禁片背後的血戰_風聞
血钻故事-血钻故事官方账号-这里有硬派历史故事。2022-11-19 09:53
最近,我寫了一篇《現象級禁片背後》,對網飛出品的《西線無戰事》及其原著進行了剖析(“西線無戰事”首版改編電影,曾被列為禁片)。
許多朋友後台留言,讓我深入講講第一次世界大戰中,西線戰場的真實故事。
一戰中,西線最殘酷的戰役,就是凡爾登絞肉機,接下來你即將讀到的這篇萬字硬核長文,就是關於它的。


法德世仇
1870年夏,法國對普魯士宣戰。
六週後,法國戰敗,法蘭西最後一個皇帝拿破崙三世拖着沉重的腳步,一步一步,滿臉怨毒,忍着腎結石帶來的劇痛,走在通往德意志戰俘營的路上。
奇恥大辱還在後面。
普魯士國王大搖大擺走進凡爾賽宮,在鐫刻着“光榮屬於法蘭西”銘文的大廳里加冕成為德意志皇帝,而在他正上方的天頂畫中,描繪着法軍對德軍的追亡逐北。

普魯士國王威廉一世在凡爾賽宮加冕為德國皇帝
德國人還嫌不過癮,強烈要求在巴黎舉行勝利遊行,讓德國鐵騎踏破凱旋門,好好羞辱一番歐洲戰神拿破崙不成器的子孫後代。
聽聞此事,法國民眾羣起抗議,為了尊嚴,不惜以死相拼,德國人見狀,終於作罷。
金樽同汝飲,白刃不相饒。
法國為換取和平,割讓了最富庶的兩個省——阿爾薩斯和洛林,賠款50億金法郎。
普法戰爭後劃分的新邊界,讓德國距離巴黎只有不到200英里。
留着好鬥鬍鬚的法蘭西帝國悍將們身負國仇家恨,將復仇的種子傳給下一代,這些年輕軍官以斐迪南·福煦為代表,普法戰爭時,他年方十八,是一名軍校生,曾親眼目睹夕陽餘暉之下,拿破崙三世的敗軍步履蹣跚跨過梅斯城。
戰後不久,法國通過普遍兵役制,建立了後備軍官隊伍。
法軍軍官聚會時愛打保齡球,每當打到肥胖敦實的德國士兵形狀球瓶時,現場都是一片喝彩。而國境線的另一邊,德國軍人的啤酒酒杯上,刻着一段挑釁的銘文——大炮轟鳴是我們對法國佬的致意。
時任法國陸軍部長的布朗熱將軍,成為受老少婦孺狂熱追捧的偶像,當他在法國國慶日慶典,騎着高頭大馬向人羣致意時,在場人羣歡呼狂嘯,就像20世紀90年代的人們看到邁克傑克遜漫步月球的瀟灑舞步發出的由衷尖叫。
當時法國某音樂才子,以布朗熱為主題,創作了一首流行歌,裏面有這麼一句歌詞:
看哪,這個人,他微笑經過,他將為法國收復阿爾薩斯和洛林。
法國飯圈的追星,驚動了德國鐵血宰相俾斯麥,他如臨大敵,計劃來個先發制人,誰料,這位布朗熱將軍愛江山更愛美人,因失去一生所愛而萬念俱灰,在情婦的墓碑前飲彈自盡。
失去良將的法國人,來不及哀悼,一頭扎進19世紀攫取殖民地的帝國主義狂潮,接連吞併了摩洛哥、突尼斯、馬達加斯加和印度支那。
截至1914年,法國在海外擁有400萬平方英里土地,統治着5000萬人口,是全世界第二大殖民帝國。
世界大戰前夕,雷蒙當選為法國總統,他的家鄉在洛林,是個堅定的復仇主義者,一上台就進行各種動員,還德國以顏色,強大的宣傳攻勢,讓許多年逾古稀的老兵都哭着喊着要上前線。
求仁得仁。
4278列火車載着200萬法國士兵到達指定位置,只有19列火車晚點。另一邊,130萬德國軍人傾巢而出,奔赴前線,
極端殘酷的世界大戰迫在眉睫,一座位於法國東北部的城市,因創下人類歷史上每平方英尺死亡人數最多的戰場“名揚世界”。
這座城市的名字叫——凡爾登。

巨炮堡壘
凡爾登是一座命運之城。
843年,查理曼大帝的三個孫子簽訂《凡爾登條約》,三分歐洲,德意志雛型誕生。
按照這個條約,凡爾登被劃給後來的法國,而在923年,凡爾登成為德意志的一部分,到了1552年,法王亨利二世又將凡爾登奪回。
凡爾登從三十年戰爭(1618-1648)第一次遭圍攻,到1916年慘絕人寰的“凡爾登絞肉機”,基本上每一百年就會被焚燬一次。
歷經戰火淬鍊,1916年的凡爾登是一座硬梆梆的軍事要塞。

這裏的每座堡壘都配備一門155毫米重炮,或兩門75毫米炮,能用炮火轟擊沿着坡道仰攻友鄰的敵軍,大炮被安裝在可伸縮的炮塔裏,頂上覆蓋着重型鋼甲,普通攻擊對於它們,就像撓癢癢。
每座堡壘還配有堅固的機槍塔,以及眾星拱月般的小碉堡,能夠打退敵軍從任何方向發動的正面進攻。
這麼説吧,凡爾登是協約國整個防線的最強地段。
怎奈,德法這對冤家真真是狹路相逢。
法國雖擁有當時全歐洲最堅固的要塞堡壘,德國卻也擁有全歐洲威力最猛的大炮。
德軍在主攻地段集中了306門野戰炮和542門重炮,外加152具威力巨大的擲雷器。按照口徑大小排序,最大的13門420毫米口徑迫擊炮,外號“大伯莎”。
“大伯莎”看上去像巨型的吉尼斯啤酒瓶,發射的每枚炮彈重量超過一噸,有一個人那麼高,這是一戰期間最大的重炮。
每一門“大伯莎”都是一頭邪惡的戰爭巨獸,在運輸途中,要被拆成172個部件,動用12節車皮,耗費20多個小時才能運輸就位。為此,德軍從遙遠的巴爾幹戰場抽調炮兵,日夜不停運輸。

“大伯莎”巨炮
“阿伯莎”是德軍的秘密武器,也是軍火巨頭克虜伯的得意之作,這種大炮曾粉碎過號稱堅不可摧的列日要塞,即將在凡爾賽戰場大顯身手。
最強之矛VS最強之盾。
狹路相逢,鹿死誰手?
真相是,戰爭的勝負並不僅僅取決於作為物質的堡壘或大炮,而是更取決於戰爭的發動者——人。
正是人的因素,最終釀成了“名標青史”的凡爾登絞肉機。

流血致死
很多人對德國容克階層有誤解。
所謂容克貴族,聽上去光鮮,事實上,多數容克貴族並不富裕,更不是擁有大片土地的封建地主,他們中有很多人家境清寒,唯一的“資產”就是祖上傳下來的貴族頭銜。
為謀求生計,又不至於辱沒先人,容克青年紛紛從軍。
一個叫法金漢的容克,就如此這般地走上了從軍之路,他在32歲時成為上尉,三年後的1896年,又作為德國軍事顧問被派往中國。
到達中國後,法金漢出任清軍湖北武備學堂總教習,幹了兩年,義和團運動爆發,法金漢受八國聯軍總司令瓦德西委派,赴天津助戰。
法金漢將在中國的經歷和經驗,寫了一份巨詳細的報告發回德國,引起德皇關注。1902年,法金漢從遠東歸國,成為步兵營營長,從此一路升遷,到1913年時,成為陸軍部長。
1914年9月,德軍總司令小毛奇倒台,法金漢頂替,攀上軍事生涯頂峯,統領德意志軍隊。

法金漢
法金漢的發跡,跟他那篇巨長無比的“中國調研”不無關係,當他成為德軍最高統帥後,又不眠不休起草了一份致德皇關於如何與法國作戰的長篇備忘錄。
在這篇幾萬字的“雄文”中,法金漢指出,德國若想稱霸世界,其致命的敵人是大英帝國。
礙於地理因素,德國無法攻擊英國本土,只能在歐陸與之決戰,而英國本身在歐陸上的兵力不足觀。英國在歐洲真正的武器是法軍、俄軍和意大利軍隊,若能擊落這幾樣“武器”,德國就能打敗英國。
緊接着,法金漢進一步分析,俄國外強中乾,經濟衰頹,強行爭霸,必遭惡果,其國內可能會爆發大規模革命,用不了多久,就能自行瓦解,或迫使它屈服。
因此,俄國這件“武器”不足慮。
英國手中最鋒利的那把劍是法國,若德國打掉法國這把劍,就能獲得最終勝利。在西線戰場,德軍最好的進攻戰略,就是找到法軍兵力最集中的要塞,用最精鋭的部隊與之決戰。不管德軍有沒有拿下這些要塞,法國都將流盡最後一滴血,而這正是我們的目的——
讓法軍流血致死。
德國皇帝威廉二世讀完法金漢這篇“讓法軍流血致死”的雄文,忍不住打了個寒顫。
凡爾賽絞肉機,八字有了一撇。

神經粗壯
八字的另一撇,由法國統帥霞飛來畫。
作為法軍總司令,霞飛成為繼布朗熱之後法國民眾的另一個偶像投射。
法軍總部成了大型追星現場,成車的巧克力、大雪茄、波爾多紅酒紛至沓來,狂熱崇拜者的來信源源不斷,霞飛的手下軍官負責回信,與炮火連天的前線相比,這裏就是個世外桃源,於是,這位遠離前線的總司令,也有了那麼點“不知有漢,無論魏晉”的勁頭。

霞飛(中間那位)
霞飛軍姿挺拔,肚子異軍突起,象徵好胃口,一頓飯吃一整隻大鵝。
關於他的饕餮習性,已成傳奇,霞飛彌留之際,陷入昏迷,一位護士想給他喂幾滴牛奶,杯子輕觸嘴唇,霞飛挺屍般睜眼坐起,搶過杯子,一飲而盡,然後接着昏迷。
霞飛的生活極為規律,即便法國遭到滅頂之災,前線血流成河,他也絕不允許自己的生活節奏被打亂。
每天早上,霞飛聽取值班軍官關於前一天的戰況報告,11點簽發文件,中午12點,霞飛進午餐,若午餐稍有耽擱,他會大發雷霆。下午,霞飛接見訪客,然後繼續簽發文件。傍晚7點,霞飛吃晚飯,飯後立即洗洗睡。
霞飛睡得像孩子一樣香,他嚴令手下不得以任何理由打擾自己的睡眠。霞飛痛恨電話,認為電話會打亂他的工作節奏,馬恩河戰役期間,他甚至拒聽總統來電。
兩名副官輪流值班,保證霞飛的作息規律不受干擾,其中一位名叫陶澤裏埃,霞飛暱稱他為“聖陶陶”。
蘇洵在《權書·心術》一文中,詮釋為將之道:
為將之道,當先治心。泰山崩於前而色不變,麋鹿興於左而目不瞬,然後可以制利害,可以待敵。
按這個標準,霞飛堪稱名將。
即使戰況危急,霞飛仍鎮定自若,唯一能從他身上看到的緊張跡象,就是他會反覆將鋼筆帽擰下來再擰回去。
除了推脱不掉的為士兵授勳和檢閲部隊,霞飛從不蒞臨前線,用他的話説,前線的殘酷會打破他的精神平靜,影響他的判斷。
是不是有點“君子遠庖廚”的味道?
有一次,霞飛給一個雙目失明的士兵頒發勳章,完事後大發感慨,我再也不能看見這樣的景象,否則我就無法下令進攻了。
這是唯一一次有關霞飛表露個人情緒的記載。
每遇大事有靜氣,自然是為將之道,但也正是霞飛的這個秉性,讓他在數十萬前線士兵血肉開花、身軀被碾為齏粉之際不為所動,近乎冷血地下命令死守陣地,“配合”德國統帥法金漢的“讓法軍流血致死”戰略,陰差陽錯,一唱一和,釀成了令全世界瞠目結舌的凡爾登絞肉機。

《西線無戰事》劇照
這場殘酷又古怪的戰役,彷彿二人互毆,一個説,你別走,等我過來打死你。另一個説,我不走,就站在這裏讓你打,你打不死我,我就打死你。
作為世仇的德法兩國,攤上法金漢和霞飛這對活寶般的最高指揮官,劫數不可避免。
在凡爾登附近的密林裏,一門大伯莎大炮緩緩昂起粗大的炮管,德軍炮長用近似愛撫的觸摸檢查完引信,炮兵們吊起巨大的炮彈,砰一聲塞進炮膛。炮兵全體轉身背向炮口,用雙手捂住耳朵,炮長一聲大吼:
開炮!

士兵地獄
不同於德軍統帥法金漢才情大發、揮毫落紙、徹夜不眠給德皇炮製小作文,也不同於法軍統帥霞飛吃香喝辣、遠離前線、按時作息決勝千里外,在凡爾登戰役中,普通德國士兵和普通法國士兵的日常可以用一個詞來概括:
地獄。
凡爾登之戰屬於塹壕戰,士兵成年累月生活在地下,常常要趟着1英尺深的泥水,身上永遠是黏黏糊糊,爬滿蝨子,從未乾爽過。《西線無戰事》中,德國士兵在戰友瀕死時,心心念念地想在對方死後,搞到他那雙軍靴,就是因為這個原因。

碩鼠常出沒於掩體,啃食腐屍,偷吃軍糧,滋養得肥肥胖胖,塹壕之中,人不如鼠,士兵最盼望的事,就是躺進塹壕壁上挖出的凹坑,在戰鬥間隙,美美睡上一覺。
為防止士兵開小差,法軍建立了大量嚴酷的軍事法庭,通常的懲罰都是24小時內槍決且不準上訴,即便僥倖未被槍決,也會被送到“敢死隊”,執行極度危險的任務,充當炮灰。
如果一個步兵團打了敗仗,團長會執行“十一抽殺令”,顧名思義,就是按照比例,隨機抽取士兵槍決。
一戰時炮彈爆炸形成的彈片比二戰時大很多,有的彈片兩個人都抬不起來,一枚普通炮彈就能把人體擠扁,削成兩半,或炸成碎片,把內臟整個翻出來,灑得到處都是。
在凡爾登戰場上,德軍一波接一波發動衝鋒,被法軍重機槍大片掃倒,在法軍眼中,就好像是成羣結隊往槍口上撞。在這種不要命的衝鋒之下,德軍踏着同伴的屍山血海,攻克了法軍的一個個陣地,雙方的傷亡都是巨大的。

一支軍隊剛上去,沒多久就得換另一批。
新換上的部隊,一到凡爾登,最先聞到的就是刺鼻的屍臭,用一位倖存士兵的話説,毒氣彈的味道都比這好聞。
法軍掩埋一具屍體,意味着再多死兩個人,往往將屍體用帆布一卷,從塹壕扔到附近的炮彈坑裏,扔得多了,屍體從灌水的彈坑浮起,弄得屍臭熏天。
德軍的重炮不停開火,彈坑裏的屍體反覆被轟炸肢解,充斥着數不清的斷臂殘肢,無人前去掩埋,因為就算埋起來,炮彈也會把它們刨墳一般刨出來,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
朱貝爾上校向新上前線的法軍士兵做了如下鼓動:
你們的任務就是流血犧牲,敵人進攻的目標,就是你們的榮譽所在,必須守住陣地。敵人每天都會轟炸你們,給你們帶來傷亡,敵人在進攻時,可能會殺死你們所有人,但你們的職責就是流血犧牲。
於是,一個營接一個營被炮擊消滅,一個營接一個營又走上前線,炮灰堆積,死不旋踵。
法國冒險家梅萊拉,生性膽大,熱愛玩命,戰前曾環遊世界,歷盡種種危險,一戰開始時,他興沖沖參軍,上前線第一天,猶能鎮靜自若,面對凡爾登炮火,在日記中寫道:吵鬧的夜晚,炮彈。
三天後,梅萊拉在日記裏換了副口氣:
每天夜晚的炮擊,讓我想到愛倫坡筆下的噩夢之屋,四面牆壁一面接一面向我身上壓下來。凡爾登真可怕,就像魔鬼將你生吞活剝。

夜晚,德軍不斷炮擊從凡爾登過來的唯一一條公路,首尾相連的供給車輛遭到重創,呈現出地獄般的景象,那些沒被炮彈當場炸死的士兵,常常會被衝擊波掀翻在地,然後被自己人的車輛在黑暗中碾死。
炮聲隆隆,死神來了。
一場廝殺過後,神父迪布呂勒漫步在充斥屍臭的戰場,看見人的內臟掛在樹枝上來回搖晃,一具被削去腦袋和四肢的軀幹被大炮轟進樹裏,他連連在胸前畫十字,徒勞地念叨着耶穌的名字。
士兵們的信仰大多已幻滅,唯一給他們帶來安慰的是——來自女性的柔情。

紅顏白髮
戰爭爆發後,女性紛紛加入醫護隊伍,或走進兵工廠生產武器。
一開始,這些女性被漂亮護士制服吸引,或受冒險衝動驅使,隨着越來越多的婦女失去丈夫、情人或兄弟,激發出了她們的獻身精神。
以法國婦女為例。
法國女演員莎拉有一條腿因炮火中受傷被截肢,她堅持不下火線,用木質假腿登台演出,為前線士兵鼓勁。由此,她被媒體譽為法國精神的化身——身體殘疾但永不屈服。
大多數法國婦女都成為前線士兵的“教母”,她們寫信激勵士兵,郵寄食物包裹,甚至向士兵獻出女性最寶貴的東西。

老版《西線無戰事》劇照
她們在信中往往會這麼寫:
我們在後方關注着你,我也在等着你,等着你殺敵立功的好消息,等着你戰勝歸來與我見面。
對於士兵來説,這些“戰時教母”往往只是一個未曾謀面的女人,常常寫信來鼓舞士兵勇敢戰鬥,不怕犧牲,但也有少數士兵能在休假期間,找到他的“教母”發生肉體關係,或發展戀愛關係。有一個堪稱海王的中士,認了44個教母,結果發現自己的假期永遠不夠長。

老版《西線無戰事》劇照
話説回來,薑還是老的辣,真正的海王要數法國老當益壯的元帥貝當。
1916年2月21日,凡爾登絞肉機轟隆隆發動之際,法軍總司令霞飛錯誤預判了德軍主攻方向,造成防禦空虛,法國政府緊急調遣第二軍團司令貝當前去救火。
集團軍司令部收到任命書時,已是晚上10點,按照規定,貝當要在第二天早8點向霞飛報到,誰料,就在這緊要關頭,出了狀況——貝當失蹤了。
司令部上上下下,貼出“尋人啓事”,尋找大當家的,卻踏破鐵鞋無覓處,貝當既不在辦公室,也不在軍官宿舍。
就在火燒眉毛之際,深諳領導趣味的副官,突然想到了什麼,他搞來一輛吉普車,連夜駕駛,風馳電掣,向巴黎最燈紅酒綠的一家酒店會館奔去。
凌晨3點,副官抵達會館門口,咚咚敲門,風騷的老闆娘打開門,起先三緘其口,堅決否認貝當在裏面。副官苦口婆心,一頓規勸,説找不到老將軍,法蘭西就玩完了。
老闆娘聽罷,將副官領到一間客房門口,走廊燈發出粉紅色光線,靜靜照着房間門口的兩雙鞋,一雙是貝當將軍的偉岸的黃色長統靴,另一雙是繡着花邊的女士休閒拖鞋。
貝當提着褲子鎮定地出現在門口,聽完副官的彙報,點點頭,給他也開了個房間,説等到天亮,就跟他一起趕赴法軍總部。
安排完這些,貝當又回房繼續“戰鬥”了。

貝當
海王貝當海海的人生精彩紛呈,一戰期間,法國截獲了德國駐西班牙大使給柏林的報告,説在馬德里找到新任法軍總司令的情人,還查到了具體包養費的數額——每月12000比塞塔。
熱衷“包小姐”的貝當,其實家境清寒,從底層一路奮鬥上來,他之所以參軍從戎,是受了家裏一個90多歲爺叔的影響,這位爺叔是拿破崙軍隊裏的鐵血老兵。
世界大戰讓貝當坐電梯一般升遷,1914年8月,貝當因戰功被提拔為準將,晉升來的太突然,以致於給他做肩章的紡織老嫗,只能從她自己父親的軍裝上拆下將星給他。此後,貝當迅速晉升為師長和軍長,又在凡爾登戰役中被當作“秘密武器”,趕去救火。
遺憾的是,這位所謂的“凡爾登大救星”,同樣是消耗戰的信奉者,他與霞飛的觀點並無原則上的衝突,都認為協約國比德國擁有更多士兵當炮灰。

不同的是,霞飛遠離前線,其雷打不動的作息和粗壯冷酷的神經讓他面對巨大傷亡彙報時能微微一笑絕對不抽,而貝當則像慈父那樣關心士兵乃至把指揮部移到前線每天慰問傷員頒發軍功章。
這令我想起一箇中國的故事。
春秋戰國時代,名將吳起與士兵同吃同住,同甘共苦,一個士兵生了毒瘡,吳起親自為他吸膿。這件事傳到士兵母親耳朵裏,士兵母親嚎啕大哭。
旁人覺得奇怪,你兒子不過是個士兵,吳起作為將軍不顧身份,為你兒子吸毒瘡,你應該感到光榮才是,為什麼要哭呢?
士兵母親回答,吳將軍早先就為士兵的父親吸過毒瘡,士兵的父親受到鼓舞,戰場上拼命作戰,一往無前,結果戰死戰場。如今,吳將軍又為我兒子吸毒瘡,我怕我兒子不顧性命作戰,連死在哪兒都不知道。
貝當這個法國的吳起,成為總指揮後,經常去前線慰問,親自頒發獎章,成為深受各級士兵愛戴的將領。軟弱的防線就像被釘牢在地面一樣,一批又一批的年輕肉體組成人肉盾牌,用血與骨與德軍的炮彈對抗。
德軍久攻不下,殺紅了眼,調來420毫米巨炮,用一噸重的炮彈轟擊法軍據點。
彼時,有位法軍中尉對貝當推崇備至,從聖西爾軍校一畢業,就申請加入貝當指揮的部隊,因戰鬥英勇,多次受到貝當嘉獎。他在德國恐怖炮火轟擊下,捨生忘死,就彷彿那個被吳起吸過毒瘡的士兵。
幸運的是,這位中尉比較命大,炮火中九死一生,從死人堆裏爬出來,成了德軍戰俘,後來被遣返回國,經過炮火洗禮的他,後來成為名列史冊的風雲人物。
他的名字叫戴高樂。

戰地悲歌
長達十個月的喋血,讓凡爾登成為死神最青睞的城市。
正如一位德國作家所説,直到最後一個德國人和最後一個法國人,拄着枴杖跳出戰壕,用水果刀或者指甲殺死對方,凡爾登戰役才會結束。
法國和德國的情報處都成了大話精。
法軍情報處每過兩個星期,就在敵人的傷亡數字上添個10萬,這種估算方法一直持續到4月1日愚人節那天。
德國情報處也不遑多讓,法金漢向情報處面授機宜,讓他們可以適當採用“善意的謊言”,讓敵人多流一點血。
隔岸觀火的美國,對凡爾登戰役看得門兒清。
《費城觀察家報》刊登了一副漫畫,標題是“瘋狂的消耗戰”,死神告訴德國皇太子,我厭倦了工作,別再送犧牲品給我啦。
《紐約時報》在1916年回顧全年時,用一副漫畫總結了凡爾登戰役,漫畫中,巨大的死神檢閲着一望無際的十字架,滿意地説道,完美的一年結束了。
戰後的凡爾登景象,有如來自地獄的颶風掃過人間,到處是大垃圾堆,有數不清的破軍裝碎片,打爛的武器,破碎的鋼盔,腐爛的乾糧,發白的屍骨,發臭的人肉。
根據丘吉爾1929年版《世界危機》的估算,凡爾登一役,法軍傷亡總數為469000人,德軍傷亡總數為337000人。
以人類的屍骨為營養,戰場開滿了大片大片搖曳生姿的罌粟花。
凡爾登戰役是有史以來每平方英里傷亡人數最高的戰役,其主戰場只有14英里,在這個巴掌大的地方濃縮了戰爭最恐怖的要素。
1914年,一戰拉開序幕時,包括法德在內的許多帝國主義國家都在為這場戰爭做宣傳,並提出了一句口號,稱這場世界大戰(一戰)是結束所有戰爭的戰爭。
多麼天真,多麼世故。
如我們看到的,一戰並未成為結束所有戰爭的戰爭,反而孕育着二戰的因果和種子,就在這場最殘酷的凡爾賽絞肉機中,就在埋葬着無數士兵的荒原之上,暗裏閃躍着未來戰爭屠戮的鬼火。
一個叫馮·勃勞希契的低級軍官參與了凡爾登戰役8月的血腥拉鋸戰,此人後來成為希特勒的陸軍總司令。
以“沙漠之狐”暴得大名的隆美爾,參加了第一次進攻凡爾登的作戰。
希特勒在一戰時,曾在索姆河戰役出生入死,當時的他不過是一名下士。

一戰時的希特勒
幾十年後的1940年6月15日,希特勒指揮德軍裝甲部隊突破法軍前線,在當年拿破崙三世受盡羞辱的地方一雪前恥,兵臨城下。
這一次,德軍只用了24小時多一點時間,就佔領了凡爾登,陣亡人數不到200。危機時刻,84歲的老帥貝當接收爛攤子,任由納粹擺佈,做了“亡國之君”。
納粹失敗後,貝當因叛國罪走上了他昔日門徒戴高樂政府的法庭,這位90歲的元帥被判死刑,後改為終身監禁。1951年7月,貝當死於獄中,他海海人生中的最後一位情婦,是一位離了婚的女髮型師。
法國名將霞飛因在凡爾登戰役中判斷失誤,很快靠邊站,但給足了面子,封他為法蘭西元帥,讓他掛虛職吃冷豬肉。
這位作息規律到變態、見不得士兵流血的怪老頭兒,臨走前,將手下的各部門首腦齊聚一堂,問在場的人,有誰願意跟隨他退休,結果瞬間尷尬,滿堂冠蓋如雲,都默默低頭,唯獨霞飛鍾愛的“聖陶陶”挺身而出,自願陪伴霞飛刀槍入庫,馬放南山。
霞飛落寞地笑笑,拍拍“聖陶陶”的肩膀,轉身離去。
創造出“讓法軍流血致死”戰略的德國統帥法金漢,戰後在柏林大學講授戰爭史,並撰寫了三卷回憶錄。
1921年,法金漢寫信給他作戰時的前副官,説自己身體不好,主要是精神方面,他經常噩夢纏身,腦中浮現出幻象,看見死去的士兵身穿灰色軍裝,臉色慘白,渾身血污,排着長長的隊伍,不停地向他發問,為什麼?為什麼?
1922年4月,法金漢死在波茨坦附近的一處豪宅,知道他底細的鄰人,都在背後叫他“那個凡爾登的屠夫”。
二戰之後,法金漢死亡的那棟豪宅,被西柏林人改造為特色餐館,房間裏擺滿了用玻璃罩封起來的破碎頭骨和白森森的骷髏。
文章蓋世終歸土,武略超羣盡白頭。帝國主義的光榮與征服,不過是一將功成萬骨枯。
今天的凡爾登,到處是墓地,法國人的墓地用白色十字架,德國人的墓地用黑色十字架,埋葬着無數沒有名字的士兵。
呼呼風聲,猶似鬼哭。
在戰火燒過的廢墟之中,有一塊不起眼的小小墓碑,那是一位無名母親立的,墓碑上刻着這麼兩行字:
獻給我的兒子,自從你的雙眼閉上,我的雙眼從未停止哭泣。

END
部分參考資料:
《凡爾登戰役:榮耀的代價》,(英)霍恩著,顧劍 譯, 後浪出版
《西線無戰事》,(德)雷馬克 著,姜乙 譯,上海文藝出版社