯一值錢的財產。
在瀋陽停留了一天。軍服廠為我們連夜趕做了呢制軍服,有點像出國置裝,但卻不是為了穿着去出席外交宴會,而是參加板門店的軍事談判。等待制衣的期間,我約了兩名熟友,同去電影院看了《白毛女》,以激勵自己的階級意識,和堅定同朝鮮人民同仇敵愾的決心。沒有人組織。
到了安東(丹東)氣氛便截然不同。路人稀少,大部分商店也關了門,窗户玻璃上全貼了“米”字形的防震紙條;大樓上架起了一挺挺高射機槍;市內行駛的也都是軍車,一片戰備狀態。晚飯後,開來了一輛蘇制“嘎斯”敞篷中型卡車,是來送我們過江的。我們依次上了車,靠着左右兩邊欄板坐下,部分同志坐在車廂中的行李上。車子開動了,沒有人送行。我們默默地向祖國告別,祝福它永享和平和繁榮。我想,我們一定會回來的,“您忠誠的兒女離不開您呀”。

美機轟炸鴨綠江大橋
(網絡圖)
汽車向江邊開去,幾分鐘後,在暮色朦朧中,一座巍峨的鐵橋赫然聳現在眼前。沒有疑問,這便是中朝交通咽喉——鴨綠江大橋。汽車在橋上徐徐通過,一根根鋼樑越頂而過,橋下江水奔騰。此時,不知是誰建議高唱一曲“雄赳赳,氣昂昂…… ”但帶隊的同志卻請大家保持安靜,他的提醒使大家很快回到理智。歌聲是會引人注意的!大家默默地坐着,內心仍是激動不已。

鐵道兵團第二師部隊,為確保後方鐵路運輸暢通,在鴨綠江上架起便橋。(網絡圖)
車到橋中,頭上鋼樑突然不見了,腳下也好像一下子懸了空,我們的汽車不再是行駛在鋼板橋面上,而是用長木搭起的支架上。原來,橋已被炸斷,部分墜落江中。車離對岸越來越近,前方是一片漆黑,回首北岸則是一片燈光。幾道轉動的探照燈光直插天邊,宛如警惕的眼睛,注視着夜晚的天空。
車到朝鮮的新義州,迅速地通過了市區。黑暗中沒有看得很清楚,只是感覺地面上一片廢墟。出了新義州,走了一段,突然空中出現了4盞“天燈”,徐徐下降。司機沒有理會,反而開足馬力,向前奔去。藉着這4枚照明彈的亮光,我第一次看清了周圍的景象:毀損的樹木、倒塌的房屋、燒焦的汽車,還有東倒西歪、炮口朝地的坦克。
坐在顛簸搖晃的車上,不免又想起江北和平的家園。正出神間,忽聽得一聲巨響,前方上空閃現了一團火球,接着爆裂成無數小火團紛紛落下。這些帶着橘紅色火焰和氣味沖鼻的黑色油污,粘在樹木上,樹木燒,粘在房屋上,房屋着,頓時一片火海,照耀得如同白晝。我似乎意識到這是久聞其名的凝固汽油彈。
在這緊要關頭,司機沒有停車,反而猛踩油門,七拐八彎,機敏地繞過落在公路上燃燒着的火團,衝過了落彈區。那時,如稍一不慎,車輪粘上了油塊,我們的汽車也就報銷了。在短短的幾分鐘裏,我們被汽車甩得七歪八倒,滾成一團,卻安全地通過了第一次考驗。
車輪不斷地滾動,汽車漸漸地進入山區。為了人員安全,司機捨棄了大路,插到一條三級公路上。公路路面較窄,只有上下兩個車道,對面駛來汽車時,只好相互把大燈熄滅,側身而過。一路上有不少翻落山澗的汽車,都是因路窄、彎急、人躁造成的。汽車爬到高處,回頭看後面的車隊,只見黑暗中一個亮點接着一個亮點,猶如一條金蛇遊行於大山之中,蜿蜒數十公里。如果不是戰爭環境,這倒是一幅賞心悦目的汽車夜行圖。

1952年,美機狂轟濫炸志願軍總部駐地的檜倉金礦。(網路圖)
在嚴密的敵方空中“絞殺戰”封鎖下,能比較自由地驅車前進,要歸功於我們的保護神——沿途的民兵崗哨。過江以來,一幅“人民戰爭”的壯麗畫卷就逐漸展現眼前。公路上,每隔數公里,即有一個對空警戒哨。敵機一臨空,他們就鳴槍告警。就像古代中國長城上用烽火報警一樣,槍聲陣陣往下傳,因而美機每到一地,地面上總是漆黑一片,而在飛機攻擊不到之處卻是歡騰的車流。英雄的司機們就是這樣同世界頭號空軍強國玩着捉迷藏的遊戲。當然有時也要付出生命的代價。正是在這種環境下,我們入朝後學的第一句朝語便是“bin ji yi suo?”(有飛機嗎?)如果崗哨的回答是:“bin ji op suo”(沒有飛機),便可大膽開燈前行。

1954年,“三八”國際婦女節我方人員與朝鮮姐妹合影。(《外交官》圖)
值得大書而特書的是,這些崗哨大部是婦女和老人。為了運輸車隊的安全,他們日歇夜作,甘冒生命危險,擔任警戒。在和平環境下,過着花天酒地、燈紅酒綠的“夜生活”的人們,怎能理解?我們警惕地聽着崗哨的槍聲,車燈時亮時滅,兼程而行。似乎戰爭就是那麼回事。
到了半夜,人已睏乏,汽車又把大家搖得昏昏欲睡。瞬時間,上空傳來了急促而清脆的嗒、嗒、嗒聲。大家為之一驚,汽車馬上就靠邊停下。“快下車”一聲令下,我即翻過欄板,踏在汽車輪胎上,一溜煙地跳下了車。我從沒有爬卡車的“鍛鍊”,連自己也覺得奇怪:身手竟有那麼敏捷。大概是求生慾望所驅吧。我們分散蹲在草叢裏,只聽見飛機沉悶的引擎聲由遠而近,機翼不斷地吐着火舌。我們並未捱打,看來掃射漫無目標。大概是飛行員不把子彈打光、炸彈扔掉,無法回去交賬吧!
沿着公路又風馳電掣地行進了幾十公里。司機要休息,我們也下車各行其便。夜深人靜,秋風蕭瑟,我把衣服緊了緊,打開水壺喝了幾口水。環視四周,風清月朗,羣山起伏,我們的歇腳處正是一條深深的山溝,前後是聳立的巖壁,公路順着溝壑盤旋而上。一位中年同志煙癮忍不住,便擦了一根火柴。煙還未點着,公路另一側兩道閃光,接着兩聲震耳欲聾的巨響,山鳴谷應。我們暴露目標了!這兩發火箭炮便是命令。大家飛似地爬上了卡車,司機迅速地把我們撤離了現場。等美機轉了一圈回到原地,我們早已遠去。

朝人民軍司機,攝於開城火車站
(《外交官》圖)
黎明時分,到了志願軍的一個兵站。匆匆地吃了點飯,我們被帶進了一個大山洞。洞裏光線微弱,空氣污濁,鼾聲如雷。通道兩側的地上鋪了一層厚厚的稻草,那便是我們的“牀”。我摸到一個足以睡下一個人的空位,倒頭便睡着了。
醒來時,已是下午2時。走出山洞,一陣陣清風拂面吹來,陽光刺眼。望向遠處,藍天白雲,蒼山青松,我才發現兵站是建在一座大山的山腰上。正在觀賞山景,傳來了飛機的引擎聲,我忙躲到樹後,只見一架美軍螺旋槳偵察機慢悠悠地順着山谷盤旋。氣人的是,那架飛機的飛行高度竟在我的腳下,藍眼高鼻的駕駛員看得一清二楚。倘若有意的話,一梭衝鋒槍子彈就可把飛機揍下來。我突然感到,志願軍戰士用手榴彈炸燬飛行中的美機的報導並不誇張。飛機走後,洞裏又出來幾名旅伴。一些在洞口休息的戰士見了我們,上下打量,竊竊私語。我覺得好奇,便上前去搭訕。

作者在停戰談判會議室門前留影
“上前線去?”我先開口。
“是的,你們呢?”一個帶着山東口音,健壯的小夥子反問道。
“去開城,也在前線。”
“哦,我們的空軍什麼時候入朝?”
“不知道”,我被這個突如其來的問題問倒了。
“你們不是空軍?”另一個戰士添了一句。
“我們不是空軍”,我抱歉地回答,深知戰士們的殷切期待。
“你們穿的不是空軍制服嗎?”
這問題把我問得不好意思起來。我上身穿的是瀋陽剛做的綠色軍服,下身卻仍是藍色的幹部服。褲子沒有換,因怕上下汽車,甚至跌打滾爬,把呢褲子扯破了。像我這樣不倫不類打扮的,還不止我一人。站在一起,就被誤會是空軍人員了。是的,我們的空軍總會來的,但不是我們這些人。

中蘇米格-15空中編隊
(網絡圖)
戰爭的後期,沿着新義州到平壤一線建立了一個令美國飛行員聞風喪膽的“米格走廊”。在蘇聯空軍人員的大力支援下,米格殲擊機在這條走廊裏粉碎了美機的空中優勢,保證了運輸大動脈的暢通。多麼令人痛快!
早早吃了晚飯,我們又趕路了。薄暮行車最為理想。那時,地面上可見度仍高,而從高空看下來卻是一片混沌。我們像猛虎下山,一口氣就趕了幾十公里。
天色轉黑時,已到了平原地帶的沙裏院。這原是個中小城市,又是重要的交通樞紐。市郊,公路兩側鱗次櫛比地佈滿了大大小小的炸彈坑,如果説是一個接一個,也不為過。進到城區,不僅見不到一幢完整的建築物,連斷壁殘垣也幾乎不存在。我看,廣島的原子彈劫後也不過如此。這就是以聯合國名義進行的一場不義戰爭犯下的罪行。心靈受到一次震撼,我對施暴者決不輕言寬恕。
繼續東行,汽車又進入山區。逐漸靠近前線,空中的騷擾相對減少。敵機主要是封鎖北線,但空中仍不時傳來飛機的聲音,不能放鬆警惕。突然間,汽車停住了。前面塞車,無法前行。一路上,這還是首次。也不知是前面的汽車被炸,還是發生車禍,車越壓越多,少説也有數十輛。過來的汽車卻很稀少。

1950年11月,東北人民趕着馬車,通過鴨綠江浮橋向朝鮮前線運送彈藥和軍需物資。(網絡圖)
半個多小時後,我們的汽車才像蝸牛似地緩緩向前挪動。到了排頭才知道是一條泱泱大江擋住了去路。江上僅有一座浮橋,一次通行一輛汽車。揮舞着小旗,吹着音笛的朝鮮人民軍少尉,正像交通警察一樣,緊張而有秩序地指揮着過往的車輛。我心想,這渡口竟擁擠了幾百輛軍車。如果幾顆炸彈落下,如何了得?幸好,美軍情報不靈。過了江,汽車便沿着江岸奔馳,司機想把耽誤的時間奪回來。3年後,去平壤的路上,我又重返原地。
大白天裏才看清,當夜我們摸黑走過的這段路是個深邃的峽谷。兩邊山崖壁立千仞,多彩而線條清晰的岩層留下了億萬年前地殼變動的痕跡。高谷中雄鷹低翔,谷底一江清水奔騰而過。浮橋就架在江上的平底船上。公路則沿着卵石沙灘,緊貼着巖壁向前延伸。這深谷隱蔽着公路,也是保護這土地上的人民。壯麗的河山!不屈的人民!

1951年7月10日,朝鮮停戰談判在開城城內的來鳳莊舉行,10月25日改在板門店繼續進行。(圖片來源:《外交官(第3輯)》)
天亮以前,趕到了三八線南的開城。我們沒有進城,而是直奔志願軍停戰談判代表團駐地。那裏,通宵未睡的行政處同志早已做好接待準備。稍事休息,當天我們便分配到各業務處,開始了新的戰鬥生活。
難忘的兩個夜晚。我們這些年輕人都是在異國他鄉第一次接受了戰爭的洗禮,因而更加懂得戰爭與和平,更加懂得憎和愛,更加懂得祖國和友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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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來源 |《苦甜的雞尾酒》
作者 | 楊冠羣
編輯 | 外交官説事兒 青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