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熙鳳的後宮_風聞
张佳玮-作家-2022-11-10 20:59
少時初讀《紅樓夢》,曾尋思王熙鳳該有點啥風流韻事。
畢竟是豔麗少婦,畢竟一出場,“一雙丹鳳三角眼,兩彎柳葉吊梢眉,身量苗條,體格風騷,粉面含春威不露,丹唇未啓笑先聞。”這不標準美女蛇?
畢竟焦大大叫“爬灰的爬灰,養小叔子的養小叔子”,賈寶玉聽了問起,王熙鳳立眉嗔目斷喝,讓他少問;之後還哄他。我就想歪了:難道王熙鳳自己養小叔子?
後來賈瑞戲王熙鳳未遂,賈蓉和賈薔替王熙鳳做事,我還尋思過:莫非這倆是王熙鳳的小男寵?
我重點懷疑過賈蓉,畢竟劉姥姥都在旁看見過他和王熙鳳那段嬸侄嬉笑。
賈蓉求屏風,王熙鳳撒嬌不給,賈蓉半跪了陪笑,王熙鳳給了;之後王熙鳳那神來之筆的一句“蓉哥回來”,把賈蓉又拉回來,自己只管慢慢的吃茶,出了半日神,才笑着讓蓉哥走了,“晚飯後你來再説罷。這會子有人,我也沒精神了。”
這段又妖豔,又曖昧,而且嫌“有人”,定了後面相見,是要説私房話?幹嘛這麼吊着賈蓉?

但終於也沒有下文。
終於王熙鳳也沒有什麼緋聞流出來。
甚至賈蓉自己,後來吐槽“誰家沒風流事”,説了賈璉,又説王熙鳳:
“鳳姑娘那樣剛強,瑞叔還想他的帳。”
——終於王熙鳳最隱微的,也就是賈瑞單相思她,被她整死了。
——賈蓉對王熙鳳的評價:“剛強”。
所以王熙鳳是真沒緋聞。
所以王熙鳳是隻有她家璉二了吧?
又未必。

小時候心思單純,一味往男女上面去想,想窄了。
再多想,就寬了。
王熙鳳的左膀右臂是平兒,這點眾所周知。平時不顯,急了才顯出不同:
賈璉跟鮑二家的私通時,吐槽一句,被王熙鳳隔窗聽到了:
“如今連平兒他也不叫我沾一沾了。平兒也是一肚子委曲不敢説。”
王熙鳳聽了這話,第一反應是回身打平兒。再是進門打鮑二家的,然後又打平兒:
“平兒過來!你們淫婦忘八一條藤兒,多嫌着我,外面兒你哄我!”
王熙鳳打鮑二家的,那是正房打三,還有道理可講。
只因了賈璉一句話,追着打平兒,是什麼緣故?
明明她和平兒都算是賈璉房裏人,但這裏她罵平兒,恨她居然和賈璉是“一條藤兒,多嫌着我,外面兒你哄我”,那潛台詞:
“你怎麼可以和璉二一起?不是該我們一起的嗎?”
大概,可能失去平兒,比可能失去賈璉,對王熙鳳打擊更大。
平兒也懂,之後還説過那句:
“我伏侍了奶奶這麼幾年,也沒彈我一指甲”。

往前拽到十三回。賈璉送黛玉去揚州,王熙鳳晚上怎麼睡的呢?
“心中實在無趣,每到晚間,不過和平兒説笑一回,就胡亂睡了。”
甲戌側批:“胡亂”二字奇。
嘻嘻。
話説,就是王熙鳳這一下胡亂睡了,秦可卿死了,託夢給王熙鳳。
“因娘兒們素日相好,我捨不得嬸子,故來別你一別。還有一件心願未了,非告訴嬸子,別人未必中用。””
素日相好。有多好?
周瑞家的給王熙鳳送花,正趕上璉二和阿鳳大白天過夫妻生活。平兒拿了四枝花進去,片刻工夫,拿了兩枝花出來,吩咐彩明:
“送到那邊府裏給小蓉大奶奶戴去。”
只片刻工夫,可以想見發生了什麼:
平兒拿花進去,稟明緣故;王熙鳳不假思索,説分一半兩枝出來,讓彩明拿去送了秦可卿!
這情意純出自然,很真誠了。
所以後來王熙鳳要去探病秦可卿,尤氏也懂:“好妹妹,媳婦聽你的話,你去開導開導他,我也放心。你就快些過園子裏來。”
“媳婦聽你的話”。
王熙鳳與秦可卿的感情,與眾不同。
妙在王熙鳳去見秦可卿時,也細密之極:悄悄走到房門口,怕驚着;秦可卿要起身,被王熙鳳勸住:“快別起來,看起猛了頭暈。”自己緊走兩步,拉住秦氏的手。
她平時多大氣招搖一個人,這份細緻和温柔啊。
説了幾句話後,王熙鳳更讓賈寶玉先走,“太太叫你快過去呢”,再招呼賈蓉,“你先同你寶叔叔過去吧。”
把賈蓉和賈寶玉引走了,剩王熙鳳和秦可卿兩個人了,王熙鳳又勸解了秦可卿一番,又低低的説了許多衷腸話兒,尤氏打發人請了兩三遍,王熙鳳才告別。
是如此連秦可卿老公都要遣走的親厚深情,才當得起秦可卿臨終託夢。

一個細節:
看完秦可卿后王熙鳳回家,這才遇到賈瑞,以及後續被賈瑞騷擾。
我很懷疑她對賈瑞的怨毒,部分是這麼來的:
我的可卿快死了,你這畜生還想調戲我,不整死你才怪……
秦可卿託夢王熙鳳,既是“素日相好捨不得”,又是“非告訴嬸子,別人未必中用”,於是囑託了家宅未來。因為她眼裏,王熙鳳“是個脂粉隊裏的英雄,連那些束帶頂冠的男子也不能過你”。
的確,之後秦可卿的喪儀,又是賈珍來求王熙鳳主持的。
這安排也玄妙之極了:
秦可卿的丈夫賈蓉出了個名頭;秦可卿的情夫賈珍,出了點錢求人。
秦可卿的真愛王熙鳳,事實上的喪儀主持人。
由王熙鳳親自送走秦可卿,妙極了。
妙在秦可卿死後,王熙鳳與賈蓉之間的戲份少了。
這很讓我懷疑,王熙鳳先前對蓉哥的態度,到底是為了蓉哥,還是為了蓉哥媳婦呢?
順便:秦可卿丈夫賈蓉,好着王熙鳳,秦鯨卿情侶智能兒,好着賈寶玉。
秦家姐弟,真有意思。
但最後,我覺得,王熙鳳最刺激的對象,還是賈探春。
五十五回,王熙鳳身體差了,探春辦事。探春那不爭氣的親媽趙姨娘要為兄弟之死蹭點錢,撒潑打滾;王熙鳳讓平兒來打圓場,探春不讓;平兒看了,“越發會意”,於是配合,陪笑跟探春唱雙簧。探春咄咄逼人,平兒陪笑不已,還回頭替探春訓人:
“你們只管撒野,等奶奶大安了,咱們再説。”
大家都嚇住了:呀,王熙鳳和平兒都得讓着探春!咱們趕緊配合吧……
這一波配合得極完美,回去了平兒一説原委,王熙鳳連叫三個好,“好個三姑娘!”
然後便是王熙鳳煮酒論英雌:
大奶奶佛爺不中用,二姑娘更不中用,四姑娘又小,賈環更是個燎毛的小凍貓子,跟探春天懸地隔。林黛玉和薛寶釵倒好,偏又是親戚,何況一個風吹就壞,一個事不關己不張口。
結論是隻剩了探春一個,心裏嘴上都來得。雖是姑娘家,心裏卻事事明白,不過是言語謹慎。
下面的話厲害了:
“他又比我知書識字,更厲害一層了。”
王熙鳳向來睥睨天下,只這一刻:
“天下英雌,唯三姑娘與我——她又比我厲害一層!”
這之後一段,是王熙鳳、探春與平兒三位感情的完美闡述:
王熙鳳叮囑平兒:探春現在要立威,一定會拿自己説事;倘若探春要弄自己,要平兒越恭敬越好,“千萬別想着怕我沒臉,和他一犟,就不好了。”
下面一段對話,甜得發齁:
平兒笑:“你太把人看糊塗了。我才已經行在先,這會子又反囑咐我。”
鳳姐兒笑:“我是恐怕你心裏眼裏只有了我,一概沒有別人之故,不得不囑咐。既已行在先,更比我明白了。你又急了,滿口裏‘你’‘我’起來。”
平兒:“偏説‘你’!你不依,這不是嘴巴子,再打一頓。難道這臉上還沒嘗過的不成!”
鳳姐兒笑:“你這小蹄子,要掂多少過子才罷。看我病的這樣,還來慪我。過來坐下,橫豎沒人來,咱們一處吃飯是正經。”
——鳳:她要兇我立威,你要配合她,別顧念我。
平:我早就辦啦——你的心思我哪有不懂的。
鳳:我就怕你太顧念我嘛!你又急了!還分起你我了!
平:(撒嬌)怎麼又要打我啦?
鳳:(不好意思)我都病了你還拿這事吐槽我,快咱們來一起……
王熙鳳與探春這份隔空欣賞,這份“探春假裝兇我,我一路退讓”的配合,精彩到什麼程度呢?
快進到搜檢大觀園。
王熙鳳的婆婆邢夫人是個老妖婆,她的心腹陪房,所謂王善保家的,更是個煩人精。
她們要搜大觀園,王熙鳳極尷尬,只好做個樣子:名義上王熙鳳領頭,實則是王善保家的主導。
到探春那裏了,探春明白王熙鳳實在並不想搜,所以兇巴巴的,王熙鳳一路表演退讓。探春流淚説了著名的“可知這樣大族人家,若從外頭殺來,一時是殺不死的,這是古人曾説的百足之蟲,死而不僵,必須先從家裏自殺自滅起來,才能一敗塗地!”
鳳姐不説話了,就看着眾媳婦們:都把小姐逼哭了,你們看吧?
跟來的媳婦們尷尬了,説走吧。探春還在反客為主:都搜清楚了?
然後是經典一幕:
王善保家的看不清場面,以為探春認真單惱鳳姐,便過去掀探春的衣服,還打算嘻嘻笑着過去;被探春抓住機會,立時打了王善保家的一個巴掌;拉着鳳姐,主動要求鳳姐搜自己。鳳姐和平兒連忙勸着,回頭罵了幾句王善保家的。把王善保家的罵出門了,在窗外還道委屈,探春的丫鬟侍書跟着反唇相譏了。
終於鳳姐笑了笑:
“好丫頭,真是有其主必有其僕。”
説是誇侍書,其實在誇探春。
她也知道,探春那一巴掌,侍書那一句罵,是在替自己出氣。
真是好極了。

哪位會説:您這説了半天,王熙鳳親密深厚、心有靈犀的,秦可卿、平兒、探春,這都女的嘛。
一來在《紅樓夢》世界裏,拘泥於性別就俗了。賈寶玉表示我左秦鍾右蔣玉菡,您有啥意見?
二來,《紅樓夢》裏多次強調王熙鳳的一個特色:
自幼假充男兒教養的,學名王熙鳳。
小名鳳哥。
甚至後來説書的女先兒,説《鳳求鸞》,裏頭的主角?
“膝下只有一位公子,名喚王熙鳳。”
賈璉曾經調笑王熙鳳,説換個體位,她都要扭手扭腳,大概王熙鳳擱《水滸》裏説法,就是“於男色上不十分要緊”吧……
意思挺明白了:
王熙鳳本身驚才絕豔,雌雄同體,“玩笑着就有殺伐決斷”,才華跨越性別。饒是被當時女性地位所束,但終究是“脂粉隊裏的英雄,連那些束帶頂冠的男子也不能過”。
拿性別來綁她,就窄了。
畢竟賈蓉都承認鳳姑娘啊,“剛強”。
最後一點小彩蛋。
劉姥姥初到賈府,王熙鳳送了二十兩銀子。
劉姥姥二到賈府,王熙鳳求了她給女兒起名字。
妥帖照顧送走劉姥姥的是平兒,“你只管睡你的去。我替你收拾妥當了就放在這裏,明兒一早打發小廝們僱輛車裝上,不用你費一點心的。”
給劉姥姥家的板兒遞佛手成就了他和巧姐姻緣的是探春——説探春是王熙鳳女兒的媒人也可以。當然咯,那時誰都參不透天意,大家憑本心做事而已。
但大體都做事地道,恃強而不凌弱。
不愧都是王熙鳳看中的人。
漂亮姑娘們自己在一起就好了,不一定非要男人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