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回不來了_風聞

這段時間的馮小剛，大概是會有些焦慮的。

他接二連三地“出事”。

先是被發現了微博清空，被拍到在美國家中送客。

但其實只是半年沒發微博，截自馮小剛新浪微博

一時“潤”聲四起。

31號晚，馮小剛不得不在朋友圈發聲明，否認移民傳聞，表明態度：

熱愛北京眷戀故土離不開哥們吃不了西餐，在國內又有事業，電影拍的都是家國情懷，國家也有恩於我，我移哪門子民。

圖源中新文娛

後是《一九四二》“意外”紅了，有網友發圖比較，從上映到現在，電影漲了足足兩分，於是坊間出現了一股“重新評價馮小剛”的趨勢。

而我們知道。

在這個時代，當一個人要被挑出來重新評價，他的歷史，他的那些被塵封的細節，都要被拿出來放到聚光燈下，被人重新品味，細細琢磨。

無異於來上一回二次審查。

馮小剛再次成為公眾焦點，兩件和他有關的事互相映射，互相牽連，困住了一個有國民級作品的第五代導演。

今天，肉叔有些唏噓，就想聊聊這個充滿矛盾的老炮兒馮小剛。

拍喜劇出發的他，在人生下半場只想書寫悲傷？

為何創作題材如此豐富，但無論在媒體還是公眾心中，他並沒有得到量級相匹敵的平視甚至敬意？

在這裏必須強調一下，我們的解讀只從電影出發，最終也回到電影。

一個天真的執念：

在電影裏，我們可以讀懂人性，瞭解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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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許多年來，媒體圈一直流傳着馮小剛的種種傳説，隔段時間就被翻出來，創造出一個又一個的十萬加。

比如，他和王朔的恩恩怨怨。

比如，他從草根殺出來的勵志故事。

甚至於，他的自私，他的愛哭，他的小聰明，配合着那套叫做《與青春有關的日子》的電視劇，被大眾熟知。

今天我們不翻故紙堆。

那些流言與揣測就讓它停留在那裏吧，有些故事經過口口相傳，早已莫辨真假。

我們只聊這十年的馮小剛。

而這十年，是從《一九四二》開始的。

1993年開始至今，馮小剛作為導演，5部電視劇，22部電影（包括沒上的《手機2》）的成績，算得上高產，幾乎一年一部。

但是。

借用王家衞在《一代宗師》裏的台詞來説：如果人生有四季的話，我四十歲之前都是春天。

**那麼，《**一九四二》可以説就是馮小剛的40歲。

他從此過完了他的春天。

不可否認，2012年的《一九四二》傾注了馮小剛的極大心血。

這部作品被創作者複雜的情緒灌注過的，有野心、有悲情，也有難以消解的憤懣。

它既拖曳着以往馮氏喜劇接地氣的“泥點”，又因為講述一個看似遙遠的歷史故事而具有了某種超驗性和荒誕性。

是馮小剛前後階段最典型的結合。

肉叔剛好也重刷了一遍，就一個細節，估計就能激盪很多人內心的波瀾。

張國立飾演的老東家走到洛陽城城底下，國民政府正在賑災。

但一個軍官説，你們不是災民。國民政府劃分的災區是豫東和豫西，你現在走到了豫南來了，咋能算災民呢？

你説老東家是回呢還是不回？

難道要走回豫東才算災民嗎？

—政府劃定的災區是豫北和豫南，你現在到了洛陽，你就不是災民了

—那我，咋才能是災民呀

—那你再走幾百裏，到豫北和豫南，你就是災民了

從這個小設計就能看出，馮小剛在處理喜劇的手法變了，心態更變了。

不靠王朔式“京痞”的台詞，一些情景倒錯撓胳肢窩的手法來傳遞喜感，他要做的是超越生理反彈的“高級幽默”、“黑色幽默”。

在《一九四二》中類似的處理還有不少。

一羣國民政府的官員坐在那分糧食。每個人振振有詞，也真的是坐而論道、紙上談兵，到最後糧食還就分不到災民手上。

災民這邊呢，完全陷入信息繭房。

不知道什麼時候放糧，又不知道哪裏有糧，就像抽中一個巨大的盲盒，只知道隨着人羣走出去大概是有希望的。

但是。

這部籌備18年，成本近2億的電影，最終票房3.7億。

幾乎沒有回本的希望。

《天下無賊》葛優有一句台詞：我本將心向明月，哪知明月照溝渠。

這句話形容當年馮小剛的心境是最準確的。

於個人來説，他的確想借好友劉震雲同樣珍視的文學創作衝一把大師寶座，證明自己不僅僅只能拍“+葛優”公式的賀歲片，是可以拍更嚴肅、宏大的題材。

他準備了極好的資源——

據報道，當時關係甚篤的華誼兄弟拿出超2億的投資，在重慶愣是打造了一條國民風格的街道就供一場“重慶大轟炸”的戲。但因為票房不佳，導致股票跌停。

也有了極充分的經驗——

在《一九四二》之前，馮小剛靠《夜宴》《集結號》和《唐山大地震》準備好了拍大片大場面的技術團隊、人脈資源和經驗值，他也試圖將自己表達的深度與高度與投資拉齊。

結果如斯，馮小剛扼腕嘆息不是不能理解。

從商業角度來説，他失敗了。

但是電影不是生意，更不可能只是待價而沽的商品。

2022年，《一九四二》豆瓣評分爆漲，恰恰説明電影的魅力所在。

只要它還存在，有人能看到，就能因為觀眾情緒的震盪，產生不同的迴音。

如果非要總結馮小剛當時的失誤，肉叔認為，內外因都有。

先説內因。

馮小剛貪全：戰爭大場面要，格調文戲也要；為了調節氣氛，方言和笑料調節觀眾情緒的小技巧、小手段也有。最後再補一個“認爺”的大煽情。

對於觀眾來説，七葷八素的元素都有了，反而讓上面所説真正閃光、有表達有意味的閃光點隱入了。

這也是馮小剛不堅定的地方。

被成為大師的執念、投資方的壓力、混雜的明星組合攪亂心流。

再説外因。

十年前的華語影壇流行什麼，就是大場面大卡司大題材。

國內調子最高的聲音就是，韓國人能拍這樣的戰爭片，我們為什麼不可以？華語片為什麼不可以衝擊奧斯卡最佳外語片獎？

票房過億是基準線，否則都不好意思出門打招呼？

……

這是鮮花着錦、烈火烹油的“黃金時代”，馮小剛自然站在備受矚目的C位。

當然，那時候也真敢啊。

賀歲檔還可以看“餓死人的災難片”，想想也不可思議。

不過我們會記得。

十年前，馮小剛曾與我們的觀眾共同在起高調、向巔峯衝刺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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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2

《一九四二》的失敗對馮小剛影響巨大。

以至於大戰之後，馮小剛明顯心氣兒受挫了。

為什麼？

或許，解答這個問題，我們只需要看一下兩年前流傳的那個出自“人生在線”，後來被命名為“馮小剛2000的某一天”的紀錄片，其中的一個片段。

那是一次研討會。

會場的橫幅掛着，“中國電影集團2000年創作生產會議”。

而前一年，馮小剛的《沒完沒了》狂爆了3000萬的票房，貼片廣告又另賺了1500萬，連續三年創造票房紀錄，再加上部長指派，他成為那次會議名符其實的明星。

對外，馮小剛口出豪言：“進口大片，除了《泰坦尼克》，沒有能打敗我”。

但會上，他卻誠惶誠恐。

何羣説，馮小剛電影的發行是地方保護模式，不公平。

馮小剛答：

我覺得何羣説的對

馮小剛在紀錄片《馮小剛2000年的某一天》

為什麼？

在中國電影向市場化轉型的階段，人們需要票房，看又自覺地覺得談錢庸俗。

而馮小剛，就是這“庸俗”的典型。

於是，作為第五代的“三巨頭”之一，他始終沒有能夠得到與其他二人同等地位的認可。

他是有些“自卑”的。

馮小剛不是沒有嚴肅過。

但是——

電視劇《月亮背面》是現實主義題材，拍完遭遇冷處理。

電影《一聲嘆息》是婚外情題材，百花獎上顆粒無收。

馮小剛最大的希望，從此便放在了《一九四二》上。

這是他的理想。

也是他可以平視於同代導演的證明。

因為，這是“一部民族的災難史、心靈史。”

還記得《大腕》還沒上映的時候，馮小剛還説過一句現在看來很悲壯的話：

“我要為《温故1942》這個片子好好活着，好好努力。”

來源：《馮小剛：為1942而好好努力》張蕾 勞動報

11年後，電影上映，馮小剛終於了卻了自己的願望。

只是沒有想到會是這般收場。

也正是如此。

接下來的十年裏。

馮小剛只拍了四部電影。

這和他之前年均一部的數量可謂天壤之別。

一部《私人訂製》，明擺着替公司賺錢。

而其他三部——

《我不是潘金蓮》、《芳華》、《只有芸知道》。

都是不甘心，滿足個人表達的電影。

觀眾越來越失望，豆瓣評分在波動中逐漸走低，馮小剛迎來了職業導演的“秋天”，涼意襲來。

《一九四二》之後的作品，你要説全是爛片，不值得一提，顯然是形成了新的刻板印象。

馮小剛自己也説過，他的作品深受兩個朋友的影響，一個是王朔，再一個就是劉震雲.

這也驗證了張藝謀的觀點，中國電影的崛起是以文學為枴杖的。

於是。

在《潘金蓮》中，他嘗試遮畫幅的手法，試圖打造當代“官場現形記”。

讓一個普通女子的執拗與中國山水畫融為一體，在某種程度上消解了現實的力度，但也獲得一種詭異的詩意。

這個女子的抗爭，彷彿文人消遣的滑稽小品，超脱出來看是幽默感，細想又覺得有些傲慢地凝視和抽離。

同樣充滿悖論、卻能自洽的《芳華》，是馮小剛的“致青春”。

試圖在特殊年代營造出一座青春大觀園。與時代背景保持着較遠的距離，只關乎小我的尊嚴悲喜。

據説電影裏，文工團解散那場戲拍了三遍，到最後演員是真的唱真的喝酒，真的有人喝大了趴下來就睡過去了，這場戲也確實拍得好，情緒亢奮飽滿。

到了《只有芸知道》就更任性。

把朋友的真實經歷入畫，故事裏的孤獨、痛苦卻離觀眾非常遙遠，以至於有評論把他的抒情比作“中老年郭敬明”。

馮小剛就像受夠了資本的委屈、獎項的委屈以及評論界的委屈，不再取悦任何人。

只拍自己想拍的。

卻也走向了另一個極端，成為難以共情的“老頑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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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3

現在回頭再來看馮小剛的十年，是唏噓的。

似乎從他的身上，你能看到國產片十年來的冒進與消亡。

我們有過高調的張揚時刻。

也有過艱難的苦撐日子。

十年間，國內電影市場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

而馮小剛。

也從野心勃勃要拍出“民族苦難史”，變成了只表達“個人情感”，最後，變得不再有“自我”存在。

2021年。

當他的那些商業片——

《手機2》拍好了沒機會上映。

《春天一歲》只在華誼H計劃的片單裏出現過。

他知道，電影越來越難了。

他只能轉換賽道。

於是，他再次執起電視劇的導筒，再次拾起他所熟悉的喜劇。

拍出了一部叫《北轍南轅》的劇集。

而今年，他又聯合宋佳、王陽、包貝爾拍出了一部叫《迴響》的懸疑劇。

但觀眾的反饋是什麼呢？

《北轍南轅》裏，因為懸浮的人設，俗套的段子，不斷被網友詬病。

最終豆瓣評分4.9，創造了馮小剛導演生涯的最低分。

是的。

當他決定再次擁抱大眾時才發現：

他的那些喜劇諷刺橋段已經失靈了。

他給人的印象也不再是真誠了。

過去的一切，再也回不來了。

還是那個紀錄片，“馮小剛2000年的某一天”。

彼時的馮小剛，踏實、真誠，甚至坦率。

其實你拍片子，就是滿足不同人的低級趣味。

我這點，也可能你滿足了觀眾的低級趣味，也可能你滿足了一小撮所謂的藝術家的低級趣味，也可能你滿足了一小撮外國品味給的低級趣味，反正都是滿足。各種不同的人的低級趣味。誰敢説我這東西就是曲高和寡？

咱們拍片子，最終還是要對觀眾負責任的，不能因為一些客觀原因，最後捏着鼻子就上了，你也拍不好，你從一開始拍就覺得拍不好，你怎麼可能把它幹好呢

馮小剛在紀錄片《馮小剛2000年的某一天》

大概也正是如此，所以才能拍出令人懷念的幾部賀歲片，《甲方乙方》《不見不散》《沒完沒了》《大腕》等等。

在這些作品裏，他關注的是無法被大人物理會的小人物一點煩心事，眾生皆苦，這些片子是走心的，平視的。

所有的戲謔似乎都抹上一層金黃色、芳香的糖色，是小時候的氣味。

我們笑笑自己也笑笑熟人。

也只有在這段時間，還不敢想跟頭部同行掰腕子的馮小剛，是鬆弛的。

隨着票房的升高、輿論的聚焦、資本的裹挾，一浪接一浪的拍打，馮小剛挺到了《一九四二》的片場。

第一次開媒體發佈會，他向記者們展示了演員羣像海報。

冷冽、厚重、暗沉。

全場都知道導演是要拍史詩了，估計很多人心裏也都沒底，賀歲檔上這個行嗎。

結論是不行，也行。

不行，在當年。

行，卻是如今。

看，當年的人和事還在路上前行呢，不知道哪裏有答案，有沒有答案，反正走到2022年，也沒有一個定論，還得走。

那些影像的價值，被時間無線延長。

無限接近於希望。

我依然這樣幻想。

本文由公眾號「肉叔電影」（ID：dusheyingdan）原創，點擊閲讀肉叔更多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