蘿拉之死,與左右拉扯下的法國_風聞
世界说-世界说官方账号-我们只做大家看得懂的国际深度报道与评论。2022-11-17 21:10

2022年10月14日,12歲的女孩蘿拉·達維特(Lola Daviet)放學後沒有回家。她的母親在當天下午報警,女孩隨即被報在巴黎19區失蹤。
蘿拉的父親正是他們所住的住宅樓的管理員,通過大樓監控錄像,他發現女兒在放學之後跟隨一陌生女性進入了住宅樓。陌生女子在約兩小時後再次出現在監控畫面中,手上拖着一個看似沉重的黑色行李箱離開大樓,而蘿拉卻沒有再出現在監控畫面中。
14日晚,一位同樓居民在住宅樓的花園裏發現了掩蓋在塑料佈下的行李箱,行李箱內正是失蹤女孩蘿拉的屍體。
根據目擊者與警方的消息,蘿拉的屍體上可見多處割傷,主要集中在面部與脖頸處。蘿拉的身體也有被毆打與疑似性侵的痕跡。最終致死的原因被認定為窒息。巴黎警方在案件發生的24小時之內展開了調查,並於10月15日上午逮捕了與案情直接相關的兩位犯罪嫌疑人:24歲女性達赫比亞·本克雷德(Dahbia Benkired),以及協助她藏匿的一位43歲男性(姓名未公佈)。
達赫比亞目前仍被拘禁並已接受多次審訊,最終會以“謀殺和強姦15歲以下的未成年人並涉及酷刑和極端暴力行為”的罪名被起訴,但在這起惡性謀殺案之外,蘿拉之死正成為法國右翼向主流政治發起又一輪進攻——並承受反撲——的契機。
成為符號的蘿拉
從逮捕後披露的審訊和調查細節來看,達赫比亞的精神狀態明顯不穩定:她的姐姐透露,達赫比亞長期處於失業與居無定所的狀態中,常常會半夜驚醒説一些沒有邏輯的話。達赫比亞在審訊過程中同樣表現得反覆無常,此前她在訊問中稱,盯上蘿拉的緣起是因為她在試圖向蘿拉的母親索取進入大樓的門禁卡時遭到粗暴拒絕,因此感到情感上受到傷害,但在之後的聽證會中,達赫比亞又完全推翻了自己的這一套説法。

發生謀殺案的街區Rue Manin / Wikipedia
目前沒有準確的信息可以求證達赫比亞真正的殺人動機,但警方更傾向於認為這是一起隨機殺人事件。案件審理方現在更關注的問題在於達赫比亞是否患有精神疾病並且在實施犯罪時是否正處於精神失常(比如出現幻覺、失去判斷力)的狀態,這可能會影響案件未來的整理結果。
但對於法國政界來説,事件的重心已經偏離了調查細節,而轉向了此案發生的另一個背景信息:達赫比亞為阿爾及利亞公民,在2016年以留學簽證進入法國,其居留證明早在2018年就已過期,且並未完成居留更新手續。2022年8月21日,達赫比亞因居留身份過期在巴黎奧利機場被攔截,並被告知需履行在30天內自主離開法國領土的義務(OQTF:Obligation de quitter la France)。
觸動右翼政客注意力的點在於,如果達赫比亞按照當時的警告離開法國,那麼她就不會有機會在一個月以後的巴黎19區見到蘿拉,當然更沒有機會殺害她。
而按照這樣的推理,現任法國政府才是應當為執法不力並導致蘿拉遇害負責任的一方。
國民陣線(現名“國民集會”)創始人瑪麗娜·勒龐在議會上發言稱:“蘿拉案只是很多類似案件中的一個。像這樣實施野蠻行為的嫌犯本就不該出現在我們的領土上。許多違法犯罪行為就是由這些我們不願意且沒能力遣返的非法移民所犯下的。” 極右翼政黨再征服(Reconquête)創辦人埃裏克·澤穆爾(Éric Zemmour)在推特上發文寫道:“我們什麼時候才能保護我們的孩子?這些攻擊總是由同樣的人犯下,總是以同樣的人為代價。”

蘿拉一家所居住的樓下,巴黎市民自發彙集的紀念花束 / 網絡
作為回擊,法國現任總理伊麗莎白·博恩(Élisabeth Borne)指責右翼和極右翼利用謀殺案謀取政治利益,同樣表達出批評意見的還有法國司法部長埃裏克·杜邦·莫雷蒂 (Éric Dupond-Moretti),他指出“像使用凳子一樣使用一個12歲孩子的棺材 ”是可恥的。
巧合的是,蘿拉案發一個月前,埃裏克·澤穆爾剛剛為傳播他的政治觀點、比照Femicide這一術語(針對女性的仇恨犯罪)創造出了一個衍生詞彙“Francocide”,意指針對法國人的仇恨犯罪。他在再征服黨的一次暑期集會中説:“比起一個女人被男人謀殺的新聞,法國人因其法國身份被(移民)謀殺、強姦、毆打、攻擊是一個政治事實。”
基於顯而易見的原因,蘿拉死後,社交網絡上對於“Francocide”的討論迅速回暖。
法國女性主義者並不歡迎這種“文化挪用”。就任於婦女基金會的女性主義者Anne-Cécile Mailfert強調説:“我們不是通過操縱術語來引起恐懼,製造焦慮。針對女性的仇恨犯罪是一個基於歷史現實的術語……它表達的是針對女性的極端暴力。”她指出,相較而言,法國顯然並不存在可能導致法國人成規模死亡的歧視性制度。
部分由於右翼勢力在這件事上掀起的巨大風浪,10月18日,法國總統埃馬紐埃爾·馬克龍接待了蘿拉的父母,並在19日以“紀念蘿拉”為主題召開了內閣會議。
但這沒能阻止一天後右翼在巴黎市中心以蘿拉事件為由頭組織起聲勢浩大的抗議活動。對於本就對移民話題極為敏感的法國右翼來説,蘿拉之死成了一個從天而降的完美話頭。抗議活動吸引了來自法蘭西運動組織(Action Française)的君主主義者,穿着帽衫帶着面具的Zouaves青年(注一),以及基督教原教旨主義團體Civitas。在大雨和閃電切斷集會之前,示威者先是齊唱了法國國歌,並有 “ 遣返‘移民’!(注二)戀童癖去死!這是我們的家!”的喊聲短暫響起。

巴黎右翼集會標語“國家殺了我”/ 網絡
除了巴黎,同樣主題的抗議活動也在短短兩天內席捲了全法國。
10月22日,悲痛的蘿拉父母對外發出訊息,希望各界放過自己的女兒,不要再出於政治目的而以任何形式使用蘿拉的名字和照片。10月24日,蘿拉的葬禮在巴黎舉行。
正在右轉的法國
今年6月,法國選民創紀錄地選出了89名“國民集會”(原名“國民陣線”)代表進入下議院,使該黨從只有8席的邊緣黨派一舉躍升為共設有577個席位的法國下議院的第二大黨,也即主要的反對黨。5月剛剛在總統大選中再次負於現任總統馬克龍的“國民集會”創始人、右翼政客代表勒龐,由此已真正成為法國主流政治中的一個關鍵角色。
而為了柔和本黨過往的激進形象,爭取更多選票,勒龐在過去十年裏對自己所領導的黨派力行改革,約束了過分激烈的言行,甚至在蘿拉一案當中,國民集會黨員也被要求不得參加極右翼勢力所組織的這一系列悼念和抗議活動——而將政治光譜中更“右”的位置讓給了澤穆爾和他的“再征服”黨。
從選舉結果看,勒龐的策略卓有成效,她和國民集會黨在議會選舉中的勝利,強力推動了法國政治中右翼的“主流化”趨勢,而始終沒有被放棄的非法移民議題,又是這一波浪潮中的核心。
近期,馬克龍政府面臨着一系列社會難題,比如因煉油廠和油庫的罷工引起的加油站大面積斷供,以及因基本食品與生活成本飆升而引起的抗議。歷史上,法國右翼一直善於抓住民眾對主流政客的不滿情緒,如今生活的困頓更讓公眾輿論中的種族主義情緒出現合理化趨勢:蘿拉案發生以後,法國一家電視台進行的民調結果顯示幾乎六成法國人支持對無證移民進行拘押,法國政府發言人奧利維爾·維蘭(Olivier Véran)也承認,“我們本應該做得更好。”
2021年,法國大幅度削減了對北非國家(突尼斯、摩洛哥、阿爾及利亞)的簽證數量。根據SchengenVisaInfo的一份報告,法國在2021年拒絕了32000份阿爾及利亞國民的簽證申請,相當於阿爾及利亞國民的簽證申請的40%,法國的拒籤率佔阿爾及利亞國民簽證總拒籤率的80.5%。

2021年阿爾及利亞國民申請法國申根簽證情況 / SchengenVisaInfo
在遣返非法滯留的問題上,馬克龍政府顯然也遇到了執行上的困難。根據《紐約時報》報道,2021年上半年有超過6.2萬人被政府認定為非法滯留並被命令離開法國領土,但只有不到6%的人真正離開了法國。自馬克龍2017年當選以來,這個數字從未超過15%。儘管右翼認為蘿拉案件發生的原因起源於嫌疑人沒有能被及時遣返,但在嫌疑人沒有犯罪記錄且沒有被標記為‘對國傢俱有潛在威脅’時,不強制安置或遣返而是給予她30天時間自主返回原籍是符合現行法律與程序標準的。
也許這正是右翼支持者們希望改變的東西,只是體面、恐懼、政治傳統與現實不滿之間的邊界,仍難於拿捏。
在此次蘿拉案件發生之後,法國作家拉斐爾·恩多芬(Raphaël Enthoven)在回覆埃裏克·澤穆爾的推特帖中犀利地寫道:“如果受害者是法國黑人穆斯林,而罪犯是波蘭白人天主教徒,或許反對‘Francocides’的抗議就不會那麼熱烈了。” 當然,這一假設是有情緒性的出發點的,也沒有辦法證明這樣的反事實。但是,像這樣對於蘿拉案件嫌疑人身份的討論揭示的正是抽象的身份標記和粗暴的身份主義對一個或簡單或複雜案件的消耗。
蘿拉案後不到一個月,法國下議院又發生了“國民集會”議員格列高利·佛爾內斯(Grégoire de Fournas)向北非裔左派議員卡洛斯·比龍戈(Carlos Martens Bilongo)大喊“回非洲去”的鬧劇,但這一次,事件引起了議會內外的普遍抨擊,勒龐十年來對自己的政黨“去妖魔化”的嘗試也再一次遭遇挑戰:法國選民關心移民問題,但他們還沒有激進到支持種族主義的地步。
幾天前,由於與意大利之間的難民接收摩擦,法國例外允許了人道救援船隻“大洋維京號”靠岸,勒龐與澤穆爾再次先後發聲,抨擊馬克龍政府在以各種形式向非法移民“開綠燈”。蘿拉已經逝去,等待達赫比亞的是漫長的訴訟程序,而法國政界的移民題目,還將繼續發酵下去。
注一:暴力的極右團體,成立於2018年,活躍在巴黎。他們起源於聯合防衞集團Groupe union défense (GUD)和流氓運動。2022年1月,該集團被政府要求解散。
注二:Remigration:指的是強迫或推動非歐洲族裔的移民,通常包括他們的後代,回到他們的種族來源地,而不論其公民身份如何。
(責編 / 張希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