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紅書博主:“表面卷王,背後暴食”_風聞
视觉志-视觉志官方账号-你陪着我的时候,我没羡慕过任何人2022-11-14 08:26
作者| 林曉風
來源 | 視覺志
這個世界越來越捲了。
在小紅書上,一位用户分享了自己的時間規劃。
她早上六點半起牀,洗漱後會花一小時讀書,然後出門上班。下班後,她會健身兩小時,頻率為一週四次。其餘時間則進行自我提升,包括但不限於閲讀、上網課、考證、寫論文等。
因為這條筆記,她在小紅書收穫了四千多人的稱讚與感嘆。
《視覺志》聯繫並採訪到了這位博主——@博物館長路阿路。
她自稱「小鎮做題家」,從小就是「別人家的孩子」,最熱衷的事就是自己卷自己。在大多數時間裏,她的人生也確如規劃中度過,精準到時分秒、路徑清晰異常。
但,她在採訪中袒露了自己不為人知的另一面——
她會失控,會崩潰;
她會在小紅書數據不達標時暴食,坐在馬桶前一邊哭一邊催吐;
她曾經不明不白地走進過婚姻,然後以離婚收尾。
儘管,這只是她的個人經歷,但她的坦誠,為「卷王」羣體賦予了更多面的含義,也揭露了更為殘酷的事實。
有多少人和她一樣?
那些從小就知道要拿第一名,要享受掌聲和鮮花的「別家孩子」,內心或許並沒有她們展現的一樣堅定、理智。她們甚至是在拼盡力氣衝到最前端後,才發現自己忘了思考一個最根本的問題:
我到底想要什麼?
在視覺志的真實故事欄目《人生站台》第四期,我們用視頻呈現了阿路首次採訪的狀態。
而正文裏,一個人物內心最隱秘的角落,才剛剛被看見。
點擊下方視頻解鎖阿路的故事


別人家的孩子
30歲這一年,阿路升為漯河市博物館副館長。
第一次採訪當日,阿路匆忙接入電話。她説,那天她主持了三個會,包括部門會議、廉政推進會議、防汛會議,三個會議內容沒有強相關性,她從收藏的80多套PPT模版精選出幾套更換使用,想在每次會議中呈現最佳狀態。
這些「連軸轉」只是她工作的一小部分,漯河市博物館只有二十多位員工——或許只是故宮博物院一個部門的人數,阿路需要同時擔任副館長、講解員、文物保管員、文物修復員、新聞宣傳員等職位,即便責任壓力重大,但她在所有的崗位上都未有失職,她的工作狀態,可以用「不斷交出滿意答卷」來形容。


阿路在開會
有一天晚上,她已經下班許久,但腦子裏仍在不停思考博物館的新活動該怎麼辦,她把想到的結果發給下屬,對方回覆:你快睡吧,我們真的不用做到那麼好。
阿路有點疑惑,「如果有空間,為什麼不能做得更好?」
一直以來,她都是一個極致的人,「優秀」已經深入她的骨髓,成為習慣。她可以接受「卷王」的稱呼,但她最擅長的是自己卷自己。
她唸書的時候,漯河市小學還沒有開英語課,她從二年級就開始上英語補習班,一路考進省重點實驗中學,本科就在學校組織模擬聯合國社團,畢業時又以全專業第一的成績順利保研985。讀研的時候,她參加各項競賽,在團體中舉着旗幟吶喊「加油!」


阿路(左一)在大學參加比賽
進博物館並非她選擇的第一份職業。從四川大學畢業後,她被某快消品牌「革新、挑戰、上進」的企業文化吸引,成為儲備店長,日夜在倉庫和店面間流轉。在這個期間,她學了很多商品知識,知道如何去陳列才能最大程度吸引顧客。你在鄭州商場看到的琳琅滿目,或許就有一部分出自阿路之手。
目前,除了主業之外,她還在小紅書做自媒體副業。
在賬號簡介裏,她的標籤是:31歲副館長、四川大學碩士、國家公共營養師、獨居、173-60kg。


阿路,攝影師@貓島兔子
你會在屏幕裏看到一個儀態端正、穿搭精緻,每個微笑都如雕刻般標準的人。
她只做了一年,發了200多篇筆記,沒有一篇文案是重複的,她從穿搭、美妝、職場、親密關係等各個維度輸出了自己的觀點,300天,漲粉3w。這或許不算「爆款」數據,但絕對超過了及格線。

光環下的陰影
十月,《視覺志》完成了第一次採訪的視頻剪輯,決定對阿路進行第二次補充採訪。
因為她身上展現出了某種「積極內卷」的氣質。在北上廣深人均想躺平的當下,她卻在老家活得更為極致和拼命,這或許可以作為某種「範本」,鼓勵那些認為奮鬥已經結束、對未來失望的人們。
然而,事情卻在此刻發生了變化。
補充採訪前,阿路在備採羣中拋了一句話,「視頻我看了,我很想問一下,你們會如何評價這個人?」
沒來得及等回應,她又繼續道,「我覺得那時候的我很自滿,很傲慢。」


心態的轉變源於九月。
那時,她正忙活着剪自己的新視頻,她原本花錢找了三四個剪輯師幫忙,但效果都無法令她滿意,儘管她的時間表已經要滿到溢出來,她還是擼起袖子,決定親力親為。在有出差計劃的前夜,她一口氣剪到凌晨三點,第二天又像打了雞血似的去為博物館活動演講。
連續疊加的精神壓力和超負荷的工作強度擊垮了她,出差結束當天,她感到額頭滾燙,高燒不退,虛弱的病況持續了三週。
在這三週裏,她沒有力氣做任何事,她感到有序、清晰的生活正在離她遠去。無法拍新視頻、不能去單位工作、也失去了運動的精力,對比此前爆滿的日常規劃,她必須面對長達三週的空白期,而此前,她根本沒有「休息」的概念。
陀螺停止轉動,無意義感接踵而至。她開始翻閲此前發的小紅書動態,意識到屏幕裏的「卷王」正在變得陌生,就好像,那不是真正的她自己,只是她用來展現優秀、放射光芒的載體。她對第一次採訪的感受也一樣,「我説了太多自己好的方面,我只是想證明我很好,但可能,那不是最真實的。」
想到這裏,她對千篇一律的優秀忽感厭倦,想要找尋真實的自己,她想知道,升到副館長的位置、手握多張職業資格證書、成為小紅書女性博主之後,她真正想要的是什麼。
她想了很久,發現一個「恐怖」的事實——她不知道答案。
「五年、十年後,我還想這樣過嗎?我覺得不是。但我不知道下一站在哪裏。」

厭惡自己的軀體
阿路不喜歡無意義感,「生活失去方向」的感覺會促使她從食物中尋找滿足感。
她會把家裏所有的零食找出來,一袋一袋往嘴裏塞,會點油膩的外賣,讓腸胃浸潤那些脂肪和香料。她並不享受這種感覺,暴食的時候,她的胃非常脹痛,食物似乎就要堆積到喉管,但她停不下來。


她形容自己:人前與美食和平相處,人後暴食痛哭
她曾經有過減肥經歷,在一年多的時間裏瘦了近四十斤。那段時間,她學會了如何通過千焦計算卡路里,如何搭配飯菜才能營養均衡,但更多時候,她學會的是「壓抑食慾」。
越壓抑,越爆發。暴食之後,她跑到馬桶面前,用手指伸進喉嚨催吐,九月的那個晚上,她坐在馬桶旁一邊哭一邊責怪自己「油膩」,甚至,厭惡自己的軀體。
這不是她第一次暴食。
她曾有過一段婚姻,艱難持續三年後,她提出了離婚,在那些糾纏的日子裏,她才開始用食物寄託無處安放、無人理解的情緒。
她和前夫經相親認識,她那時迫切想要組建家庭,沒有想清楚自己要過什麼樣的人生,只知道「按部就班不會有錯」。她關注到眼前這位男性和自己的相似之處:都在漯河市有一份穩定的工作、學歷背景相當、家庭條件也很匹配,更重要的是,「他可以滿足我父母的期待。」
半年後,阿路與他訂婚,2017年舉辦婚禮,2018年生了小孩,一切近乎正常,但阿路覺得,「好像哪裏不對。」
有一次,阿路加完晚班,拖着疲憊到家,映入眼簾的第一幕是躺在沙發上打遊戲打得正酣的前夫。他聽到聲響,抬起頭很輕鬆地説「璐璐,今天你不用做飯了,我已經吃過了,你自己做點吃的吧。」
「我們之間沒有愛,或者説,愛很少」,阿路説,她的前夫並不壞,脾氣好,温順且平靜,只是沒有給婚姻賦予太多情感定義,他想象中的美好生活是「老婆孩子熱炕頭」,但阿路需要更多新鮮感和挑戰。


離婚後,阿路發佈的照片
她當然也感到痛苦,因為離婚對她而言,不只是情感上的分離,更多是她對自己親手打破「完美生活」的懷疑,以及,對父母強硬態度的恐懼。
她幾乎沒有違抗過父母的決定,前夫與她的結合被父母極力撮合,她想,「如果爸媽覺得好,那不會有什麼問題」,她或許察覺到了這段關係中情感濃度的缺失,但她沒有細想,也不敢細想,「我很怕讓父母失望,也不想違抗他們的決定。」
她清晰記得,在她走過的30多年人生裏,此前只有唯一一次叛逆,以慘烈的失敗收場。
2014年,阿路研究生畢業,她拒絕了父母讓她回家考體制的要求,入職鄭州某快消品牌門店。
父母先是阻攔她入職, 不成,又使出各種「懷柔政策」。有一段時間,她的母親從漯河跑來鄭州,和她一起住在出租屋裏,像陪讀學生似的陪着她上班。阿路回憶,「我媽買了一塊很大的案板,説要給我做擀麪條」,她每天拎着飯盒去門店送飯,和當時的店長聊天,詢問阿路的工作和生活狀態。


阿路和母親
中途,阿路因工作太忙出現身體問題,必須回老家做手術。恢復期間,父母心疼她透支的狀態,認為「如果你留在漯河,就不需要承受這些傷害」。晚上,她會和父母坐在家裏的客廳內開家庭會議,內容無非圍繞「留在漯河的好處」和「去外地的壞處」開展,她感到痛苦,哭着對父親説「你為什麼一定要干涉我?」,她的父親沉默,隨後站起身來,丟下一句「我不管你了,你愛怎麼着怎麼着吧」,接着摔門而去。
但第二天,同樣的情景又會上演,如此反覆。
她實在疲憊至極,再加上身體虛弱,最後只好留在漯河,考入體制內。
她説,「這件事情讓我意識到,我可能無法抵抗我的父母。但我不怪他們,他們在38歲才生下我,給了我很多愛和保護。不過,那時候的爭執和哭聲實在太多了,我幾乎是用‘躺平’的方式接受了相親和結婚的安排。」

停不下來的陀螺
去年八月,阿路和前夫辦完了離婚手續。她原本想約朋友去喝酒,或者去夜店。她極少去娛樂場所,她認為生活不應該只有工作、婚姻和瑣事,「如果順利離婚,我必須去慶祝。」
從法院出來,她回到車上,想象中的狂喜沒有到來。她駕駛在熟悉的路線上,回了一個人的小家,躺在牀上時,她感覺大腦變得很輕,好像從未這麼輕過,同時,她又感到深刻的平靜。
沒有派對,沒有狂歡。她一口氣從下午三點睡到了晚上十二點。
她回想,「這段婚姻讓我身邊的所有人都開心了,我的前夫、孩子、雙方父母,但沒人問過我是否快樂。我要做一些真正讓自己快樂的事。」
做小紅書是她的第一個嘗試。最開始,她發了一些簡單的生活分享,「我把這當成朋友圈了,發一些不能在真正的朋友圈發的東西。」


阿路與小孩,攝影師@貓島兔子
她發過一條關於離婚的筆記,用於記錄當時的心情:
「我最初像鬥雞一樣咄咄逼人,覺得自己受了天大的委屈,一定要周圍的人都知道誰對誰錯。…但我們無法阻擋‘失去’的發生,‘處理傷痛’並不是生活的全部,把它當成小插曲,勇敢掃除橫亙在你和幸福之間的障礙,才能探尋自己生命的意義。」
而後,她將話題更多聚焦於自己身上,她在小紅書堅持日更,每條筆記都無比工整,書寫着她在職場和生活中領悟到的各類乾貨經驗。粉絲大部分是女孩,喜歡叫她「阿路」,有的還會親切地叫她「姐姐」。
除此之外,她還堅持運動,「我覺得離婚之後,也得注意個人魅力的提升」,她掰着手指頭數出了自己嘗試過的鍛鍊方式:跑步、力量訓練、瑜伽、健美操、爵士舞、飛盤、搏擊、動感單車,「可能還有一些,我暫時想不起來了。」
她一天會定十一個鬧鐘,細緻到幾點喝水、幾點該提醒自己睡覺。如果她設置晚上十點的睡眠鬧鐘,那麼九點半,她的鬧鐘就會提醒她「十點睡覺,不許拖延。」


阿路的十一個鬧鐘
高能量的積極生活一直持續到了今年九月。病倒之後的三週內,她回顧自己為了探索意義做出的一系列努力,沉默了一會,坦白道「是…我真的太想變優秀、太想獲得認可了,但我還是不知道這是為了什麼。」
她回憶高中的時候,她會一邊看試卷一邊打飯,因為身邊的人都這樣,「這個時候,你會去想自己為什麼努力嗎?你不會吧?我只是把那種努力延續到了現在。」
有時,努力也會讓她感到疲憊。她形容,目前正在經歷「掙脱束縛」的階段,她需要跳脱出父母、家人的眼光,跳脱出旁人的評判,主動與看似完美但並非真相的生活「分手」,她要真正成為一個獨立的個體,去走自己的路。
然而,做自己是比做提線木偶難得多的事。九月暴食的那晚,她也深切懷疑過,「在探索自我的路上,我是不是用力過猛了?」

從一公里開始
她想到了很久以前的夜晚。
當時她正在給小孩洗澡,因為水開得過熱,孩子的胳膊被燙紅了。她嚇得心驚,立馬下樓跑去藥店買燙傷膏,但因鍛鍊太少,沒跑幾步就氣喘吁吁,她一邊哭一邊小跑,內心充斥着對自我的攻擊和責備。
那次之後,她下定決心要減肥。她去健身房找了私教,一週安排四次運動,每次的計劃表上,都赫然寫着「跑步五公里」。


她嘗試了,還是氣喘吁吁。她覺得她做不到,完成不了目標讓她感到痛苦,無論是身體還是精神上的。
健身房角落站着一個38歲的媽媽,阿路發現她做完力量訓練後,還能跑一會兒步。她上前討教經驗,對方説,「我只跑一公里。」
「你只跑一公里?可我的教練説,五公里才有效。」
「但是,如果你只能跑一公里,就先跑一公里。」
那一刻她感到釋然。此前,她只知道在別人列的計劃表裏,五公里才是滿分,但她忽視了自己的計劃,或許連五公里都不需要,對她而言,四百米、八百米,都是更適合的開始。
更殘酷的是,不是每個人都會生來就知道自己為何而奔跑,以及能跑多遠。所有的「小鎮卷王」,都會有拼命往前衝的特性,直到發現5km是一個夠不着的目標後,他們才恍然大悟——「原來這個強度是不行的,我得往回退一點、再退一點,重新把握時間和方向。」


阿路離婚後的朋友圈
阿路的人生也的確如此,結婚、生小孩,這些被社會時鐘規定的事情沒有讓她找到目標,離婚反而成了她自我覺醒的開始。對比一開始就人生開掛、一路順暢的人,她好像覺醒得太晚。
可是,那又如何?
阿路並不在意三十歲離異有娃的標籤,她形容自己前三十年的人生,「從無到有,從有到無,沒什麼害怕失去的。」她花了很多時間去學習如何擺脱他人的期待,她不責怪任何人,她的父母給予了她足夠的愛,她曾經覺得那是「控制」,現在,她會用更平和的眼光去看待一切,更不會再讓標籤反過來框住自己。
此前,沒有人告訴她優秀之後是什麼、人生的終點在哪裏、她應該扮演什麼角色,以及,她需要為了什麼活着與死去。現在,她要獨立去尋找這一切。
前幾天,她單位上的下屬詢問她關於婚姻的建議,小姑娘懵懂地説,「我媽媽想要中式的婚禮,但我不太想。我婆婆想要我快一點生孩子,但我不想那麼早…」
阿路在她身上看到了自己的影子,她想了想,回答:
「如果你不想要,就要明確的説出來。因為,你如果不説的話,一次妥協、兩次妥協,結果就是你的命運全都掌握在別人手裏。」
策劃:Leo
編輯:林曉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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