愈發“內卷”的戰爭:從以色列國防軍看軍事行動中的學習競賽_風聞
中东流浪站-中东流浪站官方账号-陪你一起,走遍最真实的中东!2022-11-07 13:16

阿拉伯地區組
作者:魏鈺奇
審校:白天陽
排版:李辛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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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如克勞塞維茲所説,“戰爭,不是一股活的力量對死物的單方面行動,而是總是以兩股力量相互對抗的形式呈現……戰爭,終究是一種互動。”在現代戰爭中,隨着技術手段的發展,戰場節奏越來越快,戰場環境越發複雜,決策速度也越來越快。依賴於戰前規劃的軍力結構和戰爭計劃已經很難做到對動態化戰場態勢的完全契合。因此,在現代戰爭中,如何對高度動態的戰場態勢做出適應與軍事學習的能力成為了一個重要的研究課題。上世紀末,以色列國防軍的對手逐漸從埃及、敍利亞等國的常規軍隊轉變為以巴勒斯坦民兵武裝和黎巴嫩真主黨為代表的遊擊部隊。那麼,以色列國防軍又是如何在戰爭中適應與學習,完成自身作戰目標和戰爭形式的轉變的呢?
“貓鼠遊戲”:以色列國防軍與黎巴嫩真主黨
1982年,在開展對黎巴嫩的軍事行動後,以色列國防軍在黎巴嫩南部建立了“安全區”,以此作為以色列本土和黎巴嫩真主黨之間的緩衝地帶。雙方在隨後爆發了持續十數年的小規模低烈度交火。以色列國防軍頭一次發現自己從與阿拉伯國家正規軍的對稱作戰被拖進了和真主黨的游擊戰中來。以色列國防軍軍官稱,“正在黎巴嫩進行的安全行動中,我們日復一日地學習如何應對新的攻擊手段……每天都彷彿是一場‘貓鼠遊戲’。”以色列國防軍北方司令部也表示,“我們將會在日復一日的戰鬥中擊敗真主黨,一點點地獲得勝利,而不是通過一錘定音的方式。”有意思的是,黎巴嫩的低烈度戰鬥有力促進了雙方展開競爭式的學習。在1980-2000年間,我們得以看到以色列國防軍和真主黨武裝力量在交戰過程中不斷進化,雙方的技戰術都在“學習-反制”的過程中不斷以螺旋式升級,形成了“適應-學習-再適應”的過程。對於久經戰陣但對“大規模零敲碎打”並不熟悉的以色列國防軍而言,迅速適應新的戰爭形式,學會應對新型威脅成為了擺在以色列國防軍面前迫切的現實問題。
根據以色列國防軍戰略規劃局准將施洛莫·布羅姆的説法,黎巴嫩的作戰精確地暴露了以色列國防軍的能力缺失,以色列軍隊開始意識到必須擁有一支專門的部隊來應對戰場上出現的新威脅。這便是著名的621“胡桃”偵察營(Sayeret Egoz)。1995年1月,“胡桃”偵察營在著名的戈蘭旅建制下成立,彼時的北方司令部注意到,隨着真主黨日益精進的遊擊與伏擊戰術,在黎巴嫩部署的國防軍單位傷亡開始顯著增加。為了繼續維持對南黎巴嫩地區的控制,以色列國防軍需要對真主黨做出即時的戰術回應。成立後僅僅5個月,第一批“胡桃”偵察營成員就完成了訓練課程,開始形成作戰能力。起初,“胡桃”偵察營的任務是為了在南黎巴嫩山區腹地執行脱離補給的隱蔽滲透,情報收集和偵察任務,同時兼具近距離作戰能力,還要能夠協調固定翼戰機和武裝直升機進行立體作戰。
深入敵後的隱蔽作戰任務對“胡桃”偵察營的標準作戰流程(Standard Operation Precedure, SOP)產生了深遠的影響。該單位開發的經驗與SOP又通過該營在步兵反游擊戰學校的教官開發,形成了能夠普遍應用傳播的TTP(Tactics, Techniques, Procedures)。這些經驗由此開始在前往南黎巴嫩戰區的部隊之間傳播。但是,已經有人認識到,這種基於單位的“適應-學習-擴散”模式發展緩慢,主要通過單位與單位之間的“傳幫帶”進行,見效也相對緩慢。因此,在以色列國防軍內部,一場關於適應,學習與知識轉化的改革開始悄然萌芽。

● 野外訓練中的“胡桃”偵察營隊員 圖源:commons.wikimedia.org
特事特辦:一種以色列模式
無論如何,學習終究是一個長期過程。而當面對驟變的戰場形式時,更加重要的則是做出適應的能力。而以色列國防軍則有着特點鮮明的適應模式。比起費盡心思在全軍鋪開經驗推廣,以色列人在應對短期問題時向來更傾向於通過建立專門的單位解決問題。例如,上世紀60年代建立的Shaked特遣隊,專職約旦河谷的偵察滲透任務;70年代建立的Rimon特遣隊,專門執行加沙地帶的城市作戰行動;217“櫻桃”特遣隊(Sayeret Duvdevan),專門執行敵對城市環境下的低可視度任務等。這些特種部隊都專為某一類型的任務而成立,其成立時間通常依據特定的威脅持續時間而定。它們被寄希望能夠超越一般軍隊的作戰職能,並反過來推動軍隊發展。在這些特種部隊中,最著名的便是101特種部隊。
101特種部隊創建於1953年8月,收到了時任以色列總理大衞·本古裏安的高度支持。101特種部隊是以色列第一支現代意義上的反恐特種部隊,其創建目的旨在應對巴勒斯坦民兵的滲透襲擊。該部隊擁有極高的自由度和權限,以求在和巴勒斯坦民兵的非常規作戰中佔得先機。由於在敵對領土作戰的特殊需求,101特種部隊獲得了特殊的待遇,在某種程度上與初創時期的海豹6隊十分類似。該部隊沒有標準選拔流程,而是“只挑選正確的人”,所有初始成員都是志願參與, 隨後通過口口相傳和朋友介紹的方式招收新成員;該單位可以繞過常規指揮鏈,直接向以色列國防軍總參謀長負責。另外,101特種部隊還承擔着戰術測試與開發的職能,其戰場經驗與戰術開發成果會從該單位開始,藉助各類正式與非正式的交流機會向其他單位擴散。1953年10月,101特種部隊被取消獨立編制,劃歸以色列傘兵部隊編制下。在此過程中,101特種部隊的成員們也將他們獨有的戰術風格,包括敵後伏擊阿拉伯人軍事據點的戰術,大膽的近距離作戰技術和武裝滲透、夜間作戰技術等技術帶到了傘兵部隊中。
即使僅僅存在了短短6個月,101特遣隊也對以色列國防軍的發展產生了深遠影響。實際上,“101模式”逐漸發展為了以色列國防軍內部特有的一種文化現象與問題解決模式,即鼓勵作戰強度較大的專門部隊依據自身任務需求開發某一類新戰術,隨後通過人員的擴散與成員間的非正式交流使經驗與知識之間橫向傳播。但是,隨着2000年第二次巴勒斯坦大起義和2006年第二次黎巴嫩戰爭的爆發,以色列國防軍發現自己一再被捲入與敵人的“適應-學習”競賽中。相同模式的再三複現使得以軍認識到,過去組建特遣隊的做法有其侷限性,要想一勞永逸的解決問題,唯有發展能力來應對這種新的競爭。

● 101特遣隊 圖源:en.specwar.info
適應與學習:軍事創新的兩種路徑
一般認為,知識創新受組織文化、制度激勵、競爭壓力和技術變革影響。在軍隊適應與學習路徑上,存在着兩種模式:自上而下(top-down)和自下而上(bottom up)。就內容上而言,自下而上的學習模式往往由基層士兵交流對作戰技術的實際操作經驗開始,而自上而下的組織學習往往源於某個高級軍官的推動和授意,體現了某些高級決策者的觀念。從模式上來説,自下而上的模式一般以下層士兵非正式的,良好的私人關係為起點,受到具體作戰單位內部氛圍的影響;自上而下的模式則更加正規,一般以軍事專業教育與作戰條例修訂的形式得到體現。從結果上來説,自下而上的模式反應更為迅速,其結果通常是短期內對複雜新局面的適應;而自上而下的模式更加關注長期效應,其結果也因而是更加系統、全面的學習。
從某種程度上來説,適應與學習的模型就如同兩條X型曲線:因為切實需要親身面對危險,基層士兵往往擁有更強的動力對動態化的戰場環境主動做出適應,但口口相傳的個體經驗的影響力會隨着幅度的擴大而快速降低。以“胡桃”偵察營為例,1990年間的頻繁小規模戰鬥使得其部隊內部有意識的開始組織知識轉化工作。該營與戈蘭旅旅屬偵察連等其他在黎巴嫩境內作戰的其他特種部隊和精鋭單位之間開始交換行動報告(After Action Reviews, AAR),交流反恐作戰經驗。來自“胡桃”偵察營被調往以色列國防軍反游擊戰學校的教官也與其他以軍戰術開發單位的交流中逐漸改進完善了自身的SOP,形成了一線單位和教研機構的雙向反饋,並最終在反游擊戰學校的培訓過程中以TTP的形式教授給接受培訓的學生。新近調往黎巴嫩戰區的部隊也會向“胡桃”營或其他擁有實戰經驗的單位諮詢,以尋求經驗與作戰技巧的共享。此外,以色列軍隊總體規模較小,且特種部隊之間往往存在着良好的私人關係,以色列特種部隊內部對個人榮譽的崇拜和對突破常規的鼓勵等多方面因素都對這種自下而上的知識共享模式提供了必要的文化環境。但是,此時的知識共享制度仍然停留在基層官兵的個人行為中,主要依賴於不同單位之間的口口相傳和新老部隊之間的“傳幫帶”模式,尚未形成制度化的傳播模式;其作用也僅僅停留在助推對特定戰區作戰環境的適應,沒有被總結為全軍經驗組織大規模學習。

● 一份行動報告範例 圖源:acropolisconstruction.com
另一種視角來看,由於遠離戰場,高層軍官發動自上而下的學習的動機往往比基層士兵薄弱。但受其行為影響的受眾羣體會隨着部隊規模的擴大而擴大。以色列軍隊中的高層軍官的經驗與認識形成於早年時的征戰經歷,在面對新興作戰環境時往往容易產生認知脱節,且不容易及時應對識別新的威脅形式。但是,高層軍官對軍隊開展學習的推動力是強大的。得益於能夠接觸到的信息量與更為全面的視角,高層軍官推動下的學習往往更為系統全面,影響力更廣,也更能夠促進軍隊整體的戰略能力發展。在第一次撤離黎巴嫩後,就有以色列高級軍官認識到了發展“適應-學習”能力的重要性。以色列國防軍總參謀長沙烏勒·莫法茲認為:“必須將國防軍整體視為一個學習組織來加以改進……必須締造一種能夠幫助國防軍集體記憶吸收經驗教訓的消息機制,來支持軍隊的行動,行政與組織系統。”在2000年第二次巴勒斯坦大起義後,以色列國防軍高層開始推廣制度化的軍內知識網絡。以色列國防軍仿照美國陸軍經驗教訓學習中心(US Center for Army Lessons Learned, US CALL)建立了自己的作戰經驗研究機制,將主要研究工作下放到了各個作戰單位中,致力於縮短學習週期,儘可能在一場“中東式”的短期作戰中完成軍隊的整體適應與學習。知識官(Knowledge Officer)這一職位被推廣到了全軍,通常配屬到營級單位,而非如過去那般僅僅停留在特種作戰界業內。這些知識軍官的作用是“首先作為作戰人員參與戰鬥,在戰鬥之餘及時總結戰場經驗,並與友鄰部隊知識軍官及時交流”。最終,以色列國防軍於2005年在地面部隊條令部建立了專門的知識管理分部。2006年,為了應對當時正在進行中的第二次黎巴嫩戰爭,該部門主持了將“胡桃”偵察營老兵召回軍隊,重新研究南黎巴嫩山區作戰經驗的工作,並及時修訂作戰條例分發給各作戰部隊。2006年7月23日到29日,在黎巴嫩Bint Jbeil地區的戰鬥過程中,以色列國防軍地面部隊司令部根據知識管理分部的研究成果,向戈蘭旅下發了一份即時戰術建議,推薦其放棄過去分散佔領城鎮中各重要建築的做法,而是轉為一併佔領特定城區中的多棟建築,並互相提供掩護。這一戰術建議在戈蘭旅和傘兵部隊進入該村後發揮了重要作用,以軍因此得以擊退數個真主黨反坦克導彈小組的夜間滲透襲擊。

● 2006年,Bint Jbeil地區照片,圖源:johnnybarberphoto.com
被忽略的中間人:中層軍官在知識轉化中的作用
然而,我們仍然應該注意到,在適應與學習之間存在着間隙,這便是知識轉化的過程。軍隊嚴格的垂直管理制度通常會使高級軍官的戰略視野與基層官兵的實際操作經驗之間存在着信息上的斷層,兩者之間很難進行直接的互相轉化。因此,中層軍官起到的作用得以體現。在以色列的經驗中,承擔戰術開發任務的特遣隊與特種部隊的成立通常有賴於對現狀感到不滿的中層軍官。以101特遣隊為例,正是耶路撒冷旅的指揮官邁克爾·沙漢姆上校説服了總參謀部建立一支特殊部隊來應對特殊情況。在獲得批准後,沙漢姆開始尋找指揮官的人手。他很快在希伯來大學找到了一名桀驁不馴的25歲陸軍少校,那便是在1948年的阿以戰爭中以大膽的實踐和突出的個人風格聞名的阿里埃勒·沙龍少校。在沙漢姆的支持下,沙龍才得以大展身手,繞過軍中繁文縟節,不計軍銜的挑選成員,最終締造了以色列現代特種部隊的開山鼻祖。

● 第二排左二阿里埃勒·沙龍 圖源:ar.wikipedia.org
相同的故事不僅僅發生在以色列。1941年7月15日,一名英軍中尉打倒哨兵,翻越圍牆,闖進中東司令部大樓,闖入副總參謀長陸軍少將尼爾·裏奇的辦公室,跨級向他遞交了一份計劃書。這名中尉便是日後著名的“幽靈少校”大衞·斯特林,而那份計劃書正是大名鼎鼎的特種空勤團SAS的成立方案。1960年,海豹突擊隊指揮官羅伊·貝姆也做出過類似的舉動。注意到配發的武器無法很好的應對特種部隊較多遭遇的近距離交火,羅伊·貝姆決定緊急採購一批尚未被正式列裝的AR15步槍,甚至不惜被法院再三以“非法購買武器”為由傳喚。正如大衞·斯特林之於SAS,羅伊·貝姆之於海豹6隊,沙龍之於以色列傘兵部隊一樣,這些個人風格鮮明的中層軍官實際上在問題解決過程中扮演了重要的發起人角色。基層士兵在戰術行動中發現的問題經由中層軍官總結,才得以完善問題的視角,並提出初步解決方案反饋上級單位。這一機制是許多著名特種部隊誕生的直接原因。其次,依靠主官與主官之間良好的個人關係,擔任精鋭部隊主官的中層軍官一般是促成部隊之間橫向經驗交流和知識共享活動的主要倡議者。最後,中層軍官在自上而下的鏈路中也承擔着收集基層作戰數據並及時分析反饋的作用。
戰爭也“內卷”:贏在起跑線上
在瞬息萬變的快節奏現代戰爭中,軍隊的作戰能力並不僅僅取決於戰前的軍隊建設,更加取決於軍隊如何在開始接觸後及時“讀懂”對手行動模式,並針對性做出相應反制的能力。這就對和平時期的軍隊建設工作提出了諸多要求。首先,建設鼓勵戰術創新的寬容文化氛圍至關重要。正如庫恩所言,“在新的範式中無比重要的現象在舊有的範式中可能顯得不甚合理”,在新型戰場環境下所採取的必要措施,可能和過往的戰術戰法發生嚴重衝突。這就需要鼓勵一線部隊在及時對戰場經驗進行歸納總結的基礎上,敢於突破規制,大膽試錯。同時,也需要重視部隊與部隊之間發起的經驗交流,通過鼓勵橫向交流來加速經驗信息流通的速度和加大交互量。其次,建設一種高效的,去中心化的經驗記錄與知識共享網絡。對行動報告的分析並不應當僅僅停留在科研機構和軍事院校內部,而是應當從一線部隊單位內部就開始進行。從一線作戰單位到高級科研單位,其經驗與知識都應當能夠快速在橫向和縱向兩個維度上得到快速傳播,儘量縮短一線部隊自發的適應性措施和高級單位下發的系統性學習成果之間的時間差。最後,在軍力結構上注重模塊化能力建設。無論適應與學習的結果如何,戰爭終究要通過系統性物質對抗來取得最終勝利。這就需要軍隊能夠及時運用適應與學習的成果,及時變現出能夠將學習成果效益最大化的作戰方式與組織形式,以具體的戰術戰法來應對每一場具體的戰爭。可以預見的是,類似的學習競賽將會穿插在未來的戰爭中愈演愈烈,適應與學習能力也終將會成為一片新的“戰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