醫務人員離職潮衝擊全球，與疫情有關嗎？_風聞

　　醫務人員短缺是困擾全球醫療系統的長期問題。兩年多疫情重壓之下，醫務工作者的離職現象也許會進一步擴大。他們產生離職意向的原因，包含了個人的身體、心理及社會等諸多因素。一些特殊因素是否會在全球疫情好轉後得到緩解，目前尚不明朗。

　　撰文 | 劉萃

　　阿曼達·特爾皮（Amanda Turpie）是一名有着寶貴臨牀經驗的護士，她在英國利茲教學醫院全民醫療系統（NHS）的兒童癌症中心從事護理工作。2021年，她離開了自己付出二十年心血的醫療行業，開了一家咖啡廳，開始全新的生活。

　　阿曼達表示，促使她離開的原因，是巨大的工作壓力以及工作與生活的失衡。持續兩年多的新冠疫情，加劇了她的工作強度和心理壓力，身心受到嚴重影響。“我感覺自己精疲力竭，而且覺得很對不起需要我照顧的家庭和孩子們。”她説，“我只是機器裏的一個數字，從沒有準時下過班，時常會在洗手間裏或回家的車裏哭。”

　　阿曼達身心俱疲甚至情緒崩潰的經歷，不是醫務工作者中的一個特殊案例，而是當下存在於醫療行業的一種普遍體驗，只是最後有人選擇繼續，而有人選擇離開。在離開的那些人中，有人選擇徹底逃離醫療行業，也有人只是在行業內調換工作。

　　醫務人員短缺是困擾全球醫療系統的長期問題。世界衞生組織（WHO）表示，到2030年，全球範圍內會有1500萬醫務工作者的缺口，雖然很多缺口存在於中低收入國家，但所有國家都不同程度地存在這一問題。新冠疫情下的醫務人員離職潮，正在加重這種情況。

　　離職與短缺惡性循環

　　持續兩年多的新冠全球大流行，就像一場完美風暴，讓全球醫務人員短缺問題更加徹底、迅速地暴露出來。在世界範圍內，奮戰在抗疫一線的醫務工作者都感到不同程度的身心俱疲。隨之，一場醫務人員的離職潮開始默默上演。而不斷有人離開和人員短缺之間形成惡性循環，也在很多國家的醫療體系中持續升級。

　　英國2022年2月的一份調查報告顯示，在2021年一年的時間裏，每週平均就有400個醫務人員離開英國全民醫療系統（NHS），這種離職潮伴隨的，是在職的醫務人員抱怨職業過勞，身心疲憊到無法勝任工作；有些身在前線的醫護人員，在長期抗疫中出現了創傷後應激障礙（PTSD）。

　　英國獨立智庫納菲爾德信託（Nuffield Trust）的一份調查分析，2021年有至少4萬名護士離開了NHS，達到歷史新紀錄。英國醫學協會（BMA）也在一項最新調查中發現，有44%的英格蘭醫院高級專家計劃在下一年離職，或暫時離開NHS醫療一線。

　　英國醫學協會專家委員會主席維沙爾·沙爾馬醫生（Dr.Vishal Sharma）説：“NHS處於一個關鍵轉折點，無法承擔失去醫務工作者的後果，更別説要失去近半數的各領域專家。”

　　根據2022年7月的數據，英格蘭地區NHS的醫務工作者至少有13萬個短缺名額。與此同時，因為新冠疫情和醫務人員短缺等原因，目前有至少680萬名患者正在英國NHS的排隊名單上等待治療。

　　面對即將到來的新冠病毒和其他季節性疾病同時來襲的冬天，英國醫療系統將迎來異常艱難的挑戰。NHS Providers政策與戰略部負責人米里亞姆·迪肯（Miriam Deakin）表示，目前NHS確實到了一個缺少醫務工作者的引爆點，這對於保持良好的醫療服務和處理因疫情引起的醫療服務積壓，都至關重要。

　　在美國，勞動統計局(US Bureau of Labour Statistics)的統計數據顯示，2020年2月到2021年11月期間，美國醫療服務系統就有46萬名醫務工作者淨流失。

　　全球智能化決策公司“晨間諮詢”（Morning Consult）在針對1000名美國醫務人員的問卷調查中發現，美國醫務工作者的離職和離職意向都在增強，有18%的回答者表示已在新冠疫情中離職，31%的回答者表示雖在疫情期間未離職，但正在考慮離職，其中19%的回答者希望徹底離開醫療服務行業，另有12%的回答者則希望在醫療服務體系內部尋找一份新的工作。該問卷同時還顯示，有79%的回答者表示美國全國範圍內的醫務人員短缺對他們的工作強度和工作環境造成了影響。

　　根據美世諮詢（Mercer）關於美國醫療人力市場的研究，在未來五年內，美國將會有320萬醫務工作者的缺口。

　　就連在醫療資源相對豐富的歐洲，這也是亟待解決的問題。WHO歐洲區醫務工作者和服務部的負責人托馬斯·薩帕塔（Tomas Zapata）近期表示：“在歐洲，每三個國家裏就有一個國家的40%以上的醫生年齡在55歲以上，這意味着這些國家在未來十年裏有40%以上的醫生退休。這是一場危機，是一顆定時炸彈。”

　　亞洲也出現了醫務人員離職潮。新加坡2021年經歷了醫務工作者的離職高峯，和疫情暴發前平均每年2000人離職相比，當年上半年這一數字就達到1500人，其中一大原因，就是當地醫務人員身體嚴重透支並且職業過勞；而這樣的離職潮又加劇了醫務人員的短缺，並加劇了醫生老齡化及醫護人員超負荷工作，這些又反過來促使在職醫務人員產生離職念頭。

　　在國內，山東大學碩士單慧翠2021年的論文調查了濟南市5家三甲醫院的醫務人員，包括醫生800人，護士 900人，藥師440人。結果發現，有16.8%的醫務人員有離職意願。

　　其背後，醫務人員的心理健康、職業倦怠與離職意願之間呈顯著正相關。調查發現，藥師羣體的職業倦怠問題相對嚴重，離職意願較高。

　　首都醫科大學附屬北京安貞醫院加瑞等人，對某三級醫院2018-2020年期間108名離職人員進行問卷調查並訪談。統計分析發現，醫務人員職業生涯初期是離職的高發期。醫生和護士離職原因和去向相差較大。醫生53.45%是因獲得外部職業機會而離職，去向多數選擇其他醫院；而護士則主要因家庭因素和職業倦怠（分別佔44.74%和42.11%）離職，去向是選擇壓力較小的社區醫院或非醫療單位。

　　哪些因素引發離職意向？

　　9月24日，《健康業人力資源》（Human Resource for Health）雜誌發表題為《新冠疫情下醫務工作者離職意向全球概覽：帶有方向性的系統性回顧》的文章，深度分析了導致醫務人員在新冠疫情下產生離職意向的各種因素，揭示了諸多複雜問題的冰山一角。

　　這一研究涵蓋了WHO所定義的醫務工作者（Health Care Workers)，包括醫生、護士、藥劑師、理療師以及心理治療師等提供醫療服務的專業人士。該研究同時回顧了用英文發佈的43項相關研究，其中有39項為定量研究，兩項為定性研究，另兩項為混合性研究。從區域來看，在這43項研究中，有18項來自中東，10項來自美洲，9項來自亞太，6項來自歐洲。

　　關於醫務人員離職意向的因素，作者指出，這其實包含了疫情之下個人的身體、心理及社會等諸多因素。其中“暴露在新冠病毒下的恐懼”是作者認為的第一重要因素。在作者回顧的43份研究文獻中，其中12份都提到了這種恐懼與醫務人員離職意向的正相關性。

　　在不同類型的醫務工作者中，與新冠疫情暴發前相比，護士更容易出現離職意向。缺少足夠的個人防護裝備及感染風險高等，都與離職意向密切相關。特別是在新冠疫情初期，由於對這種新病毒的認知不足、治療方法有限、防護裝備不足、有效藥和有效疫苗尚未問世，導致醫務工作者因為日常工作對家庭和社會生活帶來困擾，而感到十分不安。

　　研究指出的第二個重要因素是精神壓力。在43份文獻中，有兩份來自沙特阿拉伯和美國的研究表明，高度的心理壓力和焦慮都與更高的離職意向有關。而一份來自德國的研究則表明，高度的抑鬱與更高的離職意向關係密切。

　　而職業過勞是增加離職意向的重要因素。與之相反的是，醫務工作者的抗壓能力、對醫務工作的奉獻精神以及工作滿足感，都是減少離職意向的重要因素。

　　研究發現的另一個促進離職意向的重要因素與社會人口學特點密切相關。在研究回顧的文獻中，有三份專門指出某些特定的社會人口學特點與醫務工作者的離職意向密切相關。例如，已婚護士更容易產生離職意向。如果與親戚和朋友有緊密聯繫，這些社會支持會成為減少離職念頭的因素。來自伊朗和澳大利亞的研究文獻表明，獲得更多的社會支持和與同事關係密切，都是減少離職念頭的重要因素。

　　研究發現的第四個影響離職意願的因素是不利的工作環境。新冠疫情給全球醫療體系帶來了空前的挑戰，導致醫務人員不僅承擔了更多的工作任務，而且還要面對更加動盪不安的工作環境。額外的工作任務與較高的離職意向有正相關，而不斷拉長的工作時間，也增加了離職意向。

　　在工作環境因素中，工作內容的轉變或被調配到其他部門，會讓醫務人員產生更多的離職意願。護士在對照顧病人的質量上有更多的顧慮時，也會產生更多的道德困境，從而出現離職念頭。

　　另一個促使醫務人員產生離職意向的因素是所在機構的支持。在文獻中有對機構如何支持醫務工作者的不同維度考察。文章指出，對任職機構的信任和感覺到機構的支持，能有效地降低護士的離職意願。領導層面的支持、良好的工作環境和任職機構對員工的鼓勵，都對減少離職意願有積極作用。

　　作者總結道，在新冠疫情下，影響醫務工作者離職意向的原因是複雜多樣的，以上五個因素涉及個人的、人際關係的、工作相關的以及機構等諸多因素。除了第一個因素是疫情背景下特有的，其他因素其實疫情前就已存在。

　　如何減少離職意向？

　　上述研究指出，一些特殊因素是否會在全球疫情好轉後得到緩解，目前尚不明朗。兩年多疫情重壓之下，醫務工作者的離職現象也許會進一步擴大。而研究中提到的因素必須被予以重視，並制定應對措施。疫情過去後，需要更多關注醫務人員的工作環境與職業過勞問題。政策制定者要考量如何調整相關措施，支持和激勵醫務工作者留在醫療工作崗位上。

　　首先，在面對“暴露在新冠病毒之下的恐懼”時，作者認為，在重症病房要更好地配備個人防護用品，能緩解這一因素對醫務工作者的影響。作者還提出幫助醫護人員減少或克服心理恐懼的策略。其中包括針對新冠病毒的明確及時的溝通，這個溝通涉及到個體、機構和系統等多層面，從而能夠減少醫務工作者的信息不對稱。

　　其次，在精神壓力的心理應對這個因素上，作者認為，醫務工作者的抗壓能力是一項對減少離職意向產生重大影響的因素。具備良好素質的醫務工作者能夠有效處理好救治新冠患者的心理負擔。但醫務工作者還需面對社會對於新冠疫情的誤解。因此，需要給醫務工作者一個“釋放的窗口”，比如同事的支持、與家人和朋友的聯繫、每天快速監測身心狀態、情感支持等，都會對此有很大幫助。

　　在醫療機構層面上，可以通過為醫務人員設置專業心理諮詢師、24小時諮詢熱線、高效的諮詢推薦系統等，來減少他們的精神壓力。在疫情期間，要幫助被隔離的醫務人員解決照顧家庭的後顧之憂，這樣做，能有效減少他們的心理負擔。

　　在社會人口學問題上，作者認為，疫情之下，有家庭的醫務工作者工作與生活的平衡很難實現，比如有子女的醫務人員在面對子女必須在家進行學習時，更會感到無法協調。年長的醫務工作者具有較高的離職意向，與更易成為新冠重症患者和更易受到年齡相關的歧視有關。而年輕的醫務工作者的較高離職意向，則與他們擁有較少的個人資源有關。

　　在不利的工作環境問題上，作者認為，在疫情初期，隨着醫療系統對新冠疫情的緊急應對、大規模的新冠檢測以及大量進入ICU病房的新冠重症患者，醫務人員承擔超負荷的工作，以及被髮配到更需要人手支持的部門工作，他們的工作環境也更加惡化。

　　尤其是在臨時情況下被大規模調配工作時，團隊成員之間不熟悉，這也影響了成員間的合作程度。而疫情使醫務工作者不得不調整工作程序，建立新的工作模式，社會對於醫療服務的質量仍有很高的要求，這就導致醫務人員不得不適應不斷變化且要求極高的工作環境，並且不斷面對新挑戰，學習新技能。這種巨大的工作壓力和環境改變，導致醫務人員身心俱疲，隨之而來的是情緒負擔過重，精神健康惡化，工作滿意度下降，這都讓辭職變成一種選擇。

　　在機構支持問題上，作者認為，在醫療危機下，領導力顯得尤其重要，領導者的在場能為團隊帶來更多合作和相互學習的機會。除了充分的溝通與授權，領導者需要具備足夠的人道主義精神來認知當下的臨牀工作，要用謙遜的方式去展示責任並支持團隊度過難關。

　　另一個重要的建議，則與經濟因素有關。作者發現，以往的研究沒有提到很多關於經濟因素對於醫務人員離職意向的影響。而作者認為，經濟上的獎勵機制是關係到醫務人員生計的最重要因素，因此為醫務工作者提供資金，繼續進行專業學習深造，建立職業上升通道，以及設計具有吸引力的財務激勵機制，維持與其他公共服務行業匹配的工資水平，才能有效減少醫務工作者的離職意向。

　　經濟上的支持對於通貨膨脹不斷高漲的當前尤其迫切。NHS Providers政策與戰略部負責人米里亞姆·迪肯（Miriam Deakin）説：“越來越多的護士和其他醫務人員無法承擔生活壓力。持續的新冠疫情已經把許多國家的醫療服務行業折磨得疲憊不堪，而接踵而來的生活成本危機，會不會成為壓倒這個行業的最後一根稻草，我們還不得而知。”

　　儘管困難重重，許多醫務人員仍堅持初心，並且仍有後來的繼承者。22歲的夏奈爾·史密斯（Chanelle Smith）是英國某醫學院的一名學生，目前正在從事照顧危重病人的輔助工作。她説：“我們正處於風暴之中，這確實很難讓我們保持樂觀，但如果一旦我們能穿越這個隧道，我們會引以為傲。這樣極具挑戰的環境也會讓我們變得更強大、抗壓能力更強。當然，這一過程充滿焦慮，我已經為將來正式成為一名醫生，做了準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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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3. “Shortage of health workers is a ticking time bomb even in Europ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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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4. Exhausted medical students in England struggle to qualify amid financial woes

　　https://www.theguardian.com/business/2022/may/30/exhausted-medical-students-in-england-struggle-to-qualify-amid-financial-woe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