催收江湖“罪與罰”_風聞
锐公司-中文财经期刊《商界》官方账号-全球发行量最大的中文财经期刊之一《商界》旗下平台2022-10-28 10:11

“催收就像金融體系的蚯蚓,幹着髒活累活,名聲和觀感也不好,但對維持土壤肥力至關重要。”
鋭公司(ID:shangjiezz)報道
作者/ 梁 坤
編輯/ 周春林
今年9月,李空(化名)退出了參與創立的諮詢公司。
這家企業主營催收業務,即為各大銀行信用卡中心、互聯網金融平台等機構“討債”,用“電呼”等方式處理逾期貸款,並收取佣金。讓他決定退出的,一方面是催收難度肉眼可見地增長。新冠疫情暴發以來,經濟下行壓力增大,零售、餐飲、旅遊等行業受到巨大沖擊,不少企業或個人資金套牢,還款能力下降。李空説,“有時借貸人也想還,可沒錢也沒辦法。”
另一方面,則是花樣百出的“反催收”手段,讓他感知到:“這行風險越來越大了。”
上個月,李空剛剛處理了一筆催收投訴案。該團隊一位催收員在例行電呼中因“話趕話”着急,一句髒話脱口而出。借款人完整記錄了通話過程,並向銀保監會所屬機構發起投訴。隨後,監管將此案轉給借貸銀行自查自糾,銀行又將壓力施加給合作的催收機構,要求他們務必儘快妥善處理。
李空稱,這位信用卡逾期6000餘元的借貸人,在接到催收員打來的電話後,並未如其他人那般緊張,而是帶着情緒,反覆刺激催收員説出那句髒話,便“大功告成”。他投訴後,等待催收公司主動來電尋求和解——他要求催收方賠償3萬元“精神損失費”。
為了達到銀行“妥善處理”的要求,作為“乙方”的李空同借貸方反覆協商,終於達成和解:借貸方撤回投訴,並自行歸還2000元債務;催收公司自掏腰包,幫債務人承擔餘下4000餘元債務,還清這筆逾期半年的信用卡欠款。
一分錢沒賺到,倒貼4000多元。李空對“反催收”產業鏈式發展心有餘悸,也讓他對“寒氣”的感知又加深一分。
01
拉鋸戰
央行發佈的《中國金融穩定報告(2021)》指出,當前不良貸款小幅增長,資產質量下遷壓力加大。
截至2019年末,銀行業金融機構不良貸款餘額3.19萬億元,同比增加3498億元,不良貸款率1.98%。逾期90天以上貸款餘額2.59萬億元,同比增加1084億元。這些不良貸款中的個人借貸部分,給催收業務提供了廣闊的市場空間。與其他宣傳調門過高的賽道相比,這是成色十足的千億級市場。
有數據統計,中國有30多萬人的催收大軍,是金融借貸關係中的重要一節。金融機構產生逾期債務後,出於成本、分工和監管考量,通常會將這些逾期3個月以上的債務委託給專業的催收公司處理。催收者,是銀行業金融機構消解不良資產的重要手段,也是社會信用體系建設的重要環節。
規範的催收,與崇尚暴力的傳統民間催收截然不同,應該是專業催收機構、專業催收人員,在尊重債務人合法權益的基礎上,通過法律談判、協商和解、心理溝通等方式,依法合規向債務人催收合法債務。而在現實中,生存在監管和業績高壓之下的催收,常演變為催收公司與借貸人、金融機構之間的“拉鋸戰”,騷擾催收、威脅催收、變相催收等亂象頻發。
對於催收行業的地位和意義,李空打了一個不太中聽的比喻:“就像金融體系的蚯蚓,乾的都是髒活累活,名聲和觀感也不好,但它卻對保持土壤肥力,維持生態系統平衡有重要作用。”
從金融機構分發出來的催收名單,是這些“髒活累活”開展的關鍵。
逾期時間長短是衡量業務質量的關鍵指標,也是借貸人等級劃分的標準。逾期30天記為M1、60天是M2、90天是M3,以此類推。M值越大的帳目,催收難度越大,回款後獲得的佣金也越多。
據介紹,信用卡逾期催收佣金在26%左右,而各種網貸平台佣金可達30%~40%。銀行的委案期均為一季度,期滿後不管做沒做完,都必須從這家催收機構轉出。銀行再根據業績達成情況結算佣金,次月或下下月結算。
在現實操作中,這些名單常存在層層轉包現象。有資質的持牌金融公司和實力雄厚的催收公司,從金融機構直接承接業務。金融機構對催收公司的回款率指標一般為2.5%左右。限於人力,後者需要將部分名單轉包出去,“個人信息也就發生了泄露”,李空説。
在社會大眾的認知中,債務催收常被視作灰色產業,甚至等同於暴力和黑社會,飽受歧視,致使這個行業吸引不到優質人才,這極大地限縮了發展空間。李空表示,“做這一行的大都是大專及以下的,沒有哪個本科畢業的願意幹這行。”這也是催收從業者良莠不齊、流動性大的原因。
他們通常經過3-7天不等的培訓就可以上崗。李空稱,在疫情期間,這些原本面對面的培訓多以騰訊會議形式開展,內容多以“心理防線突破”“風險規避”等方面為主,還會有幾十頁的操作規範等材料供催收員學習。
催收的世界,存在一種“精神對沖”。
一方面,催收工作社會認同度低,時常遭受客户莫名的辱罵。為了業務,一些過激的不合規催收動作,也會遭到投訴和罰款,乃至承擔法律責任。催收員巨大的精神壓力和業績要求需要疏導與激勵。
另一方面,這裏的職場又表現得很熱烈。“氛圍很雞血,每次有回款,大家都會在羣裏點贊、刷禮花,誰有回款誰買奶茶成了一種慣例。”在李空向記者展示的一個銀行信用卡催收工作羣中,大部分催款成功的回款額度都在數千元。
大一點的催收職場,每到月底還會舉行頒獎禮,在提成等業務獎勵外,賦予員工在一個羣體中的榮譽和價值感,也為他人樹立目標。
催收員有3000元左右底薪,提成按催款額度階梯式累進。按某中部省區一家催收公司算法,回款5萬元以下的提成在3%~4%之間,回款8萬元以上部分提成10%。“能回款3萬元,算上底薪就有5000多元薪水,這在一個縣城已經算不錯的收入水平了。”
據李空介紹,其公司上個月業績冠軍,回款16萬元,薪資1.9萬元。
但在催收界龍頭公司湖南永雄的貼吧裏,也有自稱員工的人反饋,“兩年時間賺了十幾萬,但一半錢都在資源費裏。”
所謂資源費,是指每個催收員拿到的資料都是一個有着姓名、聯繫方式、逾期時間與項目等內容的基礎名單,如果想擁有借貸者更多的信息,就需要花“資源費”自購。此外,為了提高電話接通率,催收員也常辦理當地號碼,這些成本都需要催收員個人承擔。
02
“走鋼絲”
今年6月2日,銀保監會北京監管局連發兩張罰單,光大與民生信用卡中心均被責令改正,並處以80萬元罰款,違法事由都是“信用卡催收嚴重不審慎”。
銀行面臨的處罰,通常由催收機構的違規動作引發,也通常會由他們“買單”。在日趨嚴格的監管下,催收機構的風險和壓力與日俱增。
據介紹,針對催收的主要投訴渠道有新浪旗下“黑貓投訴”網站、銀保監會投訴和報警。被催收者一旦以遭受暴力(包括軟暴力)催收或信息泄露為由投訴,對催收機構的影響是巨大的。例如催收機構被報警,面對的將是5萬~10萬元罰款,並有在下個季度拿不到銀行合作資產包的風險。
催收從業者吳楠(化名)介紹:“理論上講,催收方式有很多,但常用的有兩種,效率最高。”一是通過第三方親友施壓。在中國傳統的關係文化、恥感文化及親情文化的壓力下,向親友反映借款人的債務問題,讓其“社死”,是很多債務人無法承受的。以往,催收者常通過向借貸人親友打電話、發短信“轟炸”的方式,將壓力間接傳導給他們。
而今,這些手段也逐漸進化,變成在親友的抖音、快手等社交媒體下留言催收,既用半公開的“大字報”形成壓力,且規避了電話溝通容易被投訴的風險。
第二個則是由數名催收員配合,冒充公職人員施壓。這時,催收員會以當地“綜合辦公室”工作人員、企業委託律師、借貸平台代表的名義輪番上陣,用去借款人家中調查、取證等藉口,一步步擊穿借貸人的心理防線,敦促其還款。
“但兩種方式都涉嫌違法。”吳楠表示,第一種方式看似是溝通,但涉嫌泄露公民個人信息。這些催收者不可能是銀行的工作人員,卻掌握了銀行有義務保護的個人隱私,有被投訴風險;第二種冒充國家公職人員更是觸及“紅線”。
在越來越嚴格的監管下,當前暴力催收、涉黑催收等行為已不多見,上門催收也有嚴格的規定。通常,信用卡逾期類案件會有上門授權。催收機構上門,只能以“瞭解情況”為由,且通常只有2人前往。“超過3個工作人員上門性質就變了”,吳楠笑道。
在金融業較發達的西方國家,債務催收行業立法很成熟,行業職業化發展擁有法律保障。早在1977年,美國就出台了《公平債務催收作業法》,日本在1998年制定了《債權管理回收業特別措施法》,英國也發佈了專門的《債務催收行為指南》。
但在李空看來,中國催收行業這麼多年,還是在灰色地帶遊走。“社會名聲差、人員結構不合理,法律和監管有待進一步完善”。
03
魔法對抗魔法
“這兩年催收不好乾了,有很多催收從業者又跑出去成立所謂的‘反催收聯盟’,兩頭賺錢”,吳楠無奈道。
這些“反催收聯盟”中,除了“老賴”和貸款中介,更多的是曾經的催收員。他們深諳銀行政策要領,利用自己的“專業知識”幫助債務人惡意逃避債務,妨礙金融行業正常的催收業務,使得不良率居高不下。
更重要的是,他們掌握了“流量密碼”,不斷在自媒體平台輸出所謂的債務籌劃知識,把“反催收、協商停息”“代理退保、代客維權”等信息,包裝在幫人“上岸”的大義之下,讓陷入債務泥潭的人聯繫他們,協助“維權”。
“好像一種魔法想打敗另一種魔法”,吳楠表示。
自疫情暴發以來,“反催收”黑產野蠻生長。吳楠稱,“反催收的佣金可以根據(欠款)額度大小協商,高的在總金額10%左右。”反催收試圖達到3個目的:
1.停催,即停止對欠款人及親友的催款;
2.停息掛賬,即與銀行、金融平台協商停止計息,欠款人只償還本金部分;
3.協商分期,經過協商,重新達成對還款日的商定,給債務人騰挪的空間,最長期限可達5年。
為此,“反催收聯盟”採用偽造申請減息免息材料、惡意投訴、誘導催收員違規、製造負面輿情向銀行施壓等方式,在債務協商中獲得更大的酬碼。
因為監管部門設有投訴解決率的考核指標,銀行很擔心被投訴。“反催收聯盟”正是利用這一點,有套路地刺激催收人員,誘導催收人員違規,並在錄音後向監管機構投訴,藉機索要賠償,影響惡劣。
交通銀行信用卡中心房倩倩和劉元曾撰文表示:疫情初期,“反催收聯盟”迅速在互聯網集結,發展勢頭迅猛,讓銀行措手不及,一度陷入被動局面。
“反催收聯盟”披着“維權”外衣,通過對“合理規則”的濫用,剝奪侵佔了本應屬於金融機構的合法權益,也是對徵信體系的挑釁與破壞。當前,警方、監管紛紛出台多項舉措,合力打擊“反催收聯盟”。抖音、騰訊等互聯網平台也被要求加強對“反催收”廣告的治理。
催收與反催收的激烈交鋒,即是普惠金融體系尚不夠暢達的例證,也是監管對催收行業勒緊“繮繩”的反映。
“如今,這個行業也和大部分行業一樣,感受到寒意”,李空表示,催收明顯越來越難做,回款率無法保證,失聯信息修復成本陡然升高,2019-2020年那一陣能輕鬆賺錢的時期已經過去。
他的感受,是以“電催”為主營業務的催收公司困境的真實寫照。統計顯示,巔峯時期,國內各類催收公司數量在6000家左右,目前已經縮減到不足2000家,行業進入收縮階段,告別野蠻生長態勢。據報道,催收行業龍頭湖南永雄也在註冊新公司,佈局家裝和農業賽道。
然而,疫情衝擊之下,金融機構不良資產處置的壓力增大,催收的需求依然旺盛存在,整個催收行業面臨一場深刻的轉型。如今,更多企業考慮與律師事務所合作,或自主申請律所資質,承接司法催收業務。
以往,“電催”也會發律師函,但多為批量生成,甚至格式都不合標準。在與律所合作後,催收機構發函、調解、仲裁、公證直至訴訟,能對惡意欠債者形成更大威懾力。催收行業從“電催”向“法催”發展,背後是從業者結構的優化,司法路徑的暢通和合規化的趨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