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家傳人:教員不為人知的另一面_風聞
温伯陵的烟火人间-温伯陵的烟火人间官方账号-读历史、谈世事、阅人物2022-10-28 09:22
作者:温伯陵

伯陵説:
換個角度看教員和中國革命。
1
春秋戰國時期,禮樂崩壞,諸子百家並起。
墨子是宋國貴族的後裔,年輕時拜在儒家門下學習禮樂之術,但是越學越覺得不對勁——
孔門儒學的終極目標是復古,用周禮治天下,而周禮的核心邏輯是“禮不下庶人,刑不上大夫”,即用可違反的道德來教化貴族,達到“親親相隱維護貴族利益”的目的,用不可違反的刑法來實控人民,造成恐怖的階級專政。
墨子認為,世界不應該是這樣的,那些沒日沒夜奔走四方的人民羣眾,也是和貴族一樣的人,他們應該有自己的權利。
於是墨子開始覺得“孔學名高實秕糠。”
墨子一怒之下離開儒家,根據儒家的主張,提出截然相反的一套理論。
儒家要求仁愛從自身發起,逐漸向外擴散到親人、宗族、朋友、世人,這是符合人之常情的,但必然造成一個又一個小團體,為了自己的仁愛而攻擊兼併其他團體。
墨子便號召兼愛,“兼愛天下之博大也,譬之日月兼照天下無有私也”,全天下的人不分血統、國籍、職業、社會地位,都要互相愛護彼此,只要人人都獻出一點愛,世界將變成美好人間。
墨子用兼愛的理論,強行抹平了人和人之間的不平等,在底層提倡“全世界無產者聯合起來”,在整體上提倡“世界人民大團結萬歲。”
儒家要求弟子行仁義,但這種道德層面的仁義是脱離現實的,對弟子的素質要求非常高,沒有聖人資質是做不到的。
於是墨子號召“義利並舉”,兼愛即兼利,我愛你就要給你利益,你得到我的利益便要愛我,同時給我利益,最終達到“天下皆得其利”的目的。
這就給兼愛的上層建築,構建了現實利益的經濟基礎,讓兼愛有了可操作性,這就是“經濟基礎決定上層建築。”
有了上層建築和經濟基礎,墨子便順理成章的提出“尚賢”的概念,即“選天下之賢可者,立以為天子”,要求全天下的人選擇賢良聖明的人立為天子,次一等的人立為三公,再次一等的人立為諸侯,共同治理天下。
通過“尚賢”的概念,墨子便打破天子世襲、官僚享受子宮福利的世卿世祿制,把選舉權交給人民羣眾。
他相信人民羣眾裏會出人才,六億神州盡舜堯。
做為尚賢的補充,墨子還提倡尚同。
一旦選舉結束,那麼自天子以下的人都要服從天子的命令,“上之所是,必皆是之,所非必皆非之”,要求一切行動聽指揮,思想上和天子保持一致,槍桿子也要聽指揮。
而在內部,“尚同”的具體表現是同吃同住同勞動,人人不分貴賤,天子和庶民領一樣的工資,防止階級固化,子宮福利捲土重來。
這是墨子的絕對公平主義。
有了以上的理論基礎,墨子親手打造的墨家,便成為戰鬥力極強的組織,《淮南子》裏記載——墨子服役者百八十人,皆可使赴火蹈刃,死不旋踵。
而為了反駁儒家“畏天命”的説法,墨子主張“非命”——
人的命運並不是天生的,生在什麼樣的家庭、生在什麼樣的國家,都不是你自暴自棄的藉口,只要你願意努力奮鬥,貧富貴賤都是可以改變的。
這是激發墨家弟子的主觀能動性,鼓勵他們人定勝天。
有思想信仰,有利益分配,有階級流通,有公平正義,墨家毫無疑問是同時代最有活力的組織,也戰鬥力最強大的。
所以春秋戰國時期,墨子開創的墨家吸引了數不清的底層貧苦人民,迅速發展壯大,《韓非子》裏説“世之顯學儒墨也”,《呂氏春秋》記載“墨子從屬彌眾,弟子彌豐,充滿天下。”
因為在春秋戰國的亂世,底層貧苦人民在墨家看到生存的希望,看到改變世界的希望。
2
相對而言,原教旨的儒家理論,偏向提供穩定的等級秩序,有利於上層統治階級,墨家傾向於團結下層,更質樸簡潔,有利於下層被統治階級。
正因為這樣的特點,墨家在春秋戰國的亂世信徒遍佈天下,一旦歷史的進程走到秦漢帝國,墨家逐漸消散於世間。
首先是統治階級不喜歡墨家。
墨家要求人民羣眾選舉天子,但自從夏商周以來,天子都是標榜受命於天的,一旦接受了墨家的理論,那就打破了天子的神性和合法性。
而且天子的祖先披荊斬棘才打下這份家業,憑什麼要讓給其他不相干的人?對於天子家族來説,這完全不符合血酬定律。
無邊的享樂,數百年的富貴,誰又能割捨的下呢?
為了維護自己的利益,天子必須將墨家徹底抹殺。
墨家要求按個人的才能選拔官員,那麼官員的命運和天子一樣,不能傳承,不能世襲,榮祿止於己身。畢竟第一代官員是有才能的,但誰能保證他們的後代也有才能,還能被選拔出來?
尚賢確實是好事,但對於官員來説,哪有“蔭庇”對自己有利?
一旦可以蔭庇,只要自己做了官,便可以讓後代免試做官,這就成了變相的世卿世祿制,多麼美妙的事?
統治階級最痛恨的是尚同。
天子和官員之所以能對人民羣眾生殺予奪,根本原因不是他們的能力配得上那份權力,而是明確的等級制度維護了他們的權力。就像資本家最大的財富不是存款,而是數量龐大的窮人一樣。
有了涇渭分明的階級,下層才需要討好上層,窮人才需要巴結資本家,於是統治階級和資本家便有了權力。
而墨家的尚同要求不分階級,同吃同住同勞動,不管付出多少都領一樣的工資,這就剝奪了統治階級奴役被統治階級的基礎。
沒有階級了,他們的權力如何體現?沒有下層人民羣眾了,官老爺的地位如何彰顯?
再進一步來看,墨家的一整套理論,都在否定等級剝削、兼併戰爭的所謂合理性,如果人民羣眾信了墨家,那剝削和兼併還怎麼繼續?
為了維護自己的利益,天子和官員便要排擠墨家,甚至在史書裏隱去墨家改寫歷史,異口同聲的選擇了維護等級制度的儒家。
於是君權神授萬世不易的天子出現了。
於是親親相隱成為官員的美德。
於是窮人活該窮、富人天生富的天命觀冒頭了。
中國兩千年的歷史上,儒家雖然締造了中國超穩定的社會,讓中國在內憂外患之際都不會分崩離析,但反過來看,這種以等級製為核心的超穩定社會,其實和印度的種姓制有異曲同工的地方。
唯一的區別是,印度種姓制是絕對靜態的,中國儒家的等級制是緩慢流動的。
其次是人民羣眾拋棄了墨家。
墨家是偏向下層的學術組織,但對弟子的要求非常高,一旦加入墨家,便要毫不利己專門利人,勤儉節約不能享受生活,總而言之,以聖人的標準要求自己過苦行僧的生活。
如果不是國破家亡的危難時刻,做一名合格的墨家弟子確實有難度。
所以墨家在春秋戰國的亂世“弟子彌豐充滿天下”,到了秦漢帝國的治世,便在統治階級和被統治階級的共同選擇下,迅速沒落直至一蹶不振。
隨着墨家消亡,墨家的幾何學、光學、力學等知識,也一起消散,讓中國失去另一種可能。
3
墨家消亡於正史,但墨家從未離開中國。
隨着墨家被秦漢統治階級打壓排擠,戰國流傳下來的俠客風氣卻越來越濃烈,到了東漢末年,甚至有讚美殺人復仇的潛規則。比如曹魏大將夏侯惇,讀書時有人羞辱他的老師,夏侯惇一怒之下殺人,結果“以烈氣聞”,人們當作是一種美德。
戰鬥力極強的墨家被打壓排擠,民間俠客風氣便盛行起來,世上有這麼巧合的事嗎?
一切都是有原因的。
歸根到底,墨家在統治階級那裏沒有存在的價值,便繼續向民間下沉,墨家的思想化入人民羣眾的精神世界,墨家的實體進入綠林。
於是在治世的時候,那些被等級制度壓迫的人們呼嘯山林,擁立一個當家的,大碗喝酒大口吃肉大秤分金銀。
一旦遇到亂世,綠林好漢們便衝向城鎮,説着“王侯將相寧有種乎”、“有田同耕、有衣同穿、有錢同使”,準備推翻舊世界,建立一個新世界。
這些口號背後就是兼愛、尚同、尚賢等墨家價值觀。
治世倡儒,亂世行墨。
中國兩千多年來,儒家是上層統治階級的精神世界,墨家始終是底層人民羣眾的生存指南。
4
時間進入晚清,中國遭受歐美列強的侵略,面臨比以往任何亂世都複雜的局面,於是浙江經學大師孫詒讓校注《墨子》,寫成《墨子間詁》一書,不僅把墨子從故紙堆裏翻出來,還將墨子研究推上新高度。
此後數十年,歷代謀求救國的豪傑,都從墨子的思想中尋找智慧。
湖南譚嗣同是晚清名士,非常推崇墨家“摩頂放踵,利天下為之”的風格,認為取法於墨家,人人有犧牲精神才能救中國。後來戊戌變法失敗,譚嗣同本可以逃生,但他自願走向菜市口。
因為各國變法無不從流血犧牲開始,今中國未聞有因變法而流血者,此國之所以不昌也。有之,請自嗣同始。
這是對墨家犧牲己身利天下的實踐。
譚嗣同的學生楊昌濟也深受墨家的薰陶,百分百認可墨家的兼愛、勤奮、節用等價值觀,並且身體力行的實踐。
楊昌濟在湖南一師教書,遇到弱冠年紀的教員,不止一次的告誡他要“看墨子。”
可以説,墨家在近代湖南的基礎非常深厚。
有這樣的師承,教員在青年時期便向墨家靠近,有了濃重的墨家弟子風格。
他在筆記本上寫道:
“懶惰為萬惡之淵藪。人而懶惰,業既廢矣,無以為生,而殺身亡家乃隨之。國而懶惰,始則不進,繼則退步,繼則衰弱,終則滅亡,可畏哉。”
“唯安貧者能成事。故曰咬得菜根,百事可做。”
這是教員“摩頂放踵,利天下為之”的起點。
到北京參加工作,他又遇到認為“墨家之價值固不減於孔孟”的李大釗,以及提出“墨家國粹優於儒家孔子”的陳獨秀。
從讀書到工作,各路名師前輩都在向他推薦墨子,更加強化了墨子對他的影響。
我覺得,教員是先接受了墨子的一系列理論,然後順理成章的接受了馬列主義,因為這兩個分別出現在古代中國、近代歐洲的理論,雖然敍述風格不一樣,但宣揚的價值觀是差不多的。
於是在參加革命以後,馬列主義和墨家理論合二為一,教員中西合璧,集兩家之所長——
打造出“赴火蹈刃、死不旋踵”的黨員隊伍和革命戰士,從井岡山犧牲到抗美援朝,從江西蘇區犧牲到新疆西藏。
打造出“尚同”的組織,中央發出的決議,軍隊和地方都能不折不扣的執行。
打造出“義利並舉”的經濟模式,通過打土豪分田地完成耕者有其田的目標,給救中國的革命宏大敍事,搭建起經濟基礎的底座。
建國後號召大公無私,希望每個人都能與其他人和睦共處,這是兼愛。大力辦教育,然後在人民羣眾中選拔人才,這是尚賢。鼓勵全國人民戰天鬥地,人的努力一定能勝過天意,這是非命。
墨家的日常勞動一度被儒家貶斥為“賤人之所為”,但教員也將勞動提到相當的高度,鼓勵全國人民積極參與勞動,和墨家弟子一樣以苦行僧的方式錘鍊自己。
而那些舊社會留下來的儒家知識分子,也被他下放到農村,希望他們和墨家弟子一樣“度身而衣、量腹而食”,最終實現知識分子勞動化。
從某種意義上來説,新中國是馬列主義的外衣、墨家的骨血,近代革命可以看做時隔兩千多年,墨家向儒家的復仇。
而在這個宏大的歷史進程中,教員也通過自己的努力,成為新的墨家鉅子。
自甘艱苦以身作則,一個近似聖人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